第27章 蒜燒鲳魚(一更)
那位失蹤了的永嘉侯府的世子游證此時正在浦江的恒家酒樓裏幫忙。
他自從上次在夜裏瞧見了曼娘沖着那位金尊玉貴的公子哥笑過之後, 心裏就如被刀刺痛一樣,再也生不出任何去尋找曼娘的勇氣。
只不過夢卻放不過他。
這些天他常常夢見與曼娘和離後,
自己或是因着後宅無人管理而嘆氣, 或是因着支銀的事情為難,
夢中他心裏翻來覆去都在後悔,為何讓曼娘走了。
等醒來又忍不住回想起當初所見那一幕, 反複掂量。
這樣晝夜煎熬他瘦得兩頰突出,偶然遇到從前米鋪的舊夥計, 對方驚詫:“殷晗昱, 你怎的瘦成了這樣?莫非是因着大娘子去了臨安?”
如當頭棒喝, 殷晗昱才忽得醒悟:原來他這是心悅上了大娘子。
他遙望着臨安的方向:不知道大娘子如今在作甚?
臨安城內。
“哎呀, 娘來了!”曼娘迎上去, 從轎子裏扶出恒夫人,“我娘你怎麽來了?”
“我怎麽就不能來了?”恒夫人錯愕看了她一眼, “你這孩子大過年的在家待了兩天就火急火燎又跑來臨安了,我不跟着來臨安, 怎麽知道你在幹嘛?”
曼娘笑嘻嘻:“我這回不是來臨安做生意嘛!”
“家裏又不是缺你吃缺你喝,你一個女孩家跑這麽遠……”恒夫人絮絮叨叨走進酒樓, 唠唠叨叨不停。
她的陪房錢嬷嬷小聲與曼娘講:“老爺又走了, 夫人坐在家裏渾身不自在就來尋大娘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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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娘神色一沉,是哩, 自打哥哥在北疆經商失蹤後恒老爺便沒停了找尋兒子的腳步。
一開始是幾乎整年在北疆尋找,如今已經變成了每年春上必去一回, 已經不像是尋人,倒像是一種渺茫的自我安慰。
前世父母每年都未停止過尋找大哥,可惜直到他們去世那一年都未尋到蹤影……
“怎的你們就住在酒樓裏?”院內恒夫人正皺着眉頭。曼娘忙收回回憶,跟着恒夫人進去。
當初把酒樓建成相交的兩層兩座, 一面下風向做廚房,空着一面便建成了一棟二層小樓,曼娘和婢女并女賬房住在二樓,酒樓裏的夥計則住在一層,為的就是做飯方便。
恒夫人左看右看覺得不妥:“你一個女孩家怎麽随便就住在這裏?好歹也是恒家大娘子。”她老人家越想越生氣。
當即就去街市上先找了個中人,讓他在酒樓附近尋摸房子。
臨安城裏因着房價太貴,租房大為興盛,連宰相都要租房住。有些祖居臨安城的居民,單是靠着這賃房錢就能大賺一筆。
因着得來太容易,還被人稱作“癡錢”②,意思是癡呆都能賺到的錢。
很快被恒夫人尋摸到,原來恒家酒樓背後這條巷子裏有一戶人家的房子正在出租。
這戶人家是一個沒落了的宗室子弟。
本朝綿延至今,一開始尊貴的宗室子弟因着繁衍生息也逐漸沒落,只不過有個趙姓的國姓,論起門第財富有些連富庶員外都比不得。
這戶趙姓宗室應當也是如此,将祖上留下來的院子隔開兩半,自己家裏住西邊,将東邊一面拿出來租賃。
恒夫人拉着曼娘來瞧房子,她倒很滿意,大宋規定“庶人舍屋,許五架,門一間兩廈而已”①,而這戶人家因着是宗室的便利不用受那些拘束,因而房屋修得高房大舍,天花板上覆榇着考究繁複的鬥八,氣派得很。
趙家當家娘子在旁觑着她們穿衣打扮華貴,心道這一波生意穩了,因而自誇自耀:“不是我說,我家爺在衙門還當着差哩,又有皇親的身份,尋常宵小不敢來門上侵擾。”
這卻說到恒夫人心坎裏去了,她就不放心曼娘獨身一人在臨安,如今能有個門戶依靠,自然是大好的,因而不顧曼娘反對三下五除二便想定下這門租約。
趙家當家娘子心裏歡喜,忙上前趁熱打鐵:“我也是喜歡這小娘子生得水靈,有心要做這單生意,你們若租,我便寬限三日的修整日子不收你租金。”
這話一出,恒夫人還沒說什麽,曼娘先皺起眉頭:“夫人這話我卻聽不懂了,《宋律》有雲:賃房且有五日的修移之限,第六日才可收租。怎的夫人只給我三日?”
原來對方不是鄉下土包子。
趙家當家娘子心裏一緊,賠笑道:“小娘子性子忒急,我說得是住進來時三日,搬走時兩日,這加起來不正好是五日?算不得違律。”忙将那想占便宜的心思收斂起來。
“那便好。”曼娘上下打量她一眼,“夫人這院子可便宜些?”
先從氣焰上打壓對方,再細談自己條件,這是行商的道道,曼娘用這一招,竟然将賃金從十五貫每月談到八貫銀子,還要對方提供些胡床之類簡易家具。
饒是如此她掏錢的時候都覺得肉痛,如今酒樓正在擴張,她還想雇傭些大廚和跑堂呢,來去都要銀子呢!
恒夫人卻不高興,趙娘子走後立刻卸下笑臉:“你一個女子,口口聲聲談財,到底有失體面。”
曼娘一個頭兩個大:“娘!如今爹爹不在,您也趕緊回浦江去照應家裏生意可好?”
誰知恒夫人不打算走了:“浦江生意有你五堂伯和九堂姑照應,我這些天瞧下來,他二人為人謹小慎微又正直,每旬做了賬交給恒福看,他們互成犄角,我每旬看看賬冊便好。”
說着便招呼自己帶的婆子丫鬟拆行李:“我便住在臨安看着你,等你的終身大事有靠了我再走!”
饒是曼娘再不樂意也只能捏着鼻子應了:爹不在,大哥又失蹤,娘心裏正煩悶着,便是要上天攬月當女兒的也只能扶梯子。
好在她還能腳底抹油借口酒樓要忙先行告退。
恒夫人果然是早有準備,帶了三個陪房六個丫鬟,一船行李,等曼娘晚上再歸家時,那間租來的小院已經燈火輝煌。
院內一個大水缸幾尾金魚在缸裏搖曳,尾巴拍得水花響,廊下挂着幾籠百靈、黃莺兒,兀廊上一排牡丹芍藥在青瓷花盆裏含苞待放,竈房下熱水燒好,幾個丫鬟打起簾子,争着搶着笑道:“大娘子回來了。”
曼娘目瞪口呆。
恒夫人不滿瞥女兒一眼:“大家娘子要有大家的做派!”
“果然有娘在就是不一樣。”曼娘反應過來,笑嘻嘻蹭到娘親跟前撒嬌,“娘可要吃點什麽?我親手下廚給娘做些。”
恒夫人哪裏舍得女兒下廚:“我自帶了廚娘過來。只不過明兒倒可整治些夥食送給房東并左鄰右舍,也是我們新搬進來的禮數。”
這卻是應當的。曼娘應下,第二日便做了些吃食叫錢嬷嬷送與左鄰右舍。
鄰居們也熱心,不多時并送來回禮,有告訴她們掃帚哪裏買的,有送箸瓶賀禮的,有端一籃子法魚幹肉的,還有送膠煤、聖堂拂子這些居家用品的。
恒夫人一一整理回禮,點頭稱是:“箸瓶插幾枝桃花,雅致,這是白主簿娘子;端法魚幹肉的家裏是開肉鋪的屠家夫妻;送膠煤、聖堂拂子的住在巷口的林員外家。甚都沒送的是房東趙家。”
錢嬷嬷點點頭:“夫人整理的是,我們這房東委實有些小氣。”
“管她小氣不小氣,反正我們賃房錢又講下了價錢來。”曼娘不以為然。
趙家人正在吃曼娘送過去的美食。
一碟子蒜燒鲳魚,一碟子瑪瑙肉,一碟子糕粉孩兒鳥獸,一碟子香辣海蜇。
俱是家常吃食,卻都用一水的粉白瓷碟子盛了,裝在朱漆桐木食盒裏一層層,看着就覺得清爽講究。
“啧啧啧,還真是戶講究人家。”趙大嫂先上來感慨幾句。
趙大哥将她手打落:“娘還沒看,你翻檢什麽!”
趙夫人将一碟子菜扒拉一半:“這些留給你爹,剩下我們今兒吃,老大家的去煮飯,老二家的布置碗筷并熱菜。”
說罷轉身去自己房裏舀幾碗米遞給媳婦:“煮得軟作些,省米。”
大媳婦心裏不忿,面上卻恭恭敬敬應了。
米飯煮好,一家人這才坐在一起吃飯。
趙家平日裏吃食簡單,是以今兒看到美食不由得各個眼中放光。
趙大哥将逐樣菜先給母親夾一筷子,這才招呼大家吃飯。
趙大嫂毫不猶豫就夾起蒜燒鲳魚,她是臨安往東海邊長大的,自然愛吃海産。
其實臨安城有不少海産賣,可惜公婆吝啬,總不讓她買海産。是以這一年到頭也就指着娘家捎來一袋子幹海皮咀嚼着解饞罷了。
她是內行,一筷子下去就知這鲳魚買的新鮮,筷子過處雪白的魚肉立刻裂開成一塊塊蒜瓣大小的整體,足以魚肉新鮮。
這鲳魚用姜蒜紅燒過,湯汁淡黃,裹在雪白的魚肉上,惹得她口水都要流下來。
送進口中,簡直了,熱油煸炒過的蒜頭被迫擠出所有的蒜香,魚肉在這蒜香汁裏滾過一回後腥味盡除不說,還多了蒜香風味。
做飯者應當極其高明,連魚片都未煎破,柔韌的魚皮配上細嫩的魚肉,兩種不同的口感極其融洽。
趙大嫂忍不住又夾一筷子,飽蘸了紅燒汁水的魚肉淋淋漓漓,裹着米飯連米飯都沾染了好吃的紅燒汁。
鹹香适度,魚香十足。
趙大嫂似乎一下子就回到了無憂無慮的少女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