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人鏡芙蓉(二合一)……
和胡軍漢一般想法的軍卒不少。
是以開試的那三天, 觀橋貢院各個廊下販賣的軍卒手裏拎着的都是恒家酒樓的食盒。
他們想的都差不多:反正都是一樣的酒樓,恒家酒樓味道既然錯不了能長時間保存,而且最主要的是他們根本都不用花錢。既然如此那麽何樂而不為呢?
轉眼三天考完, 頹靡的學子們如同被榨幹了精血,各個回家倒頭就睡。
待到睡醒後,這才茫然想去要吃什麽。
自然想起自己在絞盡腦汁答卷時瞥見食盒上“恒家酒樓”四字, 此時浮現出腦海裏的就是恒家酒樓四字。
于是一個個欣然決定:就去那家恒家酒樓吧。
到了酒樓,就見彤窗繡柱遮掩下一座氣派的拐型小樓。
早有茶飯量酒博士迎了過來, 一看他們帶着的頭巾就知他們是讀書人, 立刻熱情的将他們迎了過去:
“貢試剛結束, 我們酒樓正好有為各位學子預備的折桂宴, 還請上座。”态度恭敬熱情。
而後介紹道:“諸位如果是參加過貢試的學子購買我們酒樓的‘折桂宴’, 都能在我們這裏獲得八折的優惠,如果是曾經在貢試期間購買過我們食盒的人便可得七折。”
哦?還有這等好事?書生中有個柳書生先動了心:“我當時買過你家的食盒, 正好叫小厮去取。”
大宋歷來民風淳樸,百姓們去酒樓食肆購買食物, 都可帶走食器,吃完還回來便是。
即使是銀制器皿, 也只需跟酒樓打聲招呼便可帶走。
因而恒家酒樓的食盒都在書生那裏, 書生們便紛紛喚自己的小厮去取恒家酒樓的食盒,自己則施施然坐上酒樓, 等着吃這“折桂宴”。
書生中一名夏書生熱愛跟人唱反調,此時還跟同伴擡杠:“這家酒樓也就是打個噱頭, 說不定吃起來也不過爾爾。”
Advertisement
座中有不少人也這麽懷疑,只不過剛考完試,心裏有些茫然,又有些期待, 這時候吃什麽都沒什麽太大的滋味,最重要的是圖個吉利名頭不是?
是以倒也無甚人應和。
反倒是其中一位名喚霍端友的書生朗聲笑道:“夏兄此言差矣,還未吃怎能斷言不過爾爾?”惹得書生們笑聲不斷。
說話間上了菜肴上來。
店小二先介紹道:“我們這道宴席上的菜分別是:金榜題名、獨占鳌頭、及第成名,鯉魚躍龍門、蟾宮折桂、連中三元、人鏡芙蓉。”
得,菜好不好吃再說,這名字先吉利不是?
書生們紛紛嘴角上翹,覺得這家店家也着實有趣了些。
霍端友這回應試成竹在胸,他便将筷子夾向其中一個連中三元。
這道菜其實是将河蝦做了三種吃法,一種是将藿香、牛乳、羊骨熬成的清湯,裏面加入剝皮剁塊搓成丸子的蝦丸。
喝起來湯汁醇厚,還有些微甜,而泡在裏頭的蝦丸則彈彈滑滑,十分彈牙。
一種做法則是将河蝦油炸後加了花椒、茱萸幹煸,滿鼻子的椒麻香氣,吃進嘴裏,麻麻辣辣的,叫人忍不住呼口氣:“辣辣辣!”
茱萸辛辣的氣息不斷刺激着口腔,彈牙的河蝦在花椒茱萸的襯托下越發鮮甜。
第三種做法則是将河蝦從中破開放粉絲上清蒸,鮮甜的蝦汁流入粉絲,清清淡淡甚是爽口。
霍端友一口吃了三種河蝦,旁邊的夏書生則大驚小怪:“桌上這麽多才菜,霍兄為何總是盯着這道菜吃?莫非心裏最盼望着連中三元?”
霍端友拿出手帕擦擦嘴:“且不說我們身為學子盼着連中三元極為正常不過。夏兄自己不就正在吃鯉魚躍龍門麽?”
這……夏書生舉着一筷子魚肉,一時不知道是放下還是送進嘴裏。
柳書生性子好些,在旁打圓場:“讓我且嘗嘗這道鯉魚躍龍門。”
酒樓不知用了什麽法子,讓那鯉魚居然呈現一個直立狀,似乎正在跳躍,瞧着動态十足。
油炸過的鯉魚又用糖醋汁水澆過,此時嘗上去酸酸甜甜,十分開胃。
因着油炸過的緣故,外皮将下面的肉汁保護的嚴密,鯉魚的肉質則緊實細嫩,吃起來細嫩軟軟。
書生們吃完後紛紛稱贊。
不知誰道:“這倒讓我想起前人筆記裏記載的汴京鯉魚。”
“汴京城酒樓衆多,又離黃河不遠,是以大小酒樓皆做得一手好鯉魚。”
“沒想到這家酒樓做出來的鯉魚滋味不錯,店家也算是有傳承之人。”
果不其然什麽都能找到由頭杠的夏書生嘆口氣:“可惜南渡許久,汴京城也日漸衰落下去,不複從前盛景。”
諸人一時都默默低頭不語,南渡之後,上到官家百官,下到黎民百姓,沉溺于江南的熏風裏,誰還記得故國何處呢?
還是霍端友打破了沉默,舉起酒杯:“諸位莫要氣餒,今後我輩若有人能登上朝堂,自當記得今日之事,光複我大宋輝煌!”
一番話說得書生們又振作起來,紛紛舉杯立下誓言:“定當光複大宋輝煌!”
到底還年輕,各個熱血激昂,恨不得立時上朝堂為國為民嘔心瀝血,群情激憤,自然少不得要議論朝堂:
“如今能記得收複北地的也就是冠軍侯了!”雖然牧傾酒已經被封為端王,可有些百姓還是慣常稱呼他為冠軍侯,冠絕軍中之人。
“官家對他封侯封王,想必也應當是極想收複北地的吧……”
霍端友目光微微閃爍:“也不一定……許多事,唉!”
曼娘正巧端菜過去,聽見有人議論牧傾酒,忍不住聽了一耳朵。
聽到這裏,她倒贊賞這書生還算聰明:百姓都當做皇帝什麽都說了算,殊不知許多時候做皇帝的即使不任由下面人擺布也不得不考量多方勢力。
前世她雖然不懂朝堂,可為了輔佐好殷晗昱也學了不少朝堂之事,更有殷晗昱時不時提點,自然知道官家對北伐之事始終含含糊糊不做表态。
牧傾酒他此時也應當也很難。
許多主張北伐的勢力都聚在了他的麾下,許多主張不南渡大臣的政敵也聚在了麾下,可那些政敵的目的不是北伐,而是黨争。
曼娘心裏忽得有些擔憂這個人。
她吸了口氣,将心中紛紛雜亂的心思放下,而後端着點心進去,笑道:“人鏡芙蓉好喽!”
書生們的注意力被打亂,紛紛看向這道糕點。
人鏡芙蓉是一道做成芙蓉花的糕點,如今才是三月,不是荷花盛開的季節,店家卻不知用了什麽法子做成了芙蓉花花瓣。
糯米紙薄厚的花瓣惟妙惟肖,花萼還有米黃色花蕊,旁邊還有綠色的荷葉。
看着似是真的,叫人不忍心下箸。
終于狠下心來夾起一塊,花瓣立即在嘴裏融化,伴随着的還有淡淡的荷花香氣,嘴巴裏餘甘未歇。
“風雅!風雅!”
書生們吃着芙蓉花,忍不住又做起詠荷的詩句,齊楚閣兒裏熱熱鬧鬧,不再商議政論。
曼娘卻退到後面,悄悄吩咐石榴:“我做了一匣荊芥糖,你得空了去端王府送一趟,就說燒傷膏很好用,謝過王爺。”
荊芥糖本身可祛風去濕,想必牧傾酒在北疆待得時間久了,習慣不了江南梅雨季,正好去去濕。
石榴愣了一愣,半天才應了聲是。
書生們吃得歡暢,待到結賬時候,李山收了錢,卻讓他們在本冊頁上寫下名字:“我家的規矩:若是及第再來酒樓,返還所有銀錢。”
書生們自然不在乎這些銀子,可這本身是遭至風雅的事情,于是一個兩個笑嘻嘻寫下了自己的名字。
“折桂宴”就此在臨安城的書生中慢慢流傳開來。
每道菜的寓意都非常好,而且這一桌酒席的價格也不貴,何況本身來能參加考試的人都家底殷實,是以許多人都來恒家酒樓用餐。
除此之外,參加科舉考試時販賣的食盒也大多是恒家酒樓的,畢竟将近萬人的書生,一個食盒15兩銀子,也賣了将近三千多兩銀子。
再加上酒樓裏酒席的收入,這次的收入着實可觀,也引來了不少目光。
這麽一來,原先那些看不起恒家酒樓的酒樓掌櫃們,紛紛坐不住了,一個兩個的都開始議論起來:
“誰能想到恒家酒樓那麽一點兒,卻能賺那麽多銀子!”
也有人不屑一顧:“他們還不是膽大妄為,這樣萬一有學子吃壞了肚子,到時候被官府抓起來可不是什麽小事兒!”
海棠在賬房裏數着銀錢,高興得将曼娘請來核對。
石榴正好也會來了,見着曼娘就垂着頭:“大娘子,我将東西送過去,人家門房收了連個賞錢都沒有就讓我會來了。”
曼娘毫不意外:“別人到底是王府,每日裏拜訪的人必然源源不斷,不記得我們倒也正常。”
她當時聽書生們一番對話心裏忽得生了觸動想幫牧傾酒做些什麽,可如今冷靜了想想,自己只是為着自己心安,別人接不接受卻已經不重要了。
是以她便笑道:“你若是想要賞錢,叫賬房支給你一筆便是。”
“大娘子!你明明知曉我說得不是這個!”石榴氣得頓腳。
正嬉鬧着,忽然聽得外頭李山慌慌張張闖進來:“大娘子,不好了!外頭浩浩蕩蕩一群人往我們酒樓來。”
曼娘忙起身走到外頭去。
卻見迎面而來打頭的那個人卻是積善坊食飯行的翁行老。
因着臨安城裏的廚師行當并不是全無規矩,有一個正式的行會組織叫做食飯行,裏頭的行老有官府授予的一定權利,可以管轄下屬坊內的酒樓老板。
恒家酒樓所在積善坊,正好歸翁行老管理,曼娘從前與這位老人家打過幾次,知道他是個熱心助人樂善好施的性子,因此心裏毫不慌張,笑着行禮:“見過翁行老。”
翁行老一臉為難:“曼娘,我知道你是個不錯的小娘子,但是現在有人揭發你們恒家酒樓買賣馊食盒,我不能坐視不理。”
話音剛落,他身後的人陰陽怪氣:“怪不得可以賺這麽多錢,原來你賺的都是黑心錢呀!”
這些人都是積善坊的其餘酒樓老板,不知是誰鼓動,居然一個兩個聚集到了一起,尋到了翁行老,逼着要他來恒家給大夥一個交代。
曼娘不慌不忙,對那人說:“不知這位如何稱呼,只不過如今塵埃尚未落定,閣下還是莫要信口雌黃的好。”
那位酒樓老板被曼娘噎得說不出話來,正要反駁,就聽翁行老道:“今兒來了一個黃書生尋我,說是在你店裏吃壞了肚子,正好坊裏的老板們都在我這裏,大夥兒便一起過來看看。”
說話間石榴也跟着出來了,她一聽便慌了,怎麽辦?這下可完了!
她雖然不懂事,可也知道要是被食飯行的行老們處分,那今生也別想在臨安繼續開什麽酒樓了,直接打道回府算了。
曼娘卻不急不躁,她鎮定走上前去,問那書生:“你既然要檢舉我,不知可有什麽信物?
那個黃書生一對三角眼,拿出了一個食盒嚷嚷嚷嚷:“這是我當天在你們這裏買的食盒,你們承諾的說是好幾天不壞,沒想到卻已經壞了,害得我在考場上拉肚子,該當何罪?”
說話間酒樓門口已經彙集了不少書生,他們這兩天在恒家酒樓進進出出,今天也來了此地,見有人聚集此處,便過來湊湊熱鬧。
湊熱鬧聽見了黃書生所說,登時跟着共情起來。同為讀書人,自然明白這一場科舉考試對人來說多麽重要,沒想到就這麽被這家酒樓的飯菜給毀了,可真是可惜!
這時候已經有書生們開始義憤填膺:“十年寒窗就毀在你們這些黑心商人手裏!當真可惡!”
黃書生眼珠子一轉:“倘若今兒不解決,我要去跟督學告狀,我要去告到官府!”
恒夫人不知從哪兒出來,看到這一切雙手不停地顫抖。
她顫顫巍巍走到女兒身邊扶着女兒,生怕女兒被人沖擊。
好在這麽多年她在恒老爺跟前也算是見過了一些大風大浪,因此還算鎮定,沒有倒下。
曼娘瞥了一眼食盒,然後再看了一下食盒裏的材質,忽然就笑了。
原來那食盒裏放着的發黴之物是蔓莆包糜子甜糕,此時有了點點黴斑。
她這一笑周圍全都安靜了下來,那些書生們面面相觑。還有人小聲問:“難道是吓傻了不成?”
黃書生自己也唬了一跳,他今天的目的是搞倒恒家酒樓,可不是逼瘋人,當即顫抖着聲音問:“你笑什麽?”
曼娘收斂了笑容翻撿出那個壞掉了的甜糕:
“雖然同樣是蔓莆包糜子。但是我做的過程中為了防止蔓莆包糜子甜糕壞掉所以在裏面加入了大量的糖。也因此這道菜的賣相不是很好看。”
她用筷子扒拉着甜糕給諸人示意:
“大量的糖分包裹住糜子整體黏糊糊的,為了防止太過不雅相所以我用蔓莆葉子包裹了一下。”
蔓莆葉子是曼娘特意處理過的,洗幹淨之後又放在陰涼處風幹,柔韌又小巧。但因的是小小一片,所以不大注意得了。
她叫店裏的人拿出來一塊看:“如果大家不信,大可瞧瞧我們酒樓裏賣的是什麽樣的。”
大家将信将疑,紛紛傳遞檢視。
那塊兒蔓莆包糜子甜糕果然如她所說:一是葉子有點脆爽爽的,二是糜子甜糕是有一點偏黏。
說到這裏黃書生的眼前一黑。
曼娘卻不讓他走:“你為了誣賴我不惜自己做了一份蔓莆包糜子甜糕出來,甚至還照着我的法子做的。可惜呀——”
曼娘意味深長拖長聲音:“你糜子甜糕裏頭的糜子一個個的顆粒分明,分明是其中只是簡單的蒸煮了一下,并沒有加糖來融化。”
“你拿着別人家的糜子甜糕裝在我家的食盒裏,又嚷嚷着要鬧事,莫非是有意陷害我?”
黃書生心裏大駭,他下意識尋找着溜走的路徑,可惜适才他為了将事情鬧大故意大聲吵嚷,吸引來了許多食客。
此時那些人和他一開始招攬來的行老們将這幾人團團圍住,後面還有看熱鬧的老百姓,便是插翅也難飛。
曼娘審視着周圍那些酒樓老板們,眼眸黑白分明,卻大有深意:“如果不是我知道其中不同的秘訣,那豈不是翁行老也被你騙了?”
翁行老也神色變了:“這人原來是無中生有,還鼓動着我來探查,原來是誣賴他人。”
黃書生見說不過曼娘,便忙給自己尋退路,支支吾吾:“是我,想岔了……”說罷便眼珠子提溜轉,四下尋找着逃走的機會。
行會裏的幾位酒樓老板見狀悻悻然:“既然如此,那我們便散了罷。”
“慢着!”曼娘厲聲呵斥黃書生,“你一個簡簡單單的書生,又是怎麽想到要誣賴一家酒樓?何況一介書生為何嫉恨一家酒樓,你我分明無冤無仇。莫非你是受人指使?”
她這話一說,在場幾個人心裏一沉。
黃書生汗珠子密密麻麻布滿後背,嘴上卻什麽都說不出來。
曼娘便揮揮手,示意酒樓的小厮去喊衙差:“有人做局害我酒樓清白,我們尋衙差找個公道。”
“這便不必了吧。”夏書生忍不住出言相勸,“他到底也是個讀書人,老板也得給他留幾份體面。”
他這發言俨然引得幾位讀書人點頭,頗為贊同的樣子。
曼娘在心裏冷笑。這些讀書人享受盡特權,還能對無恥之人感同身受互相包庇,也不算是什麽好人。
她詫異地擡起頭環視諸多讀書人一遍:“這可不成!諸位想啊,倘若這人真的是小肚雞腸之人,那如果在讀書別人比他考得好他就誣賴陷害別人,日後當官時別人比他考評成績好他就拉別人下水彈劾別人,那豈不是諸位都要遭殃?”
要是說前面的也還無所謂,但是說到後面讀書做官,一下子激起了書生們心裏的恐懼。
要說他們能讀書時候不是沒有遇到過這種事情。當即又覺得曼娘說得對。
“查出來!一定要查出來。”有一個性格激憤些的書生直接跳到了椅子上,問,“有人知道這是誰嗎?我們去學政那裏說道說道!”
書生們紛紛仔細打量這黃書生,可很快面面相觑,大家茫然的對望了一圈,忽然意識到誰也不認識這個書生。
曼娘眼神一轉:“難道你是冒着書生的名字來濫竽充數了嗎?”
那個黃書生已經全然沒有一開始的劍拔弩張結結巴巴說不出話來。
“是什麽人?是什麽人在冒充學子身份?”柳書生生了氣。
“對!如果今天不揭穿他的話他打着我們的旗號,別人還以為是我們讀書人出去欺詐商家呢!”
“今天一定要查一個透徹!”
年輕的學子們正是激昂奮進的年齡,二話不說就把這個人揪起來,不等衙差到來,就揪着他衣領推搡着他直接往官府裏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