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焖牛舌、雪蛤炖蛋、響螺包……

他揮手示意小厮們将自己家的菜肴端上來, 一邊得意洋洋看向曼娘:“黃焖牛舌、雪蛤炖蛋、響螺包子、雞汁鹿尾。”

牧傾酒在茶樓二層聽得清清楚楚,目光微閃。

這些個食材都極為奢侈:官府不許宰殺耕牛,牛肉難得, 可若是與肉行關系好偶爾遇到病牛老牛宰殺也能得一份牛肉,但牛舌牛身上只有一條,便是他們王府裏也難得。

雪蛤自不用說, 産自冰天雪地東北,鞑子占據, 能運出來再到臨安, 都已經是天價, 只有達官貴人才吃得起。

響螺五年才能長成, 漁民得了也只能是機緣。

而鹿尾自不必說, 鹿尾用來拂去蚊蟲,是以肌肉靈活, 是一道美味。

這四種食材單拿出一道上禦筵也不意外,沒想到居然被這位店主拿來對付曼娘。

怪不得他适才與曼娘一争高下時一副篤定模樣, 原來早就有備而來。

圍觀的百姓們和游行的點檢所諸人也是目瞪口呆,他們有些聽說過這些稀罕食材, 有的連聽都未聽過。

當即紛紛充滿期待, 一個個去福滿記的夥計那裏取用菜品。

翁行老不知何時悄悄擠到了曼娘身邊,他一臉擔憂小聲道:“恒娘子, 您怎的惹上了那位太歲啊!他的酒樓雖不大,可他是積善坊有名的地痞, 烏家在臨安盤根錯節,家族裏還有一位娘子嫁給了福王弟弟……”

旁邊的石榴聽見,臉色煞白:“大娘子,這可如何是好?我們還是不要那李家酒樓了!”

“對啊, 李家酒樓還未修繕,我們便是現在退出也不點都不虧。”

曼娘搖搖頭:“那酒樓我自有用處。”

趙大嫂聽見自然知道這是先前說好的要開海味酒樓,是以忙勸曼娘:“少東家,我如今在酒樓做傳飯夥計已經很好,您玩玩不可為了這小事得罪地頭蛇。”

曼娘安撫他們:“莫怕,莫怕,且看他這菜品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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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還有閑心讓李山去福滿記也取一份菜品,招呼桁架筋酒樓諸人:“且嘗嘗,這些罕有的食材一年可吃不上一次呢。”

讓人哭笑不得。

那邊烏大禮得意洋洋,這邊曼娘細細嘗菜,不過每樣吃了幾口後便微微皺了皺眉,旋即将菜品放回。

一道道吃完後,烏大禮便得意洋洋問諸人:“諸位,兩家酒樓的菜品也都吃完了,如今且請諸位來評選我和恒家酒樓誰好!”

他篤定滿滿,還吩咐旁邊的紙筆攤子裁一張紅紙成許多小份:“諸位可在紅紙上折印子,對角折便是支持我們福滿記,對半折便是認定恒家酒樓的好。”

說罷還刻意瞟曼娘一眼:“不知如此當衆比拼,恒家酒樓可會丢了面子?”

“自然不會。”曼娘微微一笑,巋然不動。

她的鎮定感染了恒家酒樓上下諸人,于是他們在對面福滿記夥計們得意的眼神中依然昂首挺胸與曼娘站在一起。

少東家都不怕,他們也不怕!

茶樓上方的牧傾酒嘴角上翹,眼神中流露出一絲欣賞。

兩位府正自告奮勇上前核算起紅紙,為表公平他們一票一票念了出來:

“恒家酒樓。”

“福滿記!”

“恒家酒樓。”

“恒家酒樓!”

……

福滿記的夥計們漸漸覺着不對:怎得大都是恒家酒樓?

烏大禮站在一旁,臉色越來越青白一片:

恒曼娘奪走李家酒樓的事情傳出去後,臨安城裏那些幫會沒少拿這事情嘲笑他“終日打雁卻被雁啄了眼”。

酒樓事小,丢人事大,倘若他咽下這口氣,只怕今後臨安城別家幫會都會當他鑽地虎好欺負。

那以後還能有安寧日子過?

是以他不惜下了血本為的就是贏過恒家。

誰知……

府正念出結果:“恒家酒樓,勝!”

恒家酒樓的夥計們高興得歡呼起來,李山邊抹眼淚邊抱住身邊的一位夥計:“嗚嗚嗚嗚,适才差點沒吓死我。”

其餘百姓和游街隊列也被他們的快樂所感染,一個個歡欣鼓舞,笑語晏晏來恭賀曼娘。

“且慢!”烏大禮忽得說。

諸人一時安靜下來。

烏大禮皮笑肉不笑:“我這牛舌、雪蛤、響螺、鹿尾豈是尋常飯菜比的得了的?莫非是其中有貓膩?”

他瞥了一眼府正:“适才恒家酒樓說事後與他們要做生意,莫非是……”

他刻意欲言又止,隐晦暗示恒家與府正有利益關系,因而府正們才偏心。

曼娘搖搖頭,這人可真是不到南山不回頭。

她笑道:“衆目睽睽之下,百姓們都瞧着,還能有什麽貓膩不成?何況……”

曼娘翻檢出還未吃完的菜品,一一道:“你的食材确實不錯,只可惜都被你糟蹋了。”

“什麽?”烏大禮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小娘子好大的口氣,這些食材只怕你見都未見過,你怎知如何料理?”

他可以篤定臨安城裏能夠熟練烹饪這些食材的廚子并不多。

“這食材我的确都是第一次見,可即便如此我都瞧出不對。”曼娘夾一塊牛舌,“就拿這牛舌來說,我雖然沒見過牛舌,可我處理過羊舌豬舌,知道這種材質最講究火候,煮久了便嚼都嚼不爛。”

“你這牛舌用了黃焖,又為了保持溫熱因而炖了很久,煮了這麽久牛舌比鞋底還硬,偏偏又切成大塊,壓根兒無法咀嚼。”

旁邊的百姓們紛紛點頭:“是啊,适才就是這感覺。”

“那你怎麽不早說,害我以為我是山豬吃不得細糠所以不敢吱聲。”他同伴埋怨。

惹得百姓們哄堂大笑。

的确适才許多人都吃不慣福滿記的菜式,但因着聽人說這都是稀罕物,便不敢吭聲,只怕被人笑話土包子。

如今看來,大家似乎都有這想法。

待笑聲平息,曼娘又點評其他菜式:“響螺也是火候問題,響螺鮮美,火候一過則柔韌難嚼,幾欲将人牙齒勒斷。偏偏包進包子裏,火候更加難控,熟得太過,便又無法咀嚼。”

“雪蛤炖蛋倒沒問題,中規中矩,可是今日是下酒菜,一勺蛋羹稀爛,配上酒略顯狼狽,這道菜着實不适合下酒。”

“雞汁鹿尾炖得火候恰好,鹿尾軟爛,可奇就奇在澆了一大勺濃稠雞汁,若是澆在雪蛤魚翅燕窩這等①無味食材上正好是一道好菜,例如雞汁金鈎翅。可澆在鹿尾這樣本身滋味濃郁的食材上,雞味不正,鹿味也不正。”

曼娘一五一十便将這幾個菜式的弊端分析得頭頭是道,游行隊列裏的諸人也都極為贊同:

“可不是?我就是感覺吃着不對勁。”

“這恒家少東家幫我們說出了到底哪裏不對勁。”

“好你個巧舌如簧!連禦廚都敢質疑!”烏大禮氣得青筋畢露,這飯菜可是他高價尋了個禦廚做的,豈能容別人置喙?

諸人一聽是禦廚,噤聲不敢多言。

說到底平民百姓還是對這些人物充滿敬畏,自己一輩子才能見幾次好東西,哪裏比得過人家禦廚呢?

李山也有些遲疑,莫非是我們的口味不似貴人的?

曼娘搖搖頭:“倘若真是禦廚所做,那官家可真是遭了罪。”

她混不以為然,說話犀利幽默,惹得百姓們又哄堂大笑。

“若是我做,便給牛舌上了鹵料再切片,響螺也會與茱萸芫荽一同涼拌,鹿尾黃焖,雪蛤無味,加入豬油五花肉與韭菜一同包包子,肥油混着雪蛤滑溜口感,包子餡兒幾乎一口能吸溜進嘴。”曼娘傲氣道。

她得成竹在胸,聽着的歌女浪子閑仆們一個個咽起了口水,雖然沒有見過實物,可光憑借這些描述就能相信這位恒曼娘做菜了得。

有人還嘀咕了一句:“照着恒家這做法,才不算浪費了食材呢。”

游行的隊裏有車架行、賭錢行、臺閣社等行社的行老們,他們倒生出了新的想頭,紛紛去将曼娘圍住:

“恒娘子,不知我們行社可否跟您這裏定些酒食?”

行社尋常有不少聚會,譬如每月的社日裏全社成員都要聚會,譬如招待同門,譬如行社內內部三五不時招呼官吏。

酒食一般都是就近尋個酒樓解決。

今兒見恒家酒樓做菜了得,別人見都未見過的食材,少東家居然能說得頭頭是道,這些行老們也生了心思:何不以後便訂這家?

何況适才那梅幹菜豬蹄、梅子腌脆瓜,着實是香啊。

幾位行老将曼娘團團圍住定生意,恒家酒樓的夥計們一個個高興不已,嘴角都咧開了,忙着給大娘子打下手招呼客人。

竟然無人搭理烏大禮。

他氣得咬牙切齒,在旁冷笑,陰陽怪氣道:“也是,別人一介年輕貌美小娘子,又當垆做生意,自然是比我這糟老頭子惹人喜歡。”

只不過無人理會他。

行老們拿走曼娘拜帖,牛佥廳官謝過曼娘一招呼,點檢所游行的隊伍又開始往前走,鑼鼓大鳴大奏,琵琶彈起,樂聲大奏,一個個神仙妃子一樣的美貌歌姬舉着花籃,押番的虞候庫官舉起了刀劍,這隊伍又熱熱鬧鬧往前去。

留下的百姓或追随點檢所隊伍,或跟人打聽恒家酒樓往恒家酒樓去嘗嘗酒菜,也漸漸散了。

烏大禮這回賠了夫人又折兵,他冷哼一聲,跟後頭隊伍裏一個他認得的歡場女子大聲道:“你也莫一夜一夜賺取那辛苦錢,倒不如金盆洗手也做酒樓,有的是爺叔願意來買菜呢!”

比試不過別人便污蔑曼娘給曼娘潑髒水。

曼娘正與夥計們專心商量訂酒席之事未曾聽清,只當是烏大禮說風涼話。

在茶樓二樓正關注着這邊事态的牧傾酒卻聽得一清二楚。

他是習武之人,耳力本就比常人敏銳,再加之關注事态,竟一字不漏。

他神色驟然一變,顧不上下樓,竟然直接一個利落翻身,從二樓欄杆上翻身而下,而後一個鹞子翻身落到了地上。

諸人發出聲聲低呼。曼娘擡起頭來:“牧傾酒?”

他幾步就走到烏大禮跟前,眼睛盯着他:“收回你所說之話。”

“這不,馬上就有護花者來了!”今日牧傾酒穿得低調,烏大禮看他生得相貌英俊,只當是曼娘情郎,便也不放在心上,還肆意調笑,“今兒隊伍全是給妓姐兒捧場的恩客,你可是從隊尾來的?”

話音還未落,就聽得“咔嚓”一聲。

他一條胳膊被牧傾酒卸了下來。

烏大禮反應過來時,他的右胳膊已經哐當挂在肩膀上了,使不上一絲力,鑽心的痛疼緊随其後。

他哀叫一聲,冷汗冒了一額頭:“小的們何在?”

他那些堂會裏的手下們紛紛站了出來,可無人敢上前,适才神秘來客的招數太快,足以讓他們心裏生了忌憚。

“好啊!現在就不拿我的話當回事了!”烏大禮忍着痛苦怒喝道。

那些手下們才上前迎戰,可惜他們在牧傾酒手下也不過幾個回合就紛紛倒地。

牧傾酒卻仍不放手,他信步走到烏大禮身邊,一腳将他踹翻在地,而後閑閑伸出右腳踏住他被卸下來的胳膊:“認錯麽?”

“錯錯錯!我錯了!不應當冒犯恒娘子,不,恒奶奶,恒祖宗!”烏大禮胳膊刺痛,這才悔不當初,鬼哭狼嚎一般哀嚎起來。

牧傾酒這才收回腳,嫌髒似的瞧他一眼,便走到曼娘身邊:“無事吧?”

幾位夥計吓得大氣都不敢踹,曼娘忙道:“無事。”

牧傾酒這才想起什麽似的:“我是不是吓着你了?”

他一臉懊惱:“是我魯莽,聽他辱罵生了心火,倒吓着了你。”

他本應當在今日事後着人悄悄兒将這烏大禮捆了扔到錢塘江裏去喂魚。誰知适才一氣什麽也顧不得了。

曼娘搖搖頭:“未曾。”

她越是輕描淡寫牧傾酒越懊惱。

卻不知曼娘壓根兒不是在為此疏遠牧傾酒。

而是因為曼娘想起了前世:

那時永嘉侯府上下都知世子在鄉下娶了個商戶女,侯夫人身邊的小丫鬟更是在曼娘敬茶時當着全家上下的面将她與歡場女子相提并論。

她當時臉漲得通紅,淚珠在眼裏打轉,指望着夫君能替自己出頭。

誰知殷晗昱一臉無所謂。

事後她私下抱怨,殷晗昱不以為然:“那是母親身邊的人,連我都要給幾份顏面,怎麽能指責?何況被人說幾句便說罷,你知道自己不是歡場女子便是。”

當時她委屈了好久。

沒想到……

沒想到連不是自己夫君的友人都能替自己仗義出頭。

現在想來自己當時可真是個糊塗蛋。

曼娘眼中慢慢有淚光閃動,她眨了眨眼睛,對牧傾酒笑道:“待會我要回恒家酒樓,王爺可要來嘗嘗适才的幾道菜配酒?權當是我謝王爺仗義相助。”

原來她沒有生氣。

牧傾酒松了口氣。

他也笑了起來:“那我便不客氣了。”

很快這裏便都散去,只餘了個烏大禮躺在地上哀嚎,他的小厮從旁邊借了一扇門板,手忙腳亂搬運他上去。

烏大禮咬牙切齒:“我定要這對男女付出代價!哎哎哎哎慢點搬,我的胳膊!!!!疼死了!!!!!”

烏大禮的一番舉動非但沒讓恒家酒樓壞了名聲,反而大大打響了名氣:各家酒庫、浪蕩閑漢、行會行老、圍觀百姓,各個都對恒家酒樓産生了興趣。

恰逢寒食節過後是清明節,酒庫們都想借機賣酒,是以曼娘回到酒樓招呼牧傾酒吃菜後就忙得腳不沾地。

好容易在深夜将酒菜都送了出去,都來不及歸家,只與海棠幾個在酒樓擠擠,倒頭就睡。

第二天醒來,正迷糊着,就聽外頭石榴報:“王爺又來了!”

曼娘納悶,匆匆梳洗了出去,卻見牧傾酒身後來福捧着兩根巨燭:“這是贈與你的。”

曼娘目瞪口呆。

她是認得那巨燭的,每年四月初官家都要給近臣贈送巨燭,牧傾酒身為官家親信,自然少不了此物。

前世在永嘉侯府侯爺便要将此物放在祖宗祠堂以示官家榮寵,沒想到牧傾酒居然大咧咧毫不在意送人。

她問:“這……”

“這是官家賜下來的。”牧傾酒還當她不知此物的由來,耐心解釋,“我見你昨日被人欺侮,想來你個弱女子開店有所不易,若能有這巨燭在酒樓,稍微懂些行的人也當思量思量。”

說罷不容她拒絕,便叫兩個小厮将巨燭擺好。

石榴在後廚悄悄問趙大嫂:“嫂子,這王爺是不是對我們家大娘子……”

金桔白了她一眼:“才不會呢,你瞧第一次送小牛一樣大的貔貅,第二次送一人高的巨燭,你看話本子裏哪位郎君是這麽對待心上人的?”

“也對哦。”石榴恍然大悟,“我想起話本子裏郎君送贈信物,都是玉佩、花勝,最不濟也要寫詩句相贈,倒沒見過送這些奇怪物件的。”

趙大嫂搖搖頭,輕輕抿嘴一笑,這些小娘子們呀,還是太年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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