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筍衣豆沙

春日裏食客們議論紛紛:“怎的?若是我沒記錯, 恒家又開了一家八珍樓?”

“是哩,這家八珍樓與先前幾家又不同,原先賣的是海八珍和水八珍, 這家賣的是山八珍。”

“這八珍可真是玩出花來了,聽說後面還有禽八珍、獸八珍等諸多酒樓呢。”

酒樓裏食客人頭攢動,李山樂呵呵招呼着客人, 有條不紊。

後院門外,曼娘正依依不舍送別恒家夫婦:“爹, 娘, 現今局勢紛亂, 你們真的要出門?”

每年開春恒老爺都要去北地尋失蹤的兒子, 這年也不例外。

只不過今年恒夫人執意要跟從。

“起了戰事倒是個機會, 以前胡人占着的地盤如今有些變成了我大宋領土,我們也可借機進去, 說不定你哥哥便在那些地方。”

“就是,先前每年都尋, 大宋領土也被我們尋得差不多了,倒不如去胡人地盤瞧瞧。”

曼娘嘆了口氣, 但轉念一想如今牧傾酒收複了不少失地, 凡收複處百姓皆還記得自己是大宋子民,每座城池都風平浪靜, 爹娘去那些地方倒也還算安全。

她上下又掃視一眼爹娘的行裝:“爹娘到那裏勿要輕舉妄動,須得有大軍駐守才能出門尋人。”

“你莫要将我們當作三歲小兒。”恒夫人不滿地拍拍女兒手, 不知想起了什麽又沖她眨眨眼睛,“順帶帶你爹去瞧瞧人。”

去瞧什麽人?自然是牧傾酒。恒老爺去歲從北地回臨安時牧傾酒已經去了北疆,是以兩人并未見過面。

曼娘嗔怪了娘一聲:“娘!”。

恒老爺則哼了一聲:“我去瞧瞧那小子有沒有什麽花花腸子。倘若體貌不周正,便是少年英雄也休想進我恒家門。”

曼娘哭笑不得, 忙催爹娘上路:“爹娘,且上路吧,今兒午晌正好趕到桃金渡,好用午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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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也進去罷,今兒新店開業,且忙着哩。”

送走恒家夫婦,曼娘心裏空落落的,這才進了酒樓。

今兒酒樓裏人聲鼎沸,自打牧傾酒出兵,臨安城裏,不,整個大宋都被這條消息所鼓舞,少不得有許多人出門和友人們聚會慶賀。

是以酒樓生意格外好。

曼娘正做菜,幾個纨绔跨進了門,進門就皺着眉來尋她。

宋簡議愁眉苦臉:“三嫂嫂,你可得幫幫我們。”

“怎的?”曼娘邊篩豆沙上的豆皮邊漫不經心應話,往後頭一看,幾個纨绔站在一起,只不見謝寶樹,又問,“謝寶樹呢?”

“他,他在謝家祠堂罰跪呢。”

“咦,你們又犯了什麽錯?”曼娘不當回事,這幾個纨绔闖禍罰跪已經是司空見慣。

上回在朝堂上他們襄助牧傾酒,雖然得了官家獎賞,卻違背了家族利益,每個人歸家後都被家法懲治了一番。

“他,他要……”周岑吞吞吐吐,“他求謝家老祖宗去尋白娘子提親。”

“白?白娘子?”曼娘終于放下了手裏的活計,神色鄭重起來,“你說的白娘子……”

“正是與您交好的那位白家娘子啊!”後頭的陳雪所幾乎要哭出聲來。

“啪嗒”,曼娘手裏的濾網掉落在地。

“四哥是在您這裏遇到的白娘子,之後兩人時常在您這争奪美食,一來二去便熟稔了起來。”

“熟稔我是知道的,可他們又是何時生了情愫呢?”曼娘忍不住問。

幾位纨绔也一頭霧水,你一言我一語盤算了起來:

“白娘子的女兒要進學,謝寶樹便使喚兄弟們尋來筆墨硯臺,便是皇子們開蒙都未見過他這般用心。”

“當時咱們幾個也沒覺察他不對啊,還只當他是讨好少東家,捎帶着讨好少東家姊妹呢。”

“孟冬禮上,官家賞賜給我的珠翠花被四哥拿了去,隔天便見那白娘子的小女兒手裏的摩合羅玩偶上戴着。”

“冬至那天,我陪着我娘出門饋送節儀,遇上四哥與白娘子拿着一紙枝臘梅。遇見我後兩人臉都紅了。”陳雪所傻乎乎回憶,“莫非是那時?”

“啊?”幾個人齊齊盯着他,“你當時怎的不說?”

“我還以為兩人偶然遇上呢。”陳雪所摸摸腦殼,“再加上我娘當時看到兩人背影,說起我相親不成的事,恨得念叨了一路,我被念叨得腦殼疼,哪裏還記得哪個?”

“連帝姬她老人家都瞧出來了兩人有貓膩?”

“那倒沒有吧。”陳雪所忖度着,“我娘是認得謝家人的,何況當時他們在河邊,我娘也只是遠遠瞧見了個背影。”

周岑則想起了旁的:“臨安城裏下第一場雪那天,我見三哥要往西湖上去游船。”

曼娘也想起了當時的情景:“那天我做了怯寒湯,可直到晚上白娘子才來尋我,湯都涼了……”而且她腰帶上還系着一個五彩四金魚同心結子。

“元宵節!元宵節那天我還在蘇家巷撞見兩人,當時我還招呼要一起去八珍樓,兩人含含糊糊,轉了個彎便被人群擠散了!”宋簡議說得咬牙切齒,幾乎是一副捉奸的口吻。

幾人正叽叽喳喳,就見門簾子一擺,白歌闌走了進來。

三個活寶一下就住了嘴,只陳雪所那個大傻子還忍不住老往她跟前瞧。

白娘子掰了塊板栗,終于忍不住說:“你們幾個今兒個怎麽了?怎的來盯着我看?”

宋簡議咽了咽口水,到底還是沒敢說。

曼娘斟酌着字句:“謝寶樹,他被罰跪了。”

“他?”白歌闌神色頗有些不自在,但語氣仍舊輕松,“他是個慣常惹禍的主兒,這回又犯什麽錯了?”

曼娘搖搖頭:“說是要提親呢。”

“吧嗒”白歌闌手裏的栗子一下捏碎,她急忙轉過身來,“提親,是與哪家小娘子?”

陳雪所再也忍不住了:“是要給白姐姐提親。”

白歌闌臉色變得煞白,低呼一聲:“這個大傻子!”

“原來白姐姐不知道麽?”

“我怎麽會知道?!”白娘子氣得啪一下将栗子拍在桌上,“人家能耐大着呢,一句‘我偏偏要勉強’就把我甩一邊,自己自作主張提親,可曾跟我商量過半句?看他膝蓋是鐵打的不成,跪死他!”

嘴上發着狠,臉上卻慌了神。

前日謝寶樹忽得開口與她表白心跡,白歌闌驚愕之餘多了自卑,她本想兩人說說笑笑度日便好,從來沒有什麽男女之思,卻不想謝寶樹生了這心思。

當即就勸他回頭是岸,又說自己是再婚婦人,後頭還帶着個孩子,阖家都遠離京中富貴圈,自然不是良配。

哪成想謝寶樹卻剖白自身,又說自己斷不在乎這個。

白歌闌勸他休要再提此事。

誰知謝寶樹卻斬釘截鐵:“你且等着我。”

等來等去就等來他被家法責難之事?

白歌闌不由得扶額。

曼娘不忍心,便柔聲勸道:“事已至此,你還是莫怪他了,我們幾個想法子救了他出來才是。”

她與白歌闌結識這麽久,知道她因不喜江南白家規矩過大而毅然和離,是個有主見的,自然此時也能拿個主意。

果然白娘子思來想去:“不如叫他跟家裏說,就說是一時氣話做不得真。”

曼娘搖搖頭:“婚姻大事豈能兒戲,這回過關下回又如何?” 難道接下來終生不再提這話題麽?

她倒想到一個好主意:“不如去牧傾酒王府請管事上門,就說有筆着急的錢糧只有謝寶樹知道來龍去脈,先将他人救出來再說。”

謝寶樹人是救了出來,他被救出來第一件事就是一瘸一拐來八珍樓尋白歌闌,可白歌闌躲在屏風後拒不見面。

“是我舉止放浪,原先只是尋個玩伴罷了,并無其他意思。不成想謝公子誤會了。”

謝寶樹急得抓耳撓腮:“是我不對,不該擅作主張去提親,可你一天不在我家後宅,我便一天不踏實。”

“你我殊途,此事我在前日已經說過,以後還請謝公子原諒,以後斷不會再多說一句。”

謝寶樹終于忍不住,大踏步踏過屏風後頭去,可之後他哀求也罷、誠懇也好,白歌闌都不發一言。

兩人自此便不不再往來,又過半月,朝堂中派出了第一支馳援的大軍。

曼娘動手做一道筍衣,春筍新衣,又薄又嫩。

裹上面粉油炸後又脆又酥,上面用毛筆蘸取了豆沙寫着“大捷”二字,這卻是要讨個好彩頭。

她将豆沙筍衣各色小食并一壺壺酒都擺在酒樓外頭。

臨安城裏大小商家都是這般做的,路邊密密麻麻擺滿了各色攤子,上面都是犒軍勞軍的酒食和草鞋等物。

白歌闌瞧着曼娘的衣裳取笑:“你卻還穿着舊年的襖裙。”

曼娘不以為然,她所有的錢財現在都給了爹娘和牧傾酒。

牧傾酒在前頭殺敵,曼娘在後頭盤賬,她幾乎将各家酒樓裏每一筆銀錢都精打細算換成了錢糧往北地運。

雖然朝堂不會不管,可曼娘總不願意相信那些官員。

兩人叽叽喳喳,卻沒想到在那隊行伍中,居然見到了她們意想不到的幾個人:宋簡議、謝寶樹、陳雪所、周岑。

曼娘“啊呀”一聲,追了過去。

謝寶樹嬉皮笑臉:“三嫂嫂,我要去北地了。”

“什麽?”曼娘低呼了一聲,“你要去打仗?”

謝寶樹點點頭,瞥了一眼她旁邊的白歌闌,很快就又笑得如同個賴皮:“咱們兄弟自小長大,我們豈能丢下三哥?何況,我身上無功無勳又憑什麽說服父母,待求得功名那時自然能求官家松口。”

說罷,也不再看白歌闌一眼,将手中酒碗端起,仰脖喝盡。

旁邊的陳雪所則低調得多,努力縮小身子:“我是瞞着我娘出來的,可莫要叫她老人家瞧見。”

用完酒菜幾個人頭也不回便随着大軍前去。

“呸!”白歌闌啐了一口,“使苦肉計,誰稀罕?”

可口是心非,還是忍不住奔了過去:“喂!謝寶樹!”

謝寶樹一頓,而後回過頭來,看着白歌闌露出了往日一般吊兒郎當的笑容。

白歌闌眼淚撲簌簌掉下來,拽下腰間的荷包扔了過去:“你收好!你個……”

她再也忍不住心裏的擔憂,哭了出聲,後面的話也聽不大清。

謝寶樹跳将起來,雙手簍住了荷包,大聲道:“等着我!”

車馬蕭蕭,百姓們皆受到感染,許多臨安城裏的兒郎們看得熱血洶湧,将手裏的籮筐鋤頭扔下,紛紛跟着大軍前行。

高師父也從後廚走出來,他脫下身上的圍裙,随手抄起後廚彎刀別在腰後,跟曼娘作揖:“少東家,對不住了!”

酒樓裏諸人目瞪口呆。

相比之下曼娘則鎮定得多,她颔首:“看來高師傅是要替父母圓夢去了。”

高師父點點頭:“當初承蒙恒娘子将高某從酒鄉裏拉出來,如今國家危亡,家國之恨疊加,高某要對不住娘子了!”

曼娘了然,此時說什麽都是多餘,只從櫃裏翻出一包銀兩,又叫福冬去收拾一床被褥:“那便預祝高師父早點凱旋而歸。”

溫為世卻也跟着躬身:“煩請恒娘子照料我妹子。”

他卻是已經跟妹妹玉暖商量好了的,玉暖早拾掇好一個青布小包袱。

金桔大為不忍:“溫先生,你是個讀書人,去了又能作甚?”

溫為世搖搖頭:“溫某雖然是一介書生不能上陣,可就算是做個抄寫文書的小吏也是好的。”

兩人在酒樓上下諸人的不舍中喝了送行酒,便毅然而然跟着隊伍走了。

曼娘扶着哭泣的白歌闌和溫玉暖,再看周圍的人裏,有柴家絨線鋪的柴娘子,炭橋河下青篦扇子鋪的莊家姑嫂二人、還有馬家領抹銷金鋪家娘子,這些人都是酒樓裏常客,今日想必也是來送別家中子弟的。

看着大軍隊伍遠去,所有人心裏都升起了模糊的希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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