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南乳汁煎狍肉粒龍須菜……
前世, 大哥就是這樣困陷在山塬間。
曼娘眼睛又酸又澀,眼淚落了下來。
前世她專注于兒女情長,從未想過要好好兒尋找過一母同胞的哥哥, 卻不曾想哥哥被困在山裏後唯一記着的還是自己。
青雪娘子看着泣不成聲的曼娘,忙叫來磨坊主,給了他一筆錢, 将恒大郎領了過來。
侄兒早給山民們講了恒娘子千裏尋親的故事,鄉民們啧啧稱奇的同時也感慨萬分。
山間居民淳樸, 一聽那個傻大個子有家人來尋, 也都替他高興, 這個送些山芋, 那個送些菌菇, 一會功夫倒堆了小山一般。
恒大郎被人帶到曼娘跟前,聽人說“這是你妹妹來瞧你了”, 也高興起來:“妹妹來了!”
他卻依然不記得曼娘。
再看其言行舉止,全然不似從前那麽精明能幹, 處處透着憨厚老實,看心智就像個少年郎。
曼娘問他:“可有人傷害過你?”
恒大郎搖搖頭:“這裏人都待我很好。給我飯吃, 還給我找了個住處。”
曼娘思忖片刻, 叫青雪娘子将山民都召集來。
見諸人來齊,她才拱手道:“諸位容留我大哥便是我的恩人, 那我便教會諸位一招種香簞蘑菇術。學會這招,今後能種蘑菇, 也可在青黃不接時添道菜。””
“什麽蘑菇也能種?”
“你這小娘子莫要胡言亂語,蘑菇本是長在山間的,下一場雨去采便是,哪裏用得着專門種?”
曼娘搖搖頭:“先前神農嘗百草, 不就選了許多稻谷糧食讓我們種嗎?那山野間如今還時不時會有野麥子野粟子,香簞也是這個道理。”
她取了一捧鮮蘑菇:“諸位請随我來。”
青雪娘子招呼大家:“反正看看熱鬧又不要錢,去看看也好。”
諸人一聽,還真是這個道理,便跟着曼娘過去。
曼娘四下觀察尋了個南邊向陽的窪地,地裏正躺着一堆腐爛變朽的椿樹碎屑,經過多年雨水和日曬已然變成黑色。
曼娘便将鮮蘑菇反轉過來,将其傘背均勻撒在了窪地內,用野蒿和土覆蓋:“過些時日倘若有雨水,蘑菇便會破土而出。”
村民們面面相觑,并不相信。
別人信不信,青雪娘子第一個信了,她拍了拍山寨裏的小喽啰:“趕緊記下,回頭我們也種。”
不用等多日,第二日夜裏便下了一場雨。
雨後天晴,那塊窪地居然冒出了個菌菇雪白的小傘。
雖然只有小小一顆,卻也證明曼娘所說不假。
“你們聽說了,傻大個的妹妹居然種出了蘑菇!”
村民們從先前的混不在意到現在的目瞪口呆,沒多久就口口稱奇。
青雪娘子一副與有榮焉的态度:“叫你們聽這位的,還不信我!”
曼娘笑道:“諸位只須記得在朝南窪地,用木屑腐樹滋養,便能産出菌菇。”
這回不用青雪娘子如何強調,諸人都聽得分外仔細,還有人拿出各種細碎的問題來問曼娘。
他們在這座村莊裏停留了幾日便拿着鄉民們送的土産上了路,一路上曼娘見青雪娘子鏟奸鋤惡匡扶正義,越發覺得前世誤解了青雪娘子。
明明她是個狹義之女,良善之人,卻被京城人傳成了游征的紅顏知己。
明明是山民被胡人逼上山,卻被官府認定為要剿滅的土匪。
想起前世的誤解曼娘越發覺得羞愧,她想來想去,越發覺得自己要幫青雪娘子正名才好。
,曼娘先做一道南乳汁煎狍肉粒龍須菜。
山間有狍子肉,選取腰腹最靈活處砍成小塊,
而後在平底大鏊上鋪一層鹿油,雪白的油脂在大火的炙烤下慢慢融化,發出“滋滋滋”的聲音。
将孢肉丁鋪開在鹿油上,肉丁外皮立即慢慢變成焦褐色,散發出誘人的香氣。
随後将洗幹淨的龍須菜放上去,幹巴巴的蔬菜立刻被油脂浸潤,閃爍出誘人的光澤。
山間沒有什麽調料,只好撒些馄饨攤子上的南乳汁。
淡淡的粉紅色醬料撒過後,整道菜光是顏色就讓人垂涎不止。
配上随軍帶的小米面大饅頭,簡直了!
孢肉丁又嫩又軟,幾乎是滑進口中,咬上一口,鎖在裏面的肉汁迸發,又甜又潤。
而龍須菜則柔韌耐嚼,吃上去格外有意思。
夾在饅頭裏,鹹香十足,就連原本粗粝的小米面饅頭都變得可口起來。
飯後曼娘尋着機會去青雪娘子坐在一起,她裝作順口問:“你可想過要去帶着山寨上下去助陣攻打胡人?”
“那是自然!”青雪娘子一攥拳頭,“我們山寨上下當初也是被胡人所迫逼到了山上。”
“那如今官府來了,你何不投靠官府一起與胡人一戰?”
青雪娘子頭搖得什麽似的:“就怕官兵二話不說将我們當作胡人剿滅,而後拿我們的人頭充作胡人去領軍功。”
說起這個她就惆悵得很:“你當我原先沒有想過出路?”
“可是官府陰險狡詐得很吶!”旁邊的親信搭話,“對啊,官兵不敢去圍剿胡人,便來拿我們當功勞。”
“上回就是!那散兵游勇的胡人還是我們山寨幫忙剿滅的,結果官府轉頭就冒領了。”
曼娘想了想:“我未婚夫婿正好在軍中,我寫封信給他,你帶着去找他,倘若有他引薦,或許能保你們性命。”
青雪娘子激動得鼻尖能紅了:“好妹子!”
雖然尋到了恒大郎,但他心智倒退,還需求醫問藥,曼娘便想将恒大郎送到岐州城裏。
青雪娘子自告奮勇護送他們一路到岐州,雖然據她自己說全然是因為舍不得曼娘所做那一口美食。
到了岐州郎中問診後道:“這是傷了腦殼導致的失魂症,至于何時得好,要看他腦中的淤血什麽時候能化解。”
說罷便開了些消腫清淤的方藥。
這也是無可奈何之事,卻不是每個人都有游征那樣的好運能夠喚起記憶的,曼娘只好囑咐李山照看大哥。
恒福護送周老将軍回來後,看到自己家的大少爺,激動得來淚縱橫,寸步不離陪護着恒大郎。
而且他也帶來了新的消息:“困州府的商鋪說曾在兩國交界處接到過老爺夫人的信,說他們要往河中府,那裏正是大營駐紮之地。”
得知父母安然無恙的消息,曼娘幾乎是毫不猶豫就決定帶着哥哥去尋找河中府。
青雪戀戀不舍與曼娘道別,曼娘啓程要往河中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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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知剛要出岐州城城門時,聽得百姓們議論:“新來的知州,人稱游知州。”
莫非是游征?曼娘心中閃過一絲不祥的預感。
她将頭巾取下遮住了臉,正要順着出城的隊伍出城,卻被人攔住:“曼娘。”
前世最熟悉的聲音,曼娘擡起頭,卻是游征。
他此時身着一身官服,神色中有從前沒有過的陰鸷。
曼娘勒住了驢缰繩,定定瞧着他:“不知道您有什麽貴幹?”
“是我啊,曼娘。”游征不可置信看着她,心裏的失望如同錐刺心,“我想起來了。”
他想起來了。
這卻不是胡話嗎?
他能提前從恒家回到永嘉侯府,那時候曼娘就猜到他定然是想起來了。
甚至,有可能像她一樣,想起了前世。
她沒當回事,淡淡道:“不知道游知府想起了什麽,只不過沒道理攔着我個平民女子。”
游征神色痛苦:“曼娘,我知道錯了,你回來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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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來
“做什麽春秋大夢?!”曼娘也不客氣,冷笑,“憑你紅顏知己無數?憑你與帝姬眉來眼去?憑你在外面養外室生孩子?”
游征第一次聽到曼娘說這些,他愣在了原地。
曼娘兩世的憤慨湧上心頭:“我克勤克儉兢兢業業,你就這麽報答我?你拿走了我家的錢財,連我父母的屍首都不願意張羅!”
“沒有,我沒有!”游征急切辯解,“紅顏要麽是我麾下戰死将領的遺孀要麽是我收服的匪類,外室不是我的,是太子的,我代他撫養而已!帝姬則是她一方有情,我從未回應過!前世是我不顧前途跪下求官家給你爹娘留個全屍,我跪了一天,腿都傷了,所以才沒去給岳父母收屍。”
“是嗎?”曼娘問。
“真的!”游征急急剖白,他的眼裏閃過一絲欣喜,“曼娘,若我不是對你情根深種,又怎麽會在回到侯府後還派人将你接過去?我只是不善言談,習慣将萬事都藏在心裏,才致使你我漸行漸遠。”
“你不說清楚那要怪誰呢?”誰知曼娘卻冷笑起來,“我待你繼母孝順做錯了嗎?倘若你覺得不對為何不與我事先說明?什麽都要我去猜!去摸索!我一步做錯得來的就是你的甩臉子和冷漠?我怎麽知道啊!”
她說到最後眼淚簌簌掉了下來,心裏卻格外暢快,前世那些淤積的塊壘似乎在今日盡數被沖散。
“曼娘,是我錯了。”游征低聲下氣,他見曼娘哭了,湧起了希望,“你還是在意我的對嗎?誤會說清我們便是一家人對嗎?”
誰知曼娘擦幹眼淚,她驕傲得擡起頭:“當初是我見色起意,不知你秉性便草率婚嫁,既然前世你我已經和離,那今後是陌路。”
“現在,請游大人讓開,我要走了。”
說罷就挺起胸膛,毫不猶豫從他身邊走了。
游征看着曼娘打馬而過的身影。
她的臉頰被朔北的烈日曬得浮起了淡淡的雀斑,嘴唇因缺水而龜裂,身上的衣裳也是不起眼的粗布麻裳,
可是她腰背挺得筆直,驕傲如北地唯一的王。
“她只身來這裏,還不是為了牧傾酒?”
一想到曼娘心有所屬游征心裏就一陣刺痛。
前世,牧傾酒也如這次一樣起兵,只不過前世游征選擇了瓜分他的勝利,這一世嘛……
這一世,他要牧傾酒死。
游征下定了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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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娘走着走着,忽然覺得不對勁。
游征這幾年并沒有在朝堂上有什麽前瞻之舉,這不對勁!
如果他真的那時候就重生了的話,他定然會做得更完美!
只有一種解釋:那就是游征原先想起的只是片段,這回想起的是全部!
曼娘起了一身汗,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快!我們去追青雪娘子,要她幫個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