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你搞這些懷舊的玩意兒,又想說些什麽?”左安迪拿叉子撥了撥面前的牛雜,并沒有往嘴裏送,只是看着喬正邦等他自己招供。
喬正邦放下刀叉:“安迪,大家以前再不開心的時候都熬過來了,現在還有什麽不可以放下?我不知道當年到底是怎麽回事,但我相信家源一定不是有意的,他怎麽可能傷害你?你真的不給他一個機會解釋?”
安迪伸手去拿酒杯,想起裏面并不是酒,轉而拿起水杯,灌下一大口:“所以你也把他叫來了,是不是?”
喬正邦點點頭。
安迪于是側頭,見到宋家源從大廳邊上一間包房裏走出來,仍舊是一副斯文俊秀的模樣。好像長輩們一見就要招做女婿的模範先生,連步幅都是被訓練過的距離,不長不短,标準規範。
喬正邦起身迎接,趁機同安迪低聲道:“你可不要再不給面子啊。”
宋家源被請到桌邊,在左安迪面前坐下,他看看面前的食物,再看看喬正邦。
喬正邦笑得一臉讨好:“怎麽樣,在國外吃那麽多年面包,很挂念吧。你中學時一去不回頭,我真以為你一世都不會再回香港了。現在吃到這些地道小吃,是不是感動得想哭?我可是專程派人去學校前面那間攤檔買的,來來來,嘗嘗還是不是以前的味道。”
宋家源從善如流地拿起面前的刀叉,當真準備享用起食物。他坐姿端正,有板有眼。可安迪一望便知那是故意扮出來的斯文,十幾年不見,這人竟然當自己和外人一樣帶起了面具,叫安迪不由得一頓惡心。
“他怎麽會一去不回頭?在我們畢業前,宋公子不是還千裏迢迢回來過一趟?”安迪冷笑,“坐幾十個鐘頭的飛機只喝了一杯咖啡,味道是不是特別不尋常?”
“什麽,家源你回來過?”喬正邦吃驚地把剛喝到嘴裏的半口水吐回杯裏,也管不上什麽餐桌禮儀了,一把拍在宋家源肩膀,“你回來怎麽不告訴我?你知不知道當年你走了我多傷心,我跟初戀女友分手都沒哭那麽慘!你這樣還是不是兄弟!”
宋家源眉頭一跳,似乎是臉上的面具裂開道口子,然後嘩地一下,徹底碎裂開來。
他拉開喬正邦,頓了頓,然後神色一凜:“咖啡不好喝,惡心的味道到現在還記得。”
十年前,宋家源聽到安迪家中巨變,瞞着自己家裏人偷偷從美國買機票回港,一下飛機便馬不停蹄趕去找人,孰料在咖啡廳目睹安迪同蕭錦良一起,兩人舉止親昵神态暧昧,這場景猶如晴天霹靂般深深刺激到了宋少爺。于是他二話不說,立即又買了張機票飛回美國,這一走十數年,中間再也未曾回來過。
這也是為什麽宋家源會說安迪不甘寂寞,明明自己走了還沒滿一年,安迪就急不可耐地與別人出雙入對。宋家源明白,當時對方正值困境,可是自己已經排除萬難地來了,就是想要在他最需要的時候給他一個依靠。然而他風塵仆仆趕來,得到的卻是那樣的回報。安迪比他想象得堅強,甚至比他想象得無情,他就那樣毫無負擔地轉了身,投入另一個人的臂彎。那他的風塵仆仆還有什麽意義,為此行所付出的代價又怎麽能讓人甘心。
這些事喬正邦都被蒙在鼓裏,自然此刻也摸不着頭腦,忍不住插嘴:“家源,安迪,你們究竟在打什麽啞謎?怎麽我聽不明白?家源回來過,安迪你知道?那為什麽不告訴我?我怎麽都不知道。”
Advertisement
餐廳中沒有外人,不用擔心被人聽了牆角。宋家源瞥了安迪一眼,仿佛記憶中的那些令人厭惡的畫面又再度浮現:“他跟人卿卿我我,哪會有功夫關心這些。”
安迪聽出他話中帶刺,也不甘示弱:“又不是見不得人,怕什麽遮遮掩掩。你可以一走了之,我還要糊口活命!”
“這算盤打得倒響,想必賣了個大價錢。”
安迪忍不住一拍桌子:“你給我放尊重點!”
他們說話越來越收不住火星,喬正邦在旁邊聽了幾句,終于摸到些眉目:“哦,家源,你是不是剛好見到安迪同蕭錦良一起了?哎,你誤會他們啦,安迪那時只不過是給蕭錦良的雜志當模特,他們是合作好幾年之後才在一起的,才不是外面說的什麽借勢上位。那些都是八卦周刊捕風捉影的,你怎麽可以輕信?”
“親眼所見也不可信?”宋家源反問。
“啊?”喬正邦一愣,轉臉問安迪,“他到底看見什麽了?”
左安迪低下頭喝水,懶得回答。
宋家源:“投懷送抱。”
他的話,猶如一道開關,短短幾字,字字铿锵,只消幾個音節就将人的神經全數挑動起來。
左安迪從座位上站起:“這難道不是如你所願?在你眼中我本來就是這樣的人,不然你宋家怎麽可能火急火燎地送你走,嗯?因為我是瘟疫,是病毒啊!你們不是早就知道了嗎,還有什麽好驚訝的?宋大少,你在我面前還要裝到什麽時候!”
當年安迪正與宋家源走得很近,忽然接到對方的簡訊,約他去一間深夜營業的糖水鋪見面。那裏離酒吧街很近,安迪曾猶豫過是否不夠安全,但因為一時聯絡不到宋家源本人,到了時間他只能如期赴約。誰知到了當地,忽然有幾個流氓包圍過來,對安迪一陣拳打腳踢還要扒他的褲子。他拼死搏鬥驚險逃脫,第二天,一到學校卻被老師叫去,對方翻出一沓他衣衫不整與人扭打的照片,說他深夜流連酒吧街行為不端,嚴正申明要将他開除出校。
安迪本要再作申訴,可是宋家源自那天之後便再沒來上學,無論如何都找不到人為短信作證。就在同時,左家變故陡生,左母涉及命案搞到全城嘩然,過不了多久,左父就因為腎病的并發症去世。安迪迫于環境和經濟雙重壓力最終選擇妥協,放棄申訴,主動離校。
堅強這回事,有時也是有限度的。一個人可能在一項重壓之下勉力擡起胸膛,但是在接連不斷的幾重打擊之後,很少有人能再挺直腰杆。
左安迪并不是被打垮,也不是在逃避,他是選擇了那副最需要他挑起的擔子。學業對當時的他而言并不是必須的,安慰母親、維持家庭開支才是生活的重中之重。因此他選擇踏入社會,利用老天留給他的唯一一扇窗——自己的相貌與身段,當起了平面模特養家糊口。
喬正邦原來一直以為當年那一系列變故只是命運的捉弄,可現在聽安迪的口氣,又好像有其他一些不為人知的內幕。三人之中只有他從小到大都少了根筋,全副心思都放在泡女仔和打電動上,就連安迪與宋家源的關系他也是到現在才覺出一絲異常來。
喬正邦回味安迪方才的話,禁不住結巴:“原來你們,你,和你……你們瞞着我,你們是……”
安迪把餐巾往桌上一扔,起身:“不!你別誤會,我同他毫無關系。”
他起身要走,走了兩步,卻又停下,似乎在抑制着自己不要再情緒爆發,垂在身側的拳頭在不斷顫抖。
射燈從頭頂照下,光線照亮他的背影。
他曾經期盼了多年也詛咒了多年的重逢竟是這樣發生,宋家源的反應,他自己的表現,都比任何一種想象而令安迪失望。
良久的沉默之後,宋家源忽然開口:“對不起。”
他的視線從面前的酒移向不遠處的背影,眼神驀地一刺,強忍住波動:“過去那麽久了,這是我欠你的。當時……我沒能站出來……即便現在什麽借口都沒有用了,我想,我還是應該親口跟你說這句話的。”
安迪聞言笑起來,站在原地微微抖動着肩膀,仿佛他聽到的不是一句道歉,而是一個笑話。
“太遲了。”
喬正邦忙道:“家源你也是的,要道歉之前幹嘛那麽說話,誰聽了能開心啊。”
宋家源蹙蹙眉:“那是兩回事。”
喬正邦:“都是一個人,誰跟你兩回事?”
宋家源:“我說的是十五年前。後來的事,我并沒有說錯。”
喬正邦急:“你啊你!會不會說話,你應該……”
“阿邦!”安迪打斷他,“不必再為他說好話了,今天的安排辛苦了,但是……我想這真的是多餘了。”
他回過頭來,方才緊握的拳頭已經松開了。十多年過去,縱然有些痕跡深入過骨髓,在經歷過重重風霜雨雪後最終也都被抹去了痕跡。對安迪來說,最痛苦的日子已經過去了,而在對那段日子的記憶裏,并沒有宋家源這個人的存在。
他只記得,在自己最孤獨無依的時候是蕭錦良給了他機會,讓他重新站起來,找到人生的出路,看清未來的目标。
蕭家是傳媒世家,在香港甚有名望。十五年前,蕭錦良也是剛受父命,負責一本新創刊的男性時裝月刊,正在四處物色模特。十七歲的左安迪當時外形已經十分出挑,因為母親的緣故時常被八卦周刊偷拍。就這樣,蕭錦良在那些模糊不清的偷拍照中挑中了他,四處打聽安迪的資料,最終在左父的墳前,找到了那個哭到昏睡過去的少年。
蕭錦良說,你這樣逃避不是辦法,沒學歷沒背景,甚至沒有一個清白的名聲,這樣出去找工作一定會碰壁,但是我這裏不一樣,我會讓你發光。
安迪起初以為他是那些不三不四的掮客,專找落魄的男孩想在他們身上占便宜。後來跟蕭錦良去了攝影棚後才知道,那些準備給他穿來拍照的都是名牌,随便一件衣服都價值上萬,就連攝影棚裏的那些拍攝器材,分分鐘都貴過進口跑車。
蕭錦良雖是報業大亨的兒子,骨子裏卻是認真做事的文化人。當時女裝月刊在香港風行,但縱觀全港還未有一本專講男裝的雜志。左安迪做了蕭錦良雜志的第一期封面,一炮打響。沒人認出他就是那個緋聞女王的兒子,大家只知道他叫安迪,在鏡頭前形象百變,一時冷漠如冰,一時又熱情似火。他的人也如外表一般難以捉摸,誰都不知道在他熱情的笑容背後到底在想些什麽。
安迪就像是夜空中的一道閃電,在模特界昙花一現。他在身價高竄的同時毅然拒絕了大制作影片的邀約,忽然宣布轉行創業。就像他同蕭錦良的戀情,兩人曾經短暫拍拖,但很快便和平分手。事後誰也沒對外說過半句對方的不是,他們是同一類人,早已學會按照最雙贏的方法處理好彼此的關系。而安迪對于這個圈子的天分,也由這時開始漸漸顯露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