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通紅的掌印出現在宋家源的左頰,五個指印根根分明。
安迪打完才發覺下手太重,剛才那動靜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然而就在他猶豫着再伸出手時,宋家源已經敏銳地向後退開,準确無比地躲開了這歉意的試探。
事已至此,安迪也知道多說無益,放下手讪讪地:“你走吧。”
宋家源沒再說什麽,轉身走到門邊,還是停下腳步。他終是不甘心就這樣離開,像是要再确認什麽似的,非得把那句話說出來:“安迪,你說我們回不去了,是真的嗎?”
安迪看着他的背影,害怕從他語氣中猜度他現在的表情,只好拿雙目直視着艙內的地板,盡量讓語氣顯得平靜。
“是。”
這大約是早就存在于他們之間的事實,很可惜,他們到現在才看清。
也許歲月是會給記憶蒙上濾鏡的,所以安迪幾乎都忘了年少的他們也一樣不缺少争吵。當時他們也曾撕心裂肺地互相指責,也曾言辭冷酷地發誓決裂,可每一次言之鑿鑿的分手,到最後都分不開他們一天。而最後真正讓他們分離的,卻是連争吵都求不得的悄無聲息。
畢竟,看得見的裂縫并不會讓一艘巨輪傾覆,只有看不見的腐爛才會讓它沉沒。
舷窗外夜色如水,安迪癱在艙內的沙發上,努力控制住呼吸,任記憶洶湧而來,漸漸淹沒了自己——
還記得那時吵得最兇的一次,是某個秋天的午後。兩人從海洋公園出來,宋家源說了重話惹安迪生氣,安迪也毫不留情地回嘴還擊。
兩人最先還保持理智地互相給對方分析道理,後來就控制不住自己的音量,像兩只鬥氣上火的公雞,只差沒有扭打起來。最後他們嘴一哼頭一扭,決定再也不要和對方做朋友,除非理屈的那個先來賠罪,不然誰都不會服軟,讓對方覺得有機會能贏。
那時候總是安迪的脾氣更大一些,因此每次吵架都是他走在前頭,宋家源跟在後頭。鬧氣別扭的兩人就像被電腦設定好了程序,走路隔開一段不遠不近的距離。剛好安迪能借着陽光照出來的影子判斷宋家源的位置,而宋家源即便低着頭,也能看見對方步伐的頻率。
這默契也不知道是何時形成,不論走了多遠,都像有根隐形的繩子牢牢栓緊了他們。是最後的一絲驕傲阻止着宋大少不肯主動上前,非要等到安迪的腳步慢了,兩人的距離不知不覺近了,這時候宋家源才會故作不經意地踏上一步,與安迪肩并肩,然後像什麽也沒有發生過那樣,重新聊起別的。
“所以就是我多管閑事。”還記得當時賭氣的安迪在聽了宋家源連說數個不好笑的冷笑話之後,終于還是怒氣難平,破了戒提起前事。
兩人吵架的起因正是宋家源在公園裏拐走羅少康,而安迪看不過眼,把孩子又想法送回了他姐姐身邊。事情原本只是針對處置一個孩子的态度,後來不知怎麽的就上升到對各自人格的解讀。
Advertisement
安迪得理不饒人,講話難免帶刺:“都是天理循環因果報應,因為灰姑娘受盡委屈,所以繼母全家都應該被打下十八層地獄。什麽,童話裏好像沒有寫到這樣的結局?那真可惜,是童話太虛假了,他們不應該這樣教育孩子。現實中哪有這樣的人,就算有也會被當做僞君子,就像你剛才說我的那樣,是不是?”
“算了,就當是我說錯了,我道歉。”宋家源的臉色一變,語氣也有些不耐煩,牽起他的手往前趕,“我們別提這事了可不可以?”
“不,你根本沒覺得自己說錯,不然不會用這種語氣。”安迪一把甩開他,停下腳步,“拜托宋大少,今天是我生日诶。能不能讓我過一個開開心心,沒有壓力,忘記現實的生日?不要再讓我聽白雪公主受到惡皇後欺壓的糟心段子了,就算要聽,也只讓我聽聽她被王子親吻死而複生的一段可不可以?”
“你覺得這些都只是故事而已?”
安迪聽見他口氣,知道被他斷章取義,長嘆一聲:“當然不是。”
宋家源一聲不吭,忽然加快了步伐,索性抛下安迪,一個人走到前面。
安迪知道他到底還是生氣了,快步跟上:“好吧,算我比喻欠妥。可是,今天真的是我生日诶,一年只有一天的生日。況且我還騙了阿邦,告訴他我感冒不能出門,連他特意去文華訂的生日蛋糕都要白白浪費。結果就因為一個,一個我根本不認識的小屁孩被你拐迷了路,就讓我們吵到過山車都沒坐就出了樂園。現在我連抱怨一句都不行?”
宋家源的腳步絲毫不緩,三步并作兩步就穿過了馬路。
安迪:“你還要我怎麽樣?難道要我跟你道歉?”
綠燈開始閃爍,而他只看見宋家源即将消失在街角的身影,氣急大喊:“宋家源!”
信號燈紅綠變換,汽車兀地鳴響尖銳的笛聲。宋家源猛然回頭,看見一輛轎車正往安迪所在駛去,急忙沖回橫道線中央,一把将他拽向自己。
兩人同時踉跄,先後摔倒在人行道上。司機探出車窗,罵了句粗口揚長而去。
宋家源從地上坐起,第一件事就是查看安迪:“摔傷了嗎?疼不疼?”
“哦,現在不扮啞巴啦。”安迪笑嘻嘻看着他,任他抓着自己的手翻來查去。
宋家源把他手甩開,正色:“別開這種玩笑。”
安迪見他緊張,早就把剛才的怒氣抛諸腦後了,臉上笑吟吟的,拍了拍褲子站起來。無意間,他瞥見宋家源的掌心有滲血的痕跡:“你受傷了?”
宋家源沒來得及抽手,反被他一把抓去,捋起袖管,除了看見剛剛的擦傷,還有腕上和小臂的大片淤青。
安迪吃驚地望着這些顯然不是一天造成的傷痕:“這是怎麽回事?難怪你連踢球都要穿長袖。現在那女人還敢打你了?你爸不管?”
“不是那女人。”
“那是誰?”安迪的聲音不自覺發起抖來,“你爸?你是他唯一的兒子!”
“我媽。”宋家源的聲音很輕。
安迪難以置信地看向他:“怎麽會……”
“她最近情緒不好。”
“那也不是打人的理由啊。”安迪嚴肅,拉他到路邊花壇坐下,“到底怎麽回事?”
“她得的是躁郁症,有一次錯過了時間吃藥,精神不大穩定。我放學回家見到她把傭人趕出門,本來想去勸幾句。但她發作起來根本勸不住,我只好抱住她,關起門來任她打罵,直到她累了打不動了,才停下。”
“沒人幫你嗎?”
宋家源搖搖頭:“不能讓我爸發現。”
安迪嘆了口氣。
“上次醫生宣布我媽的病情,他就說過,萬一沒有好轉就送療養中心。”宋家源道,“我不能讓她被送去那種地方。一旦進去了,他肯定不會讓我去看她,也不會再讓她出來。我知道,他巴不得擺脫她。”
安迪覺得自己也像受了傷似的,蹙眉看着宋家源受傷的傷痕,伸出手指想要觸碰,卻又不敢真碰到,生怕再弄疼了他。
他只能很小心地問:“現在呢,現在還疼嗎?……剛才我是不是還打到你了?”
宋家源看着他,主動擡起手腕:“你碰一下這裏試試。”
安迪的手指在他淤青的皮膚上輕輕滑過,如羽毛般輕柔,絲毫不敢用力氣。
宋家源輕輕嘶了一聲。
安迪驚訝:“這樣還痛啊?”
宋家源:“是啊,剛才被你甩的,手腕都要扭傷了。下手比我媽還重。”
“你拿我跟……”安迪剛要發作,立即想到這事不值得玩笑,“好吧,對不起,是我不對,我不應該跟你發脾氣。”
宋家源見他一副可憐兮兮的求饒相,也心軟下來:“我也不對,今天是你生日,之前我不應該那樣說你,陰陽怪氣的。”
“你也知道自己陰陽怪氣?”安迪嘴角一挑,神情已經不複方才沮喪。他主動捋起自己袖子,伸到宋家源面前:“吶,給你打回我,咱們就當扯平了。我這個人一向很公平的,生日也不能當借口,來吧,一下還一下。”
“真的?”宋家源挑眉。
“真的。”安迪見到他神色炯炯,像是不懷好意的模樣,忽然就有一絲後悔。他不自覺地把手臂往後縮了縮,也不自覺地小聲:“但你、你也別得寸進尺啊,輕重可要自己掌握,太重了就不公平了,注意堅守原則。”
“當然。”宋家源微微一笑,伸出手一把攫住安迪手腕,趁勢把他整個人攬到自己懷裏,然後就在昏黃色的路燈照射下,公然實施了自己的報複——朝安迪還沒來得及閉緊的嘴上吻去。
路旁的車流仿佛被摁下了靜音,全世界都為這一刻停止。宋家源的吻是那樣深情而濃烈,讓人情不自禁忘乎所以,讓那時的安迪誤以為自己靠着這個吻就可以過一世。
直到長大後的今天他方才懂得,原來一個吻也可以根本就不算什麽。哪怕你幻想了再久,懷念了再久,可真當它再發生的時候,即便是同樣的人,同樣的動作,也不會有同樣的震撼和感動。
一切的對比都仿佛是在提醒他們物是人非,兩人之間改變的除了時間,還有更多別的。
安迪從沙發上緩緩睜開眼,知道他們回不去了——他已經徹底長大,所以應該學會清醒。作為在這座妖魔都市讨生活的成年人,他要面對的不是童話,而是比童話更荒誕的現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