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安迪是沒想過宋家源怎麽會甘心留下來的,還記得早先他信誓旦旦地來求自己跟他一起離開,一轉眼,不知怎麽就變了心意,甘心留下摻和進宋家這攤子複雜又狗血的争産鬧劇裏。安迪對其中內情不得而知,但眼下需要他操心的事情太多,一時也沒有多餘的工夫去打聽。
卓家那間音樂學校的開幕項目他果然順利接下,喬正邦使勁渾身解數,也拉來了一些散活兒救急。只是這些塞牙縫的活計要養活萬思一大批員工,終究還是有點杯水車薪。
安迪望着賬上只減不增的餘額,開始認真地考慮要不要裁員。
他從來不是個無良雇主,現在炒人也是由于自己的決策問題,便想替他們謀個不錯的出路。一想到此,安迪心中馬上浮起個人選。也許把自己辛勤栽培的人才拱手送走會讓他有點不甘,但對于為他忠心賣命的員工來說,那至少是個不錯的去處。
安迪一個電話撥去,只聽手機那頭的聲音比往常多了十倍欠扁:“左老板,我就知道你一定會來找我,怎麽樣,開個價吧,你那間公司仔雖然破了點,但我不介意多花點錢,大方替你收了它的。”
安迪知道這家夥必定不會放過機會占自己便宜,克制住怒氣:“謝謝你的好意,鄒老板,我公司還遠沒到倒閉的時候。今天打電話來是想問問你這裏需不需要招人,聽說你最近接手了很多項目,還都是從我這裏撬走的客戶。我就想,憑你現在的公司規模應該忙不過來吧,是不是需要添一些幫手?”
鄒兆軒故作驚訝:“喲,左老板你要來求職?我沒聽錯吧,我是走了什麽運,能請得動你老人家?
安迪額角的青筋都快爆出來了:“哪裏哪裏,我本人就是餓死要上街讨飯也不會到貴寶地打工的,你多慮了。”
“啊,那我可真是沒有福氣。”鄒兆軒聽來失望無比,“你打電話找我是幫誰找工作啊,喬正邦嗎,他這位大少可是資質平平啊,請他來我還得倒貼兩個人伺候着,我看免了吧。”
“阿邦有我,倒也用不着你操心。”安迪耐心道,“其實我這裏有一些不錯的員工,再在我這兒耽誤下去可能有些屈才,我就想有沒有機會替他們找些新的機會。這些人之前你也有可能見過,比如Angel,Jason……”
他提出的名字皆是萬思的精英,這些人有本事傍身,出去也一定能混得風生水起。至于剩下的一些入世未深稍嫌青澀的安迪反而打算自己留着,總得把他們帶到能夠獨當一面,才算不辜負這些後生對自己的信任。
“Angel,Jason?這些可是一等一的幹将啊,我記得上一次競标,他們可是把盛世打得落花流水。”
安迪得意:“承蒙誇獎,雖然這本來也不是什麽太難的事情。”
“本來如果左老板開口求我的話呢,我倒是不介意做一下善事,好心收留他們。”鄒兆軒開始拿起架子,安迪就知道他後面一定會跟個“但是”。
“但是。”果不其然,鄒兆軒沒有讓安迪失望,“我現在項目多得忙不過來,就算再招人,自己也沒有時間去管。”
安迪:“我的人都很主動自覺,你只要把項目交給他們就行,不需要事事盯着。”
Advertisement
“這個嘛,再能幹的員工,上面總要有個人拿主意不是?所以我在想,我是不是應該找個外包,幹脆找個公司來,替我把這些管人的麻煩都省了。”
安迪算是聽出些眉目來:“你的意思是……願意把你的項目分包一點給萬思?”
鄒兆軒開始坐地起價:“當然了,價錢不可能太高。”
安迪:“錢不是問題。”
“時間也有可能很緊。”
安迪:“我們會竭盡全力。”
“決策權都在我手裏。”
安迪:“那是應該的道理。”
“連你也要聽我差遣。”
安迪知道他一定不會這麽輕易放過奚落自己的機會,深吸了一口氣,道:“聽憑鄒老板吩咐。”
“好,成交!”鄒兆軒在電話那頭快樂地一錘定音。
安迪挂掉了電話,總覺得自己答應得這麽爽快像是中了圈套。但時至今日,他也真的沒有了挑三揀四的權力。惟今之計是盡快賺錢,挨過難關,除此之外諸如尊嚴脾氣真的都得靠邊。
在占便宜這件事上,鄒兆軒向來是不肯落于人後的。電話打完的當天他便趁熱打鐵,火速差人送來了合約。安迪知道自己沒什麽讨價還價的空間,也懶得同他扯皮,匆匆走過流程,給法務核查了一遍便簽字畫押了。
兩人合作的項目是個文化中心的發布儀式,恰好就在西環,離宋家源要改建的那棟殖民地建築不遠,只不過甲方是政府文化處,與宋家沒有關系。
三天後他們約了一同去見客戶,鄒兆軒像是剛剛從床上爬起來的樣子,睡眼惺忪滿身酒氣,連頭發都支棱着。安迪看不過眼,好心提醒了一句:“我們這行最要緊的就是公關形象,自己都打理不好還怎麽替客戶張羅?鄒老板也未免太不把這單生意當回事了吧,就算把活兒都外包給了我,客戶看的還是你們盛世的名頭,第一次接洽就這樣,讓人家還怎麽信任我們?”
鄒兆軒正困得眼皮打架,哪裏有空聽他說教,一面癱在副駕駛座位上打呵欠一面嘀咕:“人家要信也不是信我啦。”
他抱怨的小聲,安迪并沒有聽清。他只是如同以往每次工作那樣,鄭重其事地又整理了一遍自己的儀容,然後開門從司機位上下來,準備以最專業的姿态迎接客戶。
等待接見他們的人似乎早已到了,海旁步道上一個高挑的背影,西裝外套被海風吹得微微掀動,單手插在褲袋內像是并不焦急。
安迪愈是走近,腳步便愈是放慢。只一眼他就看出了這人是誰,想不到他怎麽會出現在這裏。而在他猶豫的當口,鄒兆軒已經小跑迎上去,一改方才懶散的模樣,熱情伸手:“宋經理,讓你久等了。”
男人轉過身來,果然是宋家源。
鄒兆軒這時才假模假樣道:“啊,先前來不及解釋,雖然這個文化中心是政府項目,但是由宋氏集團全額資助的,所以接下來項目要彙報的老板呢,就是你面前的這位了。”
他的演技跟羅瑤相比那自是遠未夠班,因而在安迪一個質問的眼神掃來時,鄒兆軒便自知不妙,趕緊扯了個拙劣的借口,迅速尿遁消失。
既然早知道宋家源要繼續留在香港,安迪自然想過許多次兩人再相遇的情形。只是再好的想象力也沒能讓他準備好在這樣的場合下與他重逢。現如今他是上帝,而他是服務于他的仆人,上帝說什麽他都必須服從,他要去哪裏,自己便得跟到哪裏。
然而這位上帝卻分外的和藹可親,宋家源見安迪沒有說話,主動道:“我帶你到周圍看一看,了解一下這幅地塊接下來的規劃吧?”
“啊……嗯。”安迪少見地怔了一下,随即跟上他的腳步,慢慢由海邊向西一直去。
宋家源真的只是在介紹土地規劃。他說起那些建築術語十分在行,一面參觀,一面時不時停下,向安迪比劃着建築未來的造型,還給他展示手機上電腦渲染出來的效果圖,解釋得不可謂不詳盡不細致。
但不知怎的,安迪就是一個字也聽不進去,他覺得自己仿佛在看一出啞劇,面前的人不過是熒幕裏的一個角色,面容再熟悉,距離再接近,也是隔着近在咫尺的屏幕另一頭的,與自己毫無關系。
從前認得的那個宋家源已經在他生命裏退場了,而現在站在面前的,不知道又是什麽角色。
“再過兩分鐘,就是日落了。”宋家源的建築課終于停了,他擡腕看了看表,好像并不十分刻意,但卻剛剛好在他們走到步道最西邊的時候停步,擡頭望向遠方的海平面。
安迪也聞聲遠眺,天邊一輪夕陽鮮紅耀眼,周邊的雲霞都被染成了絢爛的暖色。但晚風吹在身上,卻是有些涼的。他不自覺抱起手臂,搓着自己的胳膊取暖,宋家源餘光掃見,伸手去解自己西裝的扣子,但安迪搓着手往旁邊挪了一步,他動作便也随之一頓,撚在扣子上的手滞了一滞,又放下了。
“有帆船。”安迪凝視前方。
宋家源順着他的目光望去,海上真有一艘帆船,約莫是百年前的制式。不知是否是旅游局開發的新項目,拿來吸引游客的新噱頭,紅色的風帆挂在黑色的船桅上,将周圍的一片波光都襯得像副懷舊的西洋畫。
畫面一片歲月靜好,仿佛在此一停就是百年。可他們都知道,許多年前的海上,是沒有這樣的帆和船的。
又甚者,站在岸邊看海的人,其實也不大一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