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讀中學的時候,宋家源和左安迪的家事都算衆人皆知的話題,但很多人并不知道,其實喬正邦的家也未見得就一團和氣。他父母是典型的豪門聯姻,相貌條件樣樣登對,只除了性格。于是從喬正邦出生起,家裏便三天一吵五天一鬧,鍋碗瓢盆常年短缺,連傭人都被訓練出了一身騰挪閃避的好本領。

也于是他願意跟在宋家源和左安迪的後頭,雖然成績及不上前兩人,論調皮卻能當頭一份。

他們三人都是放學不願意回家,常常流連于游戲廳、電影院,甚至KTV、桌球室,等到該玩的都玩膩了,索性百無聊賴地坐到沙灘上望夕陽——便是這樣發呆,也不願意回家去面對現實。

大約是世界于他們而言太大太難,尚沒有條件可以妄言改變。放眼全世界的少年恐怕都是一個樣子,再有錢有勢也逃不脫父母的控制,再聰明絕頂也無法只手遮天。身為少年,對世界的所有反抗歸結起來,也只有“逃避”二字而已。

“你看這太陽,像不像一顆鹹蛋黃?”喬正邦曾拎着手裏的啤酒,醉眼朦胧地遙敬夕陽。

他們在學校循規蹈矩,一出校,就必要香煙生啤。喬正邦不止一次吐槽過啤酒苦澀寡味,卻還是天天不離手,仿佛當它生理鹽水,一刻不停給自己輸液。

“像,那周圍一團雲就像白蓮蓉,跟蓮香樓的月餅一樣。”安迪坐到他身邊,“剛才放學不是才吃過一個,怎麽,你又肚餓?”

“今天中秋節啊。”

“我知道啊。”如果不是節日,他們回家的時間也早就到了。

“昨天他們又吵,家裏碗都砸光了,今天早上出門,告訴我晚餐要一起出去吃。”喬正邦一臉苦相,“可我不想他們吵到外面去,弄得不好還鬧要上報紙。”

“那就穿靓仔一點,登出來也比較有型。”在這方面安迪最有經驗。

喬正邦看着他欲哭無淚。

安迪知道玩笑開過了。家家有本難念的經,自己受得住,不代表他人也能甘之如饴,于是攬住喬正邦的肩膀拍了拍,卻也說不出什麽話來。

宋家源一直安靜,獨自蹲在沙灘邊上,拿樹枝寫寫畫畫。安迪見喬正邦要哭不哭的,自己沒辦法勸得住他,便老遠撩家源一腳沙子:“喂,你倒是說句話啊。”

這一搗亂,宋家源方才砌好的沙堆便似乎毀了。

宋家源的背脊一僵,胸口聳了一下,像是憋了股氣。安迪覺得一個頭兩個大,硬着頭皮走過去,卻也不說對不起:“剛才堆的什麽,我幫你重新搭起來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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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了。”宋家源伸手在沙堆裏一推,索性把剩下的輪廓都推散了,像是地震過後的龐貝,支離破碎看不見一點從前的影子。

宋家的主業經營房地産,外人都說宋家的大少總有一天是要握磚頭的,況且他文理兼優,要修個建築絲毫不難。但宋家源對此表現得總是意興闌珊,仿佛那拔地而起的座座宋氏高樓與自己毫不相關。倒是安迪從不掩飾自己的羨慕,在談到志向的時候直言不諱,聲稱賺到第一桶金後首選便是買樓,就好像他母親說的,有房在手萬事不愁,要是能自由勾畫dream house的藍圖,那更是人生理想,夫複何求。

所以,左安迪在小時候的理想,竟是一名建築設計師。

安迪說,他的dream house不需要內牆,客廳與卧室都在連一起,廚房及浴室統統敞開,從床上就可以看到大門,夜裏進個賊都能看見。聽到這裏喬正邦就說,那上大號豈不是臭死,于是安迪思索片刻,退了一步說那可以再加一道玻璃。

他希望無論在房子的哪個角落,都能輕易地看到屋內的另一個人,像一個禮物盒子,把生命中最珍貴的東西統統細心包起,不用怕他們丢失,也不用怕他們離去。

接着他問宋家源他的構想如何,一出生就和豪宅打交道的宋大少沉思了半天,回答說我不知道。

他從來對房子毫無感覺,奇怪這一塊塊冷冰冰的水泥磚頭,不知為何在某些人的眼裏就值得鑽營半生。對宋家源來說,房子什麽也不是,就算花幾百萬幾千萬買來一間裝修豪華的公寓,也不代表就此擁有一個家。那四四方方透着涼意的,也可能只是座墳墓而已。

他們誰都沒有想到,多年後安迪連建築學的邊都沒沾,而宋家源卻畫起了圖紙。

房子在安迪這裏真成了一堆投資保值的磚瓦,而宋家源的曲折線條下,卻诠釋出無數生動故事。

帆船在夕陽中搖搖晃晃地前行,逐漸從視線中遠去。宋家源目送落日降下了海平面,這才轉過身:“你家在哪,送你回去?”

“不用,我開車來的。”安迪後退了一步,“晚上有點冷,我先走了。”

天色擦黑不久,路燈便即亮起,安迪走到路邊掃了一圈,這才想起來,之前開過來的是鄒兆軒的車,早被那家夥開回去了。現在路邊空空蕩蕩,這邊拆遷後又人跡罕至,就是截一部的士恐怕都要等上半天。

他也沒有心情原地幹等,索性邁開步子,打算走到繁華路段再說。可偏不湊巧,冷風一起,天上便淅淅瀝瀝地下起小雨。初春氣候乍暖還寒,呼出的氣息在眼前看得見白霧,安迪拿單薄的外套裹着自己,一面走一面抖得厲害。

雨勢不見稍停,遠處的燈光被雨幕化得糊成一團,才走了一會兒,他身上便濕透了。遠處兩道明亮的車燈從面前直射過來,安迪怕那車輪卷起的積水濺到自己,側身朝旁邊避了避,不料那車駛到近處卻忽然放慢,車窗放下,是宋家源。

“上車吧。”他探頭道。

安迪大概沒想到他會經過,也沒想到自己會如此狼狽,一時看着車內發怔,忘了應該接受或是拒絕。

“我忘了拿東西,折回來才看到你在路邊。”宋家源像是在解釋自己并非有意跟蹤,見安迪還沒反應,索性從駕駛座上探身,伸手替他打開了副駕駛的車門。

安迪知道是沒有理由說“不”了,簡短道了聲“謝謝”,鑽進車裏。

“後座有紙巾。”宋家源重新發動了轎車,調高車內暖氣。

安迪轉身看向後排,但被安全帶勒住,行動并不方便。宋家源伸手替他調松了椅背位置,安迪才從前座位置中間鑽向後排。後座滿滿當當都是文件和收納圖紙的卷筒,宋家源看着他在後視鏡中的背影:“能找到嗎?”

安迪好容易找到紙巾,坐回副駕駛,看見宋家源的肩膀被自己發梢上滴下的雨水沾濕了好大一塊。

他抽出紙巾擦幹頭發,又看着他西裝上顯眼的水漬,擦幹了自己之後,又默默抽出張新紙。

宋家源似乎沒有察覺到身上的異樣,專注地開車,聽車內寂靜,便扭開音響:“聽點音樂?還是廣播?”

“随便。”

紙盒被安迪放到擋風玻璃前面,而紙巾還留在掌心,被揉作了一團。

悠悠揚揚的女聲飄蕩在小小車廂內,不是什麽新穎的曲調,倒是首懷舊老歌。那歌安迪小時候聽過,歌詞已經忘光,只有題目十分應景,叫《雨季不再來》。

可惜愈是要它不來便愈是要來,窗外的雨像是被人擰開了閥門,任憑雨刷開到最強,車窗前都是模糊一片。

眼見這車是不能開快了,安迪連打了好幾個噴嚏,心想要是沒有宋家源折回來,自己還不知道要怎麽辦。這頭胡思亂想着各種可能,宋家源卻突然把車停在路邊,拉開車門跑出去,連招呼都沒留下一句。

安迪有些莫名,孤零零被晾在副駕駛座位上。又過一會兒,他這側的車門被人拉開,宋家源遞過來個外賣袋子,裏頭除了外賣餐盒還有一盒藥。

他把東西交到安迪手上這才繞去給自己開門,坐回車上。安迪打開餐盒,撲面是濃濃的姜湯香——他給他買了一碗滾燙的番薯糖水。安迪光是捧着,整個人就從裏到外地暖和了,空調暖氣吹半天都趕不走的涼意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盯着碗裏飄出來的熱氣,真心實意地說了聲:“謝謝。”

“喝完把藥吃了。”宋家源也沒怎麽與他客氣,反手脫掉濕透的西裝,繼續發動汽車。

大概是怕安迪嗆到,汽車就算開起來也行走得十分緩慢。安迪小口啜着熱湯,嗅着濃濃的姜味,約莫竟嘗出一種叫做“家”的滋味。但其實他的家裏從沒給他做過這道甜品,家道中落之後,母親的大半精力都放在賺錢上,剩下小半都耗在了醫院,連安迪有個頭疼腦熱的都沒人管,更不要提管他熱湯熱飯了。

還記得上中學的時候,他有過一次重病,原本只是流感,拖着拖着就成了氣管炎,眼看着再下去要惡化成肺炎了,有個人也是這樣鞍前馬後地照顧,最後終于是精誠所至把他從鬼門關前給拉了回來。

那時候守在他身邊的人現在也還在照顧他,此刻正坐在他旁邊,可是他除了說謝謝,卻不知還能做些什麽。

“要不就以身相許吧。”記得當時的安迪曾這麽說過。

那時他病情稍一好轉,便耐不住寂寞,開始撩撥那盡心竭力的“看護”。

“一身的病菌,我不要。”當時的宋家源一臉嫌棄。

“知道有病菌你還不戴口罩?”安迪看他忙裏忙外,其實早擔心他會步自己後塵。

但宋家源看起來倒并不擔心:“你已經好得差不多了。”

“就是這樣才最麻煩,聽說病快好的時候最容易傳染。”安迪把床頭一個口罩打開,扣在自己臉上,“要不我戴也一樣。”

宋家源一手把他攔下:“真不用了,我每天都吃中藥預防,房間裏也通風,沒事的。”

“幹什麽這麽不情願,難道是我的臉有什麽魔力,一天不看就吃不下飯?”說完安迪自己都想作嘔。

“沒什麽,就想多看看。”宋家源坐到他床邊,神色溫柔中帶了憂愁,仿佛真怕他一病不起,從此再見不到面。

“放心,死不了的。我們又不是活在中世紀。”安迪拍拍他的臉,“至少在你能學會燒水煮面,自力更生之前,我是不放心閉眼的。”

這幾天宋家源專程撒謊跟學校請假來照顧他,可堂堂大少爺除了端湯送藥叫外賣之外,所有的家務活兒都只能幹瞪眼。安迪這也是才發現這姓宋的人和普通人之間的差距,即便是個不受寵的少爺,也遠不需要為這些日常俗務分神。他本可以好好地躺在他的深宅大院裏享清福,卻還是要天天來此事必躬親,每天手忙腳亂地犯上一堆錯誤,然後被安迪無情消遣。

不過安迪喜歡的那個人從來也不是什麽大少爺宋家源,而是那個陪着自己一起哭一起笑,跟他一起談天說地的宋家源。不管他是不是千金之軀,這并不重要,哪怕宋家源窮得只能天天請他吃公仔面,大概他也會覺得有趣。

一碗姜湯番薯下肚,安迪的寒氣散了,汽車也正好停下。他暗自奇怪,就這眨眼的功夫應該還沒到中環。只見宋家源拎起自己的西裝準備下車:“我工作室在附近,你先上去換件衣服,不然一路堵車堵到家,還是要感冒的。

安迪捧着空盒子不知是要謝他細致體貼還是怪他自作主張,一陣稀裏糊塗就跟他下了車。

宋家源的工作室是進了宋氏才租的,剛搬好不久,裏面紙箱雜物都在,還沒有收拾妥當。宋家源一路進門一路替後頭開道,把安迪引到沙發上坐下,遞給他一塊幹毛巾,然後去浴室找來了浴袍和洗漱用品。

“這裏有淋浴,也有熱水,你可以沖個熱水澡,再換上我的幹衣服。”

安迪拿毛巾擦着頭發,并沒聽清他說的什麽,剛才從門口進來,看見這工作室的格局,一時就有點晃神。

這裏是完全貫通的一大間。從門口就可以望進裏面,從最裏面的辦公桌也可以一眼瞧見大門,所有的隔斷都是透明玻璃,數百平方的工作室就是一個完整的大房間——跟他少年時夢想的dream house一模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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