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宋家源看見他們消失在走廊盡頭,緊繃的神經才終于松弛下來。他一手搭在安迪肩上,嘆氣一樣地說:“回去吧。”
安迪靜靜陪他走回安美欣的病房前,兩人依舊如之前一般守夜。漫長的夜晚這才過去一半,他們彼此都毫無睡意。
走廊那頭隐約會出現一些穿白衣的工作人員,似乎比上半夜的時候還要熱鬧一些,也不知道是醫院的職員還是聞訊而來的狗仔。
在這當口,安迪也懶得去管了,事已至此,消息是怎麽鎖都鎖不住的。他只是坐在長凳上自顧自地擺弄着礦泉水瓶,漫不經心地淡聲說道:“何必呢,醫院到底是公衆地方,為了争一時之氣跟你爸這樣說話,說不定明天就會登上頭條,到時候又是數不盡的麻煩。”
宋家源仰靠在椅背上,似乎并不在意:“現在我已經離開了宋家,還有什麽可怕的?”
他嘴上滿不在乎,手卻放在口袋,反複摩挲着那枚從銀行取出來的素戒,琢磨着應該怎樣開口。
其實走廊上的那些話他早就打算說的,只是沒想到會以這樣的方式。他早想告訴安迪,自己已經想清楚了,這輩子他只想和他一起,不論誰來反對都沒有用。曾經阻擋他們的如今都不再是問題,只要安迪願意,他可以為他放下一切,哪怕今後只有柴米油鹽、煙火家常,有他在的地方,他才能感覺到生活的意義。
然而這些話在現在來說未免太不合時宜,宋家源真心希望他們得到母親的祝福,也希望安迪能感受到他的誠意後鄭重地做出決定,而不是在現在這種情形之下,被道德綁架着,說一句違心的“願意”。
“算了,木已成舟,現在想這麽多也沒用。”安迪見宋家源狀态平靜,也自己想明白了,“我知道你是為了氣你爸,不過這樣一來羅瑤手上也等于沒了你我的把柄。正所謂置諸死地而後生,把對方的底牌先打出來,勉勉強強也算是減輕了自己的壓力了吧。這招雖然狠,倒也是挺有用的,看來之前我還真是小瞧了你。”
宋家源聽出他話中意思,似乎是根本沒把自己的表白當真,當下就想解釋:“你不要誤會……”
“放心,多大的人了,什麽沒經歷過。不會這樣就當真的,你別操這份多餘的心。”安迪笑笑,以一副寬容大度的姿态拍了拍他肩膀,“再怎麽說也是這麽多年的同學和朋友,退一萬步講,你我還有前任的情分呢,我不至于這麽小氣,連這點小忙都不肯幫。”
宋家源看着他眼眸深沉,手掌在口袋中漸漸攥緊,幾乎把那枚戒指按進自己的皮肉裏。此時此刻,仿佛只有疼痛才能驅走他百口莫辯的無力,宋家源不肯放棄地再問:“你只是為了幫我,才做到這種地步?”
安迪搖搖頭,面有慚愧:“也不完全是幫忙,就當是我在恕罪也好,還債也好。伯母會出事跟我也多少有關系,到現在我們還不知道為什麽大飛要帶走她。我跟伯母相處雖然不多,但總覺得跟她有些投緣吧。就算只是為了她,我也應該盡一份心意的,你別胡思亂想了,有什麽都等她醒了再說。”
他說的的确沒錯,母親還沒醒,宋家源懸着的心也還沒有放下。口袋中的手掌慢慢松開,他終于意識到有些錯誤的彌合也許也需要時間,欲速則不達,比起漫長的等待,草率的拒絕更令他害怕。
兩人在走廊上這樣靠坐了一夜。第二天醫生查房,說雖然安美欣還是沒有醒來,但情況已經好轉了。換句話說,危險期已經度過。接下來就要看家屬的陪護,看她何時能夠醒來。
安迪讓宋家源先回去,自己在這裏,等他休息好再過來換人。宋家源卻持相反意見,兩人推讓了一番,最後安迪拗不過他,還是先從醫院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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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也沒有馬上回家,而是趕去了蕭錦良的雜志社。當初複印來的那些報到都被大飛搶走,安迪對其中的信息只記得個大概。不過既然大飛和羅瑤都對這些報道如此緊張,那恰好說明他們想隐藏的關鍵線索一定就在裏面。
可安迪到了雜志社才徹底傻眼,雜志社還是那家雜志社,裏裏外外卻換了不少新面孔。他找到前臺說要找蕭主編,竟被告知蕭主編已經離職。這幾天他忙得沒有工夫關心新聞,不明白蕭錦良怎麽會一聲不吭地就不告而別。
而再問新接班的掌門人是何許人也,得到的答案也讓人大跌眼鏡。
“是鄒兆軒先生。”前臺小姐回答。
“他怎麽會來搞雜志?”安迪萬萬沒有想到。
“我怎麽就不能來搞雜志?”鄒兆軒大概是聽人通報了安迪到來,主動溜達到大廳來與他“偶遇”。這回他的打扮終于符合身份,不再像之前那樣花枝招展,只是反而襯得與他本尊的氣質格格不入:“莫非在左老板眼中,我是個文盲不成?”
“不敢不敢,我怎麽敢這樣小瞧鄒老板。您財力雄厚,當然是想做什麽都行。只是雜志又苦又累,又沒有多少錢賺,我以為鄒老板這樣的聰明人是肯定不屑插手的。”
“哈,你這難道不是在諷刺蕭錦良不夠聰明?”鄒兆軒狡猾地拿手指點點他,又無奈一攤手,“嗨,要不是我爸跟蕭伯父有交情,還有他在蕭氏傳媒有那麽點股份,我才不會臨危受命過來接這檔麻煩攤子。你知道的,我跟蕭錦良一向志趣不合,不到萬不得已才不可能給他擦屁股。”
“臨危受命?”安迪敏感問,“什麽意思?”
鄒兆軒見他毫不知情,也是感到意外:“怎麽,蕭錦良竟然連你都沒有通知?他前陣子提出辭呈,說要去美國治病,因為情況不大樂觀,所以對外界一直保密。我還以為憑你們的關系你應該早就知道了。”
安迪也沒有想過原來蕭錦良竟碰上了這樣的變故。就在幾天前他帶着宋家源去見他時,他還在自己面前談笑如常。看來蕭錦良那時就有心要瞞住他,安迪心中不由得一沉,知道若非大事,他不可能做到這種地步。
安迪:“他去治的是什麽病?”
“照理我不該告訴你的,但是不說也已經說了,他應該理解這種事也根本瞞不住。”提起這個,鄒兆軒神色間也不禁露出一絲惋惜,“肝癌。聽說已經是晚期。”
安迪腦中嗡的一聲。如同安美欣墜樓的消息傳來時一樣,有種熟悉的失重感傳來。他仿佛被人一下拎起了雙腳,從懸崖上突然抛了出去,抛到浪濤洶湧的潮水之中,在波浪間載浮載沉。不同的是上一次他還可以勉強掙紮,而這一次經過了一個晝夜的煎熬,實在太過疲憊。還不等安迪伸出雙手撲騰,他就被一個大浪打垮,徹底淹沒在水底。
他在雜志社的大堂突然暈倒,把鄒兆軒吓得不輕。他與員工們手忙腳亂地把他擡進辦公室,衆人又是按摩又是扇風,還是于事無補。最後鄒兆軒捋起袖子騎在安迪身上扇了好幾個巴掌,好不容易才把他叫醒。
安迪的眼皮悠悠睜開,首先就看見了花容失色的鄒兆軒。他趴在他身上,姿勢頗令人誤會,約莫過了半分鐘,鄒兆軒才想起來自己是什麽姿勢騎在他身上,趕忙爬下來,又恭恭敬敬地給他倒了杯溫水,送到安迪面前。
“你盡管放心,我可以對天發誓,剛才絕對沒有占你便宜!謝天謝地,還好你沒事。我知道你和蕭錦良交情匪淺,可也不用反應這麽大吧?”鄒兆軒道,“現在我算是明白他為什麽要瞞着你了,要是你當他面來這麽一出,他還怎麽走得了?”
安迪捧着杯子,神情有些呆滞,根本沒工夫追究鄒兆軒剛才對自己的“急救”有沒有失當之處。他眼底空空洞洞,像是在做夢,又分明能聽見周圍人的聲音,口裏悠悠地發出夢一般的回響:“你不懂。”
安美欣之于宋家源,蕭錦良之于左安迪,某種意義上,都有着“根”一樣的意義。他們不需要像綠葉陪伴鮮花,也不需要在盛放後期待果實,只是默默地守護在他們的背後,靜靜紮根在土壤,就能一路相随,見證他們經歷過的歲月。
現在,這兩株根一夕之間都要被人鏟去了,安迪覺得自己一下就像棵被吹散的蒲公英,在空中游蕩,再也沒有歸處。
鄒兆軒:“好吧,我的确不懂,不過你能這樣也算是有情有義了。人嘛,其實背朝黃土是一世,游戲人間是一世,活到像蕭錦良這樣潇灑,已經很夠本了,多少人羨慕都羨慕不來,還有什麽好遺憾的。”
安迪仍然不發一語,鄒兆軒的話沒有說錯,但他怎麽都不會感到安慰。因為大概只有安迪知道,蕭錦良這一世的遺憾是什麽。
從前安迪覺得蕭錦良的宿命論不過是他底色悲觀,哪有什麽注定走不進的人生,那不過是他分手時找的借口。但直到最近他才發現,是自己錯得太離譜了。
原來有的感情根本無法選擇,所有刻意為之的忽視,有心安排的逃避,都只是更加突顯了那個人的存在。所以蕭錦良早就看透了他,看透宋家源在他心中的位置,也看透他們的緣分的終點。
鄒兆軒不明白安迪在一個人郁郁些什麽,問道:“對了,你今天過來,是不是有什麽事想辦?雖然我初來乍到,業務還不算多熟,但咱們總歸也是老朋友了,有事你直說就行,能不能幫到另計。”
安迪這才想起來舊報紙的事情,告訴鄒兆軒自己的來意,但不幸得知,從昨天起雜志社的檔案庫就被勒令封鎖了。下令上鎖的是蕭錦良的父親,他是雜志社真正的大股東,年事已高,平時深居簡出,也不知為什麽突然越權下令,背後是否有別的原因。
“我可以幫你問問能不能開個權限,不過你也得有準備,老人家思想固執,我只能幫你試試。”
“多謝。”安迪知道以自己和鄒兆軒的關系能得他這一句答複已是不易,不論真心還是假意。
安迪道過謝,沒有再多久留。鄒兆軒看見他腳步虛浮,心裏不大放心,還是派助理開車送他回去。
安迪剛走,雜志社的娛樂版編輯便找了過來:“主編,昨天晚上在醫院派到的照片,我們怎麽處理?還要不要登?”
他交給鄒兆軒過目的是一沓新鮮洗出來的照片,上面正是昨晚在醫院,宋家源與父親反目的一幕。
“為什麽不登?我們不登,別人也會登。”鄒兆軒答得沒有遲疑,他低頭翻揀那堆照片,瞧見裏面的兩撥人人,小的倔強委屈,老的橫眉怒目,又擡頭看了眼安迪遠去的背影,難得地嘆了口氣,“盡量挑張好看點的,下筆的時候別太缺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