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這天醫院大戰的新聞終究還是沒有登上頭條,不是因為鄒兆軒手下留情,而是淩晨忽然又驚爆了一樁突發——宋伯年中風被送進醫院緊急搶救。千億帝國的掌舵人危在旦夕,而他下面的繼承人并不止宋家源一支,醫院沖突的一幕只是作為這則頭條的附屬登在了內頁,而善于聯想者自然不難串起兩者間的因果關系。

印廠在機器開動前一刻才得知這則消息,臨時抽起封面重新換稿打樣,再次下印的時候宋伯年還沒有從手術室出來,他們自然也沒聽見第二天宋氏董事會的消息——羅瑤全面接手宋伯年的一切,任職宋氏集團代理主席。

大概是為了不給小報找到編故事的由頭,羅瑤沒把宋伯年送到安美欣就診的瑪麗醫院,反而舍近求遠地去了伊麗莎白。宋伯年的毛病雖然來勢洶洶,好在搶救及時,又興師動衆地集合了全港最優秀的專家們會診了一晚,到天亮的時候,生命已經沒有大礙。

但宋伯年醒來見到羅瑤在病榻邊哭得梨花帶雨,聽她将昨夜急救的過程渲染得兇險無比,便真有了死而複生的後怕。從前叱咤商場冷血無情的商界強人,終于在年齡面前第一次感覺到無力,于是他答應她在醫院多住些時日,等徹底休養痊愈了再出院複工。

如此一來,羅瑤便順理成章地成了他的代理人,雖然大事決議都還是要宋伯年點頭,但她把持着通向宋伯年眼耳的唯一要道,想做多少手腳和能做多少手腳,自是聽憑羅瑤的意願。

眼看海旁地塊的招标截止日期近在眼前,宋家源日前成立了公司,一早募齊了團隊。這幾天狀況頻發,那邊準備标書的團隊卻也沒有閑着。安美欣脫離危險期後,他就在醫院恢複了辦公,每天在病床邊開着電腦檢查圖紙,又向醫生要了特權在病房裏開電話會議,勉強做到了兩頭兼顧。

設計上的事安迪插不上手,他怕自己多嘴反而影響了宋家源的效率,便只能一邊觀察着他的狀況,時不時在邊上端茶送水,趁他起身的時候給他按摩兩下,囑咐他不要太過疲憊,免得熬垮了身體。

這天晚上,團隊約莫是針對一個方向有了分歧,宋家源不得不親自回工作室與他們當面開會。安迪寬慰他說自己會留下照看,讓他安心離開。

宋家源走後,他便替他收拾房間,想着趁這機會把宋家源替換下的髒衣服都送洗,一摸西裝外套的口袋,摸出了枚戒指。

素戒光禿禿的,放在陳舊的絲絨珠寶盒裏,樣式也不是新款,看上去至少有好幾十年。但正因為這樣,反而更讓人感覺出珍貴。

安迪拿着戒指,看戒圈知道是自己帶不進去的女款,心念一轉,就大概想透了是什麽來歷。上上一輩生活艱難,結婚定終身能打一枚足金的婚戒就足以彰顯誠意,也就是後面幾代日子漸漸寬裕,女兒又嫁入了豪門才會瞧不上這樣的首飾,放在盒子裏一存就是幾十年。

安迪看了眼床上的安美欣,眼中不知為什麽就覺得有一點發酸。有時候戴得起名貴珠寶也不意味就有了同等分量的幸福,金銀再貴重,終究是身外之物。

他坐到病床邊,一手握住絲絨盒子,一手捧起那只因為長時間輸液而冰冷的手:“我知道你很想聽安琪後來的故事,可惜上次被打斷了。現在我來說給你聽好不好?”

“安琪在家源走後過得很不好,因為覺得他丢下了自己,所以賭氣地不許自己想他。安琪覺得,這就像一場比賽,好像是誰先忘了誰,誰就是贏家。所以他拼命地逼自己放下,不惜用盡各種方法。

其實家源走後,安琪并不知道他的消息,但他會猜,會幻想對方在那邊過得怎樣,他甚至猜想過對方會不會找一個鬼妹拍拖。畢竟一個人在異鄉,很容易就寂寞。

每當想到這種可能,安琪就更加生氣,他不允許自己輸,他覺得不過是比開心,自己怎麽可能做不到。所以他也去談戀愛——不是玩玩地那種,反而很認真很投入。他找到的人其實也不差,又浪漫又有才,對他也很好。他覺得和他在一起很開心,一定比跟家源在一起開心。但是這種開心,好像怎麽都差了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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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琪也說不明白是差在哪一點,總之就是不夠。當時他也覺得奇怪,跟家源在一起的時候他們還小,根本見識不到花花世界的精彩,怎麽可能有那麽難忘?但回憶就是這樣的,雖然安琪和後來的男朋友一起,吃過最好吃的東西,看過最漂亮的景色,但在他心底還是不自覺地會拿中學時候的事情出來比較,就好像……她活了這麽大,心裏的标尺就只有那一套,永遠都沒有進化。

她的男朋友也是個聰明人,在她自己想明白之間就先看透了她。他主動和她提分手,安琪還責怪對方,覺得是那個人花心,所以拿個無中生有的借口來敷衍她。直到很多年後她才發現,原來這個男友沒有說錯。因為家源回來,安琪看見他的第一眼,心裏就知道,原來她從來都沒有忘記過他。

這麽多年,做過這麽多努力,每一件事都是為了忘記,但她恰恰忘了,這種努力本身,就證明了她忘記不了……”

安迪說到一半,終于有點哽咽。埋藏了多年的秘密竟然在這時候被挖掘出來,他感到自己像是渾身不着一物,所有矯飾都被剝去,站在面前的,是一個徹底透明的自己。

如果不是這個機會,如果不是意識到蕭錦良即将不久于人世,他不會有機會這樣坦誠地面對自己。現在他只後悔一切明白得太遲,也許他再也沒有機會來與那些珍惜過他的人告別,也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去抓住那些曾經錯失的幸福。

手機忽然想起,鈴聲調在震動,晚上聽來仍是分外清晰。

安迪抹了抹眼角的淚,整理聲線接起,來電是一個陌生的越洋號碼,但電話那頭的聲音卻分外熟悉。他怔了一下:“錦良?”

蕭錦良的聲音聽起來有些疲憊,但并不算太頹喪。他說前兩天被醫生沒收了手機,今天才聽說安迪曾經打去找過他,剛剛上網看了新聞,得知香港這邊發生了變故,料想安迪可能需要幫忙,所以即便很晚,也打來找他。

安迪聽見他還是一貫的輕松口吻,眼眶一下就酸了。蕭錦良待他如此,他實在不忍心叫他在這個時候還為他操心,便強撐着說:“有什麽大不了的事,你不要小看我,又不是三歲,還有什麽我不能自己搞定?”

“嚯,看來又是我白操心了?虧我今天好說歹說,他們才把電話還我。哎……你也知道我去的體檢中心管得多嚴,跟你講啊,以後體檢還是不要來美國,還是去日本好,輕聲細語,客戶至上,比美國佬溫柔得多。”蕭錦良至今仍是托詞自己去美國只不過為體檢,因為項目全面服務多,這才住得格外久一些。

安迪沉吟了一下,沒有配合他繼續裝下去:“你只管好好治病就行了,我自己能照顧自己。”

只聽那頭頓了一頓,然後才放棄繼續演戲:“你都知道了?”

“嗯。”

蕭錦良還想找補:“其實我的病也……”

“你騙我的事情還沒有跟你算呢。”安迪知道以他的口才一定又要編些自己不懂的醫學歪理來勸說自己放心,便先開口打斷他這份心思,省下對方這份無謂的力氣,“竟然連鄒兆軒都知道了,我卻被蒙在鼓裏,你知不知道你害得我多沒面子?”

蕭錦良沉默了片刻,忽然也笑:“我就知道是他賣的我。”

“等你回來,我再慢慢跟你算賬,聽見沒有?”

其實他們都知道,這一次蕭錦良不知道還有沒有回來的一天。如果可以,安迪真的很想飛過去看他,但事情發生偏偏在這種時候,他又根本脫不開身。

蕭錦良像是知道他的煩惱似的:“好啊,等我回來,随便什麽要求,我認罰,一定不跟你讨價還價。”

他們就像默認了這不過是一場稍稍麻煩些的感冒,好像終究會有重聚的一天,互相問候了一些在醫院的情況,甚至吐槽兩地醫生和護士的異同。兩人聊的都是些無關痛癢的細節,這通電話一打就是一個多小時。直到安迪聽到電話那頭傳來護士的訓斥聲,他們才依依不舍地挂斷。

電話一挂,宋家源就推門進來了。安迪也不知道他是不是聽見了自己剛才聊天的內容,事到如今,他也覺得自己沒有什麽好瞞他,便說:“剛才是蕭錦良來了電話。”

宋家源點點頭。

“他得了肝癌,在美國化療。”安迪補充。

他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麽要解釋,其實未必有那個必要,但現在這種時候,他們真的禁不起任何一次誤會。安迪也不希望宋家源因為自己再有什麽說不出口的誤解,再去受什麽不必要的委屈。

宋家源聞訊也是吃了一驚。他坐下來,聽安迪簡單轉述了情況,即便蕭錦良是他曾經的情敵,但在生死面前,這層關系好像又不再重要了。

重要的是安迪還在他的身邊,他最困難最需要的時候他在身邊,這就已經足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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