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診所有內外兩間,羅瑤一進門,便被告知醫生外出午餐,被請進內間等待。宋家源和安迪此時要做的,是趕到接待處露臉并使羅瑤發現,讓她出于避免與兩人遭遇而主動留在裏面。

只是這種“堵門”的效果實在有限,兩人演得越久,穿幫的風險就越大。大飛的蹤影遲遲不見,就連診所裏被警方事先通知過的護士小姐也顯現出不自然來。

大家一面裝作正常交談,一面屏息凝聽裏面的動靜。沒過多久,只聽內間傳來一聲脆響,宋左二人立即警覺對視:“窗戶!”

在場的卧底聞聲撞門進去,發現診室的窗戶果然已被砸開,肇事的椅子躺倒在一旁,而窗紗兀自飛揚。宋家源想也不想,立即沖上前去,顧不得窗框上還有玻璃渣,一個縱身便翻了出去。

其餘的卧底也跟着一齊追上,安迪本想一道跟去,轉念想起羅瑤的車還停在外面,便通過進入診所前就戴上的通訊器呼叫宋家源:“我去開車!告訴我去哪裏接你!”

診所地處舊區,各條小巷狹窄逼仄,地形很是複雜,衆人跑到了岔路就不得不各自散開。宋家源和幾個卧底每人選了一條路,能不能追上,只能各憑運氣。

好在羅瑤事先并沒有防備,當天穿的又是恨天高,要奔跑逃竄也并不容易。果然,就在她剛脫下高跟鞋在死胡同裏一瘸一拐的時候,便被宋家源逮了個正着。

“這應該就叫天意。”宋家源攔住這條巷子唯一的出路,看着這個為自己帶來無數噩夢的女人如今像只暴走的困獸,不禁覺得諷刺。

“你給我滾!”羅瑤不下思索地操起高跟鞋向他砸去,“是你們……原來一切都是你們設計的。那條新聞也是你們編的,難怪……難怪那家周刊總是跟我作對,原來不論姓蕭的還是姓鄒的,都跟你那個濫交的相好有一腿,全都一起來害我!呵,你還真是冷血,把自己的人送出去做人情,就為了你那個半死的媽……夠狠!”

宋家源偏頭躲過她了的高跟鞋,可實在忍受不了她的造謠,當下顧不得什麽不跟女人動手的底線了,沖上前把羅瑤雙手一剪就用蠻力拖了出去:“有什麽話自己跟警察說去吧,但我警告你,要是再被我聽見一句剛才的污言穢語,就別怪我不客氣!”

這時羅瑤哪裏還聽得進人話,嘴裏咒罵聲不斷,歇斯底裏地在他手下掙紮。

宋家源剛出小巷,便用通訊器通知了安迪,但良久沒等來回音。忽然,自耳機那頭傳來一陣巨大噪音,将他震得停下了腳步。又過了片刻,才聽見一個陌生而低沉的男聲自耳機那端傳出:“呵呵,果然她還是落在了你手裏。”

“你是誰?”宋家源警惕。

“我是誰不重要,你要知道的是,你最關心的人在我手上就行。”

宋家源心頭一凜,下意識就想到個人。但這個時候他寧願自己想錯了,仍是追問:“你到底是誰,要對他幹什麽!”

“……家源,是大飛,別聽……唔!”熟悉的聲音剛剛開口,就被一聲痛呼截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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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迪在車裏被大飛用槍狠狠砸中了額頭,皮膚被彈夾上的棱角刮破,一道鮮紅的血跡順着面頰緩緩淌下。但他仍然掙紮着說完:“通知警察……”

大飛立刻又補了一肘,終于讓他捂着喉嚨,嗆咳得說不出話來。

“不想他有事的話,誰也不準通知,把羅瑤送到我這裏。路上讓我看見一個警察,就別想他完整地回到你身邊,聽見沒有!”

“不許動他!”

“呵,那可要看你的表現,和我滿不滿意了。”

宋家源盡全力沉住氣:“好,你說地方。”

大概是為了躲避埋伏,大飛說的碼頭離這裏并不近,必須開車才能到達。宋家源無奈之下,只好在通用頻道裏謊稱在另一個方向見到羅瑤,才引開警察跳上了羅瑤的跑車。

車輛開動的同時他們還是被警方被發現了,然而跑車性能超群,油門催動馬力加足,二人瞬間便消失在衆人的視野。

宋家源到達的時候,碼頭邊已經停了架全黑的商務車。他拉着用衣服綁住手口的羅瑤從車上下來,沖着車子喊:“你要的人我已經帶來了!”

車門緩緩拉開,大飛從上面下來,面上的笑容頗為滿意:“動作倒是挺快。”

宋家源看見他身後的車廂內露出了半個身影,強迫自己保持鎮定:“你的要求我已經辦到,把他放了。”

“小子,現在可不是你跟我談條件的時候。”

大飛一把将安迪從車廂裏揪出來,他額角的血跡也跟着一齊曝露在陽光下,顯得格外刺目。

大飛:“我怎麽知道你沒有通知警察?”

宋家源從口袋裏摸出兩只手機,隔空丢了過去:“出發的時候我就關機了,他們根本跟蹤不到訊號。你跟她有仇,我們也是一樣。我沒必要為了這個女人冒險,要是這樣你還不信,我也沒有辦法。”

“呵,算你識時務。我兄弟一直在診所附近守着,敢玩花樣,這小子早就沒機會喘氣了。”大飛伸腳把手機往旁邊一踢,“現在,把那臭女人先放過來!別讓我說第二次!”

“你……”宋家源知道人為刀殂自己只能任憑宰割,何況大飛手上還有槍,自己一絲一毫都試探不得。

于是他只得在羅瑤身上搡了一把,将她推到對面去:“沒有我們,你恐怕也沒機會逮到她,現在更沒必要牽連別人,多惹不必要的麻煩。”

“呵呵,姓宋的果然天生會做生意。你說得不錯!沒有你們這個局,我的确還沒那麽容易抓到這賤人。”大飛将安迪向前一推,“就當還你個人情!”

宋家源接住安迪,立刻替他松綁。他額角的幾道傷痕長約數寸,深入頭皮,顯然是在抵抗過程中吃了不少苦頭,一雙腿走起來蹒跚趔趄,傷勢也并不樂觀。

那邊廂羅瑤也讨不着好去,剛落入大飛手中就結結實實地吃了幾個耳光。

“敢買兇懸賞我的人頭!你TM不想想當初不是老子,你恐怕都要去做一樓一鳳賣了,現在拿這個來報答我!嗯?”大飛憋了滿肚子怨氣,對她像個麻袋似的拳打腳踢,直抽到羅瑤塞嘴的布條都被打松飛脫,滿嘴鮮血,才停下手來,甩着手腕放松休息。

原來在大飛潛逃的這段日子,羅瑤并不是毫無動作。她知道這是除掉心頭大患的絕好時機,暗中在江湖上設了懸紅。大飛這頭在外抱頭鼠竄,那頭還要防着被殺手買命,幾次死裏逃生才躲過一劫。他被逼到走投無路忍無可忍,這才橫下一條心來回到香港,親自找羅瑤算賬。

他們倆之間牽扯太深,糾纏幾十年早已經分不清孰是孰非,兩邊又都不是善茬,叫旁人看了只覺得害怕。安迪當下不顧自己走動不便,抓起宋家源就往車邊去:“快走。”

哪怕羅瑤是自作自受,他們也沒覺得火星子不會燒到自己腳邊,更沒心情旁觀這檔大戲。

“是我的錯,是我昏了頭!飛哥,求求你飛哥,飛哥饒命……要多少錢我都可以給你!”羅瑤鼓着腫得面目全非的腮幫子,毫無尊嚴地下跪磕頭。

“現在知錯,晚了!”大飛說罷便将手移向腰側,去摸手槍。

“別殺我!你可以綁架我!對,綁架我比殺我有用,真的!飛哥信我,宋老頭要把財産都給我,告訴他我在你手上,他的錢就都是你的!這幾天的新聞你應該看過,他現在都挺我的,他會答應的,一定會的!”

羅瑤雖然語無倫次,但說的卻是事實。宋伯年要将宋氏都傳給羅瑤母子的消息這兩天已經甚嚣塵上,之前大飛看了只是火冒三丈,現在經她一提,仿佛發現了新的機遇,瞬間醍醐灌頂。

安迪原本正與宋家源悄悄離開,聽見羅瑤的話頓時心頭一緊,低聲催促:“快快!”

不出所料,羅瑤見大飛對這提議心動,便立刻調轉了火力:“聽我說,要想姓宋的給錢,就決不能讓他們活着回去!要是宋伯年除了我的骨肉還有別的兒子,就未必肯花那麽多錢救我了。我們當年的事他們也都知道,萬一他們回去爆出來,你就更要不到錢了!”

不等她說完,大飛把頭一轉:“給我把他們抓回來!”

可嘆兩人終究是差了分運氣,還沒來得及上車,又成了大飛的階下囚。安迪死死瞪着羅瑤,簡直被這妖婦的無恥給氣死,不顧一切喊道:“大飛!你以為宋伯年還不知道當年的事麽,現在連警方都查到診所了,他知道真相也是早晚的事!現在只有我身邊的才是宋家的親生血脈,你覺得在這女人和宋家源之間,知道真相後的宋伯年會選哪個?”

也虧得他急中生智,說得竟不無道理。兩人的說法可謂不相伯仲,連大飛一時都難以抉擇,舉着槍口來回猶疑,似乎還拿不定主意。

“你還猶豫什麽,就算留下他們,難道他們會放過你嗎!”羅瑤吼道。

安迪随即開始反擊:“這女人既然能買兇殺你一次,必然能再來第二次,她的話你又怎麽能信?”

兩人針鋒相對緊咬不放,仿佛是一場舌戰對決。

“夠了!都給我閉嘴!”大飛被他們吵得頭腦發脹,忍不住咆哮。

一個小弟溜煙小跑過來,附耳對他說了句什麽。只見大飛臉色倏變,方才的猶豫一早而空,滿腔焦躁變作了殺氣。安迪呼吸一滞,看見他将槍口穩穩抵在宋家源額前。

“你小子敢诳我?說了不能通知警察,為什麽還有人跟來!”

宋家源也是一愕:“我沒有!”

“還嘴硬!”大飛拿槍托給了他一下,回頭,“把人給我帶上來!”

他的馬仔把五花大綁的俘虜丢到他們面前。這下不止宋左二人,連羅瑤都是大吃一驚:“阿康?你怎麽會來?”

“姐!”羅少康掙紮着要爬過去,被大飛一腳踹開,嗚咽一聲又滾到了地上。

“我……我在你車裏裝了GPS跟蹤器,聽說你們失蹤,就……就跟着信號找過來了。”羅少康委屈道。

羅瑤疑惑:“為什麽要裝……”然而她一轉念,便想明白了指使者是誰,憤恨地看向安迪:“你還有臉罵我無恥?哄騙我弟弟出賣我,你們可真是英雄啊,嗯?”

“弟弟?我沒聽錯麽?”大飛歪頭看向她,作勢掏了掏耳朵,“看來你還是真是入戲啊。撿來的孩子養了幾十年,就連他姓什麽叫什麽都忘啦?還是你自己欠下了人命債心裏有愧,所以給自己洗腦,當作什麽都不記得啦!”

羅少康越聽越糊塗,慢慢轉頭看向大飛:“你……說的這是怎麽回事?我……聽不懂,什麽人命……”

大飛蹲下/身來,拿槍管挑起他的下巴,左右臉反複端詳:“啧啧,不細看還不知道,真是長得越來越像。”

“你閉嘴!還想要錢的話你現在就閉嘴!”羅瑤尖叫。

大飛一腳踹在她臉上:“少跟我大呼小叫!現在不是求你給我錢,老子手上這麽多肉票,哪個都值錢,比起你這個沒入門的小妾,一個斷子絕孫的不孝子,這個短命知己的私生子,恐怕才是宋老爺最最寶貝的心肝吧!”

安迪第一個聽出端倪來:“你是說,他就是……”

大飛:“沒錯!他就是當年邱莉茗生下的孩子,這女人為了上位,一開始就騙宋伯年說這孩子死了,又在另一邊挑撥她的‘好姐妹’帶孩子離開姓宋的。誰知道她的奸計被邱莉茗看破了,這女人就過來又哭又下跪地求我把邱的孩子帶走,說以後有吃香的喝辣的絕對不會少了我一份。

誰曉得那姓邱的性子也烈,看見孩子被搶發起瘋來不要命,一打起來就被我馬仔不小心推下了樓,讓他在外面躲了十幾年風頭。也是活該這小子走黴運,這次回來沒過幾年好日子,就在你家裏遇到姓宋的大房,被她給認了出來,害得我也跟着一齊倒黴。

但歸根結底都是這女人心腸歹毒。喂,姓羅的,當初邱莉茗可不是沒照顧過你,但你卻恩将仇報,不單單撬人家牆角,還讓人家的孩子白白叫了你幾十年親姐姐。我倒是想知道,聽他這麽叫的時候,你到底心不心虛?”

“真的,他說的是真的嗎?”羅少康如同五雷轟頂,他從小被羅瑤帶大,一直聽信她的說法,以為自己父母雙亡,長姐如母,所以一直對她倍加服從。此刻卻突然聽說羅瑤與他有血海深仇,內心竟一下不知該如何反應,只是目光呆滞地看向羅瑤,眼神空洞,仿佛在看一尊陌生的塑像。

羅瑤帶着哭腔:“阿康,你聽我解釋……”

“他說的是真的!”安迪截口道,“關于邱莉茗的事,他說的和我們調查到的一樣,現在那個生死不明的孩子也終于知道下落了。阿康,羅瑤不是你的姐姐,宋家源才是你的哥哥!”

于是羅少康看了看宋家源,但眼神也一樣是空洞的——他還是難以接受這個事實,蜷縮着身體盡力遠離他們,躲避洪水猛獸一般地逃避雙方。

與此同時,從四面八方響起了警笛。

全副武裝的SDU(飛虎隊)已經舉槍在各處冒頭,狙擊手已在高點就位。大功率喇叭裏播放着指揮官的聲音:“你們已經被全面包圍,放下手中武器。”

羅瑤猛然擡頭,看向周圍密密麻麻的制服部隊,又看向羅少康:“你什麽時候報的警?”

羅少康被她質問的眼神掃到,瞬時心虛:“我……我一聽說家源哥和安迪哥失蹤,就把你的定位共享給了警方。”

“靠!”大飛萬沒想到會被這半路殺出的毛頭小子壞了大事,知道自己走投無路,卻不甘心束手就擒,竟然起了魚死網破的心思,“TMD,就算死我也要拉個墊背的!”

他舉槍對準羅少康,剛剛扣動扳機,肩頭便先中了狙擊槍一顆子彈,手腕一個抖動,子彈就偏向了羅瑤。

“姐!”羅少康也不知道哪裏來的力氣,硬是靠着腰部使勁從地上躍起來,挺身擋在了羅瑤身前。

而後他的身軀在幾人同時發出的驚呼聲中轟然落下,肩頭的彈孔鮮血如注,分外駭人。羅瑤臉上瞬時褪去血色,如同凍住一般僵硬了一瞬,而後驚天動地地哀嚎:“阿康——”

大飛中了第一槍後便緊接着被第二槍射殺,他周圍的馬仔見老大已死,徹底消失了抵抗的勇氣,紛紛束手就擒。

羅瑤被警察松綁以後,看着滿身是血被臺上擔架的羅少康,虛弱得無法自行站立。安迪知道,她此刻的悲痛也許并非做戲,因為羅少康曾不止一次透露過姐姐對自己關照和愛護。不論是出于恕罪的愧疚還是母性的本能,也許在她沒有孩子的幾十年裏,真的曾經麻醉過自己,将他當成了至親。

羅瑤被人攙扶住,掙紮着向救護車下跪:“求求你們救救他,花再多錢都可以!要輸血也可以,我有血,我輸給他!再多都可以!”

她的眼淚是真的,然而罪孽也是真的。邱莉茗不是沒把她當過姐妹,甚至在羅瑤吃不起飯幾乎上街賣身的時候,她還拿出自己拍豔情片換來的片酬接濟過她的三餐。邱曾對她說,自己下海是逼于無奈,但妹妹要是有選擇的話,能不脫就不要脫。

誰知這後來也成了當時羅瑤撬動宋伯年的優勢——因為她沒有在人前脫過,所以她比邱莉茗更“幹淨”。農夫與蛇從來不會是什麽古老的故事,它總是在人們身邊一再地重演,然而以德報怨也并不是無稽的傳說,也同樣有羅少康那樣的人用血肉證明它的真實。

安迪目送着羅少康被擡上擔架,戴上氧氣面罩送上救護車,看着羅瑤冷冷道:“給他輸血,你不配。”

宋家源在旁邊握了握他的手:“我去。”

他随醫護人員一同登上救護車,血脈相連的兩兄弟終于攜手,随着閃爍的警示燈向遠方疾駛遠去。

羅少康因為搶救及時,好險搶回了一條命。宋家源因為大量輸血,也暫時留在他和母親共同就診的醫院休養。當年害死邱的馬仔同時羅網,羅瑤被捕後也對自己的罪行供認不諱,更承認先前對宋家源的指控是自己誣告,令宋家源身上的官司即刻撤銷。

現在就連宋伯年也被轉來了同一家醫院,因為在他聽聞羅瑤的所作所為後,又被氣得中風了一次,這一次後遺症格外嚴重,連說話都受到影響,大小便功能也開始失常。

但宋伯年醒來後第一件事,仍是要求把自己的一切權限、財産,都轉給了宋家源。

除此之外,他沒有任何選擇。不仁不義,不忠不貞,哪怕叱咤半生,到了垂死暮年,身邊也沒有一個可親可近可信之人。也許,這就是老天對他最後的懲罰。

“我只是你財産的托管人。等一切步入正軌以後,我會成立一個信托基金。阿康,還有家祁,他們的生活都不會有任何問題。”宋家源在簽完授權書後,在他父親的床邊這樣說道,“我不會有孩子,所以你放心,發生在羅瑤身上的事不會再次重演。”

宋伯年眼中噙淚地點點頭,如今他說話吐字都嫌費勁,對宋家源的終身大事更是插不上手。或許他甚至該感恩,至少眼前的這個兒子,足以撐得起他宋氏的江山,也不會将他畢生心血耗空。宋伯年心中感慨萬千,他的手努力揪住宋家源的衣角,卻被宋家源抓起拉開。

“我這麽做不是為了報答什麽養育之恩,只是過去的幾十年畢竟也依靠過宋家,所以要來還債。”

說罷,他頭也不回地離開了病房。

他真正的親人,唯一的愛人,都在醫院的另一層。宋家源推開母親的病房門,看見安迪剛接了個電話。

他走到窗邊,怕打擾到病人,所以捂着嘴盡量小聲:“嗯,錦良?沒事,你說吧。”

宋家源一聽見名字,便避嫌地想要退出去,但安迪回頭沖他擺手,示意不必。

“對,我們是打算結婚。這裏也辦不了手續,只想簡單請一些朋友,可能媒體會就此做些文章。随他們去吧,你也不用費心替我打招呼,我們早就不在乎了。”他語調一直平靜,也聽得出在為電話那頭着想,想盡量将這件事說得平淡一些,“如果方便的話,等回頭去美國辦注冊的時候,我們一起去看你,你要保重,配合醫生……”

但那平和的語氣還沒有持續多久,瞬間便是充滿意外地一揚:“啊?等你回來喝喜酒?……不不不,你的身體真的不适合坐飛機,千萬不要勉強,真的……已經做了手術?什麽手術?鄒兆軒不是說你得了……肝髒血管瘤,不是肝癌?……過去找專家手術,不是化療?……丢,這個撲街!”

宋家源在旁邊已經聽得樂不可支,等他挂掉電話,便迎上去逗安迪:“原來蕭錦良得的不是肝癌?你們之前打了這麽多次電話,每次都噓寒問暖一個多小時,竟然都沒有說清楚?”

“怎麽說清楚,難道要我直接問他,你是不是得了肝癌,是不是晚期,是不是要死了?然後聽他回答我說是?”安迪回他一個白眼,“我情商有這麽低嗎?”

宋家源笑着攬過他:“不敢不敢,你情商最高,我才低。行了吧?”

“那還差不多。”安迪對這個标準回答非常滿意,又跟着瞟他一眼,“不過……連我們每次打電話多長時間都記得,你是不是一直在吃醋,之前都不敢說?”

“是啊,我是吃醋了,陳醋,味道大得很。”宋家源大大方方承認,圈住他,把頭往他頸窩裏挨了挨,“聞到了嗎?”

安迪飛快瞥了一眼仍在安睡的宋母,忽然不好意思起來:“走開,伯母在呢。”

“應該叫媽了。”宋家源微笑,伸手把玩起那枚安迪挂在胸前的指環。

安美欣傳下來的是枚女戒,安迪戴無名指實在太緊,但套小指上又太松。他們打算有空了去金鋪放一放尺寸,而在這之前,則先當做聘禮,挂在安迪脖子上。

安迪任他勾住項鏈,将自己一寸一寸拉過去,眉眼彎彎地凝視着對面的眼睛:“我們還沒注冊呢。”

“有什麽區別。”宋家源看着離自己越來越近的人,垂下頭把唇一點點靠上去,“早就是一家人了。”

就在兩人幾乎吻上的同時,病床上忽然傳來微弱的動靜。他們幾乎以為自己幻聽,便将動作定格了一秒,一秒過後,同時反應:“醒了!”

兩人哪裏還顧得上什麽纏綿,齊齊撲到床邊,宋家源握住母親的手呼喚:“媽!”安迪也跟着叫了一聲:“媽!”

呼喚聲在耳中漸漸變得清晰,安美欣緩緩睜開眼睛,模糊的視野中先是看見了兩團并肩的人影,然後看見了那枚被安迪用鏈子串起,蕩在胸前的戒指。

她努力動動下巴示意點頭,然後盡全力彎起嘴角,發出了一聲回答。

“嗯。”

一家人,終于團圓。

-------------完結-------------

後記——是回望,也是告別

猶豫了一天要不要寫這篇後記,畢竟以故事來說它應當獨立存在,任何附加的補充說明都不免影響讀者對正文的理解,多寫後記不僅可能畫蛇添足,也有可能破壞讀者自己的想象。但作為一篇綿延多年的老文,《左右》對我的意義畢竟太不尋常,回顧一下這篇文的寫作過程可能不僅是一次回望,或許也可當作是一次告別。

這篇小說從我剛離開香港不久後開啓連載,一開始寄托了對那座生活過八年的城市的情感,而後見證了自己患病經歷手術,一個月後爺爺去世,再到後來目睹香港經歷重大的社情變換……每一個階段的創作背後都充斥着強大的傾訴欲/望,而在創作過程中,自己也曾一度毫無克制地宣洩過個人情感。比如初稿中花費大量筆墨所寫的安美欣出殡儀式,比如宋家源遭受種種壓力後的逃避心态。很多的确是本人個人心态的投射,因而初稿遭到許多爛尾質疑,我也感到異常委屈。或許那個時候自己還沒弄明白,虛構類作品應當與作者表達欲适當隔離,故事有故事的章法,不是随筆,更不是日記。

所以多年後打算開始修改二稿,當時就有了修改後半段的想法。但因為精力和經驗的緣故,當時意識到要補充一個相對完滿的結局會有一定困難,又因為這樣的題材已經開始過時,反響寥寥,遂中途放棄。真正的重啓是在去年年底,一來是我所從事的行業遭遇寒冬,有了大把自由時間,二來是個人職業轉變的關系,在這幾年集中學習了一些講故事的方法,打算測試一下自己的進步,順便彌補遺憾。所以下面簡單總結一下修改中的幾個方針,以及技術上的一些處理,如有朋友願意一起交流,歡迎指證批評。

概括地來說,《左右》的三稿的改動可以總結如下:

1.故事向主要人物集中。原版故事中有不少與主線相對無關的人物,比如顧嘉樂,安迪母親,還有後期的不少功能性人物等,在此稿中均予以删除,安迪單獨的事業線也基本删除,只保留與宋家源相關的部分。而宋家源對後期大結局的參與度盡量提高,過去的版本會更像是一出安迪的個人傳記,而修改版盡量往雙人情感方向發展。同時盡量多利用前期已經出場的配角人物,比如鄒兆軒、蕭錦良、傅笛等等,在修改版中均同時承擔一部分推動事件的功能性作用。其他功能性人物諸如大飛和陳Sir,也盡量提早在中段進行鋪墊。不過饒是如此,也只能做到部分改善,整體人物在關系規劃上還不夠合理,所以後期跑故事還是有很大掣肘。

2.略寫旁支事件,主抓重場戲份。受到之前的人物設定所限,兩人在職業事件上的天然交集較少。以增加兩人共同戲份為前提進行修改,後期的故事展開空間就很有限,許多支線情節因為沒有兩人參與,只能選擇略去。初稿中兩人在後期還經歷了一番情感波折,當時是對結構有朦胧的直覺,知道需要一個大分再走進大合,塑造大結局的戲劇張力。然而在執行時由于情節設計不到位,不幸造成了“爛尾”的效果。于是,此次的修改版中将角色主觀意願造成的波折修改為外在環境強壓給予的波折。當然,目前的處理也有倉促之處,原本設計的大結局其實是一場法庭戲,臨到完結前兩天覺得力度不夠,最後還是換成了動作戲。雖然成品不能算最滿意,但在人物情緒上應比之前的初稿更為連貫。

3.配角人物的命運修改。初稿中安美欣、宋伯年、蕭錦良都死了。修改稿中,上述三人都經歷了“假死”,在完成必要的戲劇動作之後,又因為必要的原因活了過來。因為時隔多年我終于明白,作品中人物的命運應該服務于戲劇用途,而非作者生活的簡單投射。人物命運的設計應該更加理性,生死是強烈的戲劇動作,應當謹慎使用。

4.修改用詞。初稿版本中對話粵語話嚴重,而描述性用語又很亦舒風。這次重新修改時對前半部分做了适當調整,後半部分則全部換為普通書面語,弱化地域特征,增強可閱讀性。這一點沒啥說的,寫故事主要不是自己看着爽,還是要考慮一定的通俗性,過分自嗨沒有意義。

以上是簡單的後記總結,算是梳理了一遍這次修改重寫的思路。雖然可能絕大部分讀到這裏的人都沒有看過初稿(捂臉),不過這也算是對過去的自己的一次告別。同樣,也算是對那個我度過了大半個青春的城市的告別,作為個體,我們對世界的影響有限。但自己手上的事情,我希望可以做得更好。

再次,歡迎大家積極指證批評,希望您的意見能幫助我把故事寫得更好一些,也希望下一次相見會讓您覺得并沒有浪費時間,拜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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