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三

婚禮籌備不啻于一件浩大繁瑣的工程。鄧西傑的家不在燕都,也沒有親戚在本地,加之這段時間,他所在的工廠趕工期不停加班,婚宴的事都堆到了田璃身上。這還不算,鄧西傑的老父親來燕都做白內障手術,正好借着術後逗留的時間,參加小兒子婚禮。于是,田璃在忙碌之餘,還得抽時間去醫院照料。

這天,她推着西傑父親做完檢查,等電梯的功夫,竟然看到顧唯與幾個大夫從樓梯上下來。田璃頓時頭大,手忙腳亂地想避開,哪知操作輪椅不熟,越忙越出亂,差點撞到一同等電梯的人,窘得她一個勁道歉。

正與人交談的顧唯轉頭看到她,一下笑了,馬上告辭後追過來。

“阿璃,這位是?”

“這是西傑的爸爸。”躲無可躲,她硬着頭皮介紹。

顧唯俯身握住老人的手,謙謙有禮,“鄧叔叔好,我是顧唯。”

鄧爸爸憑語聲判斷對方是個年輕人,因為眼睛看不清,他講話異常大聲,象在廣袤無人的曠野,“好,好。你是西傑的朋友?”

田璃想否認,卻聽顧唯已經幹脆認下,“是啊。”

一提起西傑,鄧爸爸的腰板都直了許多。兒子上進努力,年紀輕輕已經做到副總,又馬上娶一個會拉小提琴的媳婦,他一輩子的辛苦都有了回報。當然,他忽略了老板是兒子岳父的事實。

“西傑去美國了,出差,聽說光是飛機,就得不歇氣地開十幾個小時。你要是找他,得等他回來。”老人喊得中氣十足。

“我知道。”顧唯笑眯眯的。

田璃瞟他一眼,哪知他低身與老人說話,視線卻詭異地鎖定在自己身上,兩人目光相撞,他立時笑得燦爛之極。驚得田璃一哆嗦,忙不疊收回眼神看電梯數字。

“我幫你推。”顧唯把手中的提袋挂到輪椅一側,強迫着田璃讓出位置。

電梯來了。上午正是看病高峰,饒是電梯再寬敞,也擠得前胸貼後背。顧唯機敏,用鄧爸爸的輪椅隔出一角空間,拉着田璃站好。

田璃狠甩開他手,可當着鄧爸爸,她不能出聲,老人眼睛不好,但耳力奇佳,聽到一點細微的聲音也要問個究竟。

出了電梯,田璃張牙舞爪地搶過輪椅,嘴裏還得裝着客氣不已,“我來我來,哪好麻煩你,我知道你特別忙。不耽誤你時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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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再坐坐了?”樓道裏,鄧爸爸差點喊出回音來,“西傑要結婚了,你知道吧?到時候你來喝喜酒。”

田璃不等他答話,推着輪椅火速往病房跑,唯恐慢了,那個人再整出什麽幺蛾子。

鄧爸爸住的雙人間病房,是田璃父親安排的,不象隔壁六人間那麽嘈雜。今天,田璃恰好沒排課,便替換着大哥西平回去補覺。病床邊,她一邊削水果,一邊陪鄧爸爸聊天。

幾天前,田萬山派司機送了些水果和營養品來醫院,鄧爸爸過意不去,反複念叨着給親家公添麻煩了。

“一家人都是應該的。”田璃拉住老人的手,将蘋果放到他手心裏,“我媽最近身體不好,總是頭暈,大夫讓她少動少出門。要不是因為這個,她也來看您了。”

田璃編了謊話,為媽媽找借口。

“看什麽,我來這就是給你們添麻煩。要不是想清楚看着西傑結婚,這手術也不做了,我早習慣了。西傑他媽死的早,不然啊,她也能給你搭手準備酒席。你大嫂不會張羅,嘴笨,指望不上。”

田璃笑了,“不用,都交給婚慶公司辦,我們也是摸不着門道,等着他們指揮就好。”

“是啊,你們這裏講究花錢雇人操持,不象咱們那兒,有喜事都是親戚來幫襯。”

田璃搓起果皮,扔到垃圾筐,一擡頭,見顧唯抱着肩膀站在門口,陰魂不散地對着她笑。

明知道老人看不見,田璃還是心虛的結巴了,“我、我去洗手。”

“你到底要幹什麽?”走出病房區很遠,她才敢正常講話。

“看你怎麽賢良淑德。我說那個鄧西傑舒服啊,跑到美國去風光,留你在家替他盡孝道。”顧唯扁着嗓子,模仿田璃,“等着他們指揮就好,哼,是他指揮的你團團轉吧?”

“你胡說什麽?他是工作。”

“他的工作是陪着田大小姐開心吧?”

她斥道:“你無聊!”

顧唯搖着頭,象是感慨萬分,“阿璃,我發現你越來越會自欺欺人了。以前,我說田怡心對你呼來喝去,你說她脾氣就那樣。現在又來個鄧西傑,你也是任他擺布。你有沒有點骨性?”

“我的事與你無關!”

“當然無關。他們樂意欺負你,我也樂得看戲。”

田璃低頭,不停搓着手掌,削蘋果滲出的汁滴到手上,象貼了一層黏呼呼的膜,她愛惜雙手,打心裏厭惡這種感覺。

“我說到你心裏了吧?”顧唯冷笑。

“沒人欺負我,從小到大,只有一個人……讓我覺得……難過。就是你。”田璃講得很慢,仿佛速度一快,對方聽不清每個字,“我不知道你為什麽回來,為什麽又來找我。其實,以前的事,我已經忘了也不想再提。你能不能別來打擾我?”

顧唯訝異地咂咂嘴,“喲,我簡直不認識你了。楚楚可憐啊。你是不是認為來硬的不行,就轉用攻心術。想讓我內疚放過你?”

田璃別過臉,微微蹙起的眉頭暴露了她的懊惱,不該拿出主動示弱的昏招,更給了他奚落的機會。對待人渣,就要比他更渣!

“讓你內疚?你幹了什麽缺德事需要內疚?你高擡自己了,對沒有心的人,何來攻心?”

“對,這才像你。在他面前裝溫柔賢惠,小心裝過頭,被人當包子捏。”

田璃冷哼一下,“你以為誰都像你這麽卑鄙。”

“錯!你了解他嗎?他卑鄙在哪你知道嗎?”

“顧唯,你心裏有鬼,看周圍的人也象鬼。”

“我心裏有鬼?那你未婚夫心裏有什麽?”顧唯俯下頭貼近田璃耳邊,輕聲慢語,“他有通吃的姐妹花。”

“你閉嘴!”田璃大怒。

他刻毒的話不但觸到了田璃內心的傷疤,更點破了那層田璃不願觸及的陰暗。當鄧西傑訂好機票才來通知田璃,他要跟大姐去美國考察生産線時,她是極不舒服的。自從姐姐去廠裏以來,原本就是工作狂的西傑更難見蹤影。許多要商量的婚禮細節,她只能通過電話和郵件溝通。好不容易見上一面,沒說兩句話,他已經哈欠連天,搞得田璃馬上住口。

同時,田璃也不願意承認,姐姐對西傑的賞識和佩服,微妙地闖進了一個禁區。自打有了顧唯的前車之鑒,姐妹倆對彼此的感情問題,都采取了緘口不提的默契。初見西傑,田怡心的态度很淡然,端着長輩架勢,對未來妹夫一通提審。而經過廠裏幾番共事之後,形勢陡然一變,可稱為天地大轉換,她除了必須的幾項活動,剩下時間幾乎時時刻刻留在廠裏。有時夜裏睡過一覺,田璃才聽見姐姐回來的聲音,一進門即人仰馬翻地扔背包、脫鞋子,然後大呼小叫地讓阿姨煮宵夜,喊媽媽陪她聊天。樓下客廳很空曠,她們的聲音傳到田璃房裏,清晰得象在耳邊唠叨,內容大致是抱怨廠裏的夥食多糟,飲用水帶着一股水堿味,供她休息的小房間不見太陽。

不僅如此,姐妹倆一同出門購物時,總會聽姐姐不吝惜詞彙地誇贊西傑如何理智冷靜,處理難題幹脆利落,起初,田璃由衷地高興,可時間一長,卻是如芒在背。凡事皆有度,一旦欣賞的口吻越過某些界限,難免會讓人心有芥蒂。

為此,田璃拼命鄙夷自己,用各種理由說服自己。可是,藏在心底那點陰暗,待到夜深人靜壓制不住的浮上來,象遭遇大旱的河床,猙獰袒露。

田璃的怒容遏制了顧唯的咄咄逼人,他停頓片刻方又開口,語氣裏少見的誠懇,“阿璃,惱羞成怒太沒風度了。即使我說的難聽,也是為你好。嫁人是一輩子的事,總得看清對方是人是鬼,對這麽一個人你還拼死維護,至于嗎?他還不是你丈夫,就算是……”

“收起你的好心,我不稀罕。”她依舊強硬,只是撐着她強硬的那口氣愈加衰竭。

“你不稀罕我也得說。瓜田李下,總得避嫌。他出差帶誰不行?偏得是田怡心?還是田怡心回美國,一定要鄧西傑陪着?他們這樣做,明擺着沒拿你當回事。”

田璃注視着他,胸口起伏不定,她不想理睬顧唯說的,卻又不能忽視他作為旁觀者的看法。

“不關你事。”她說得艱澀。

仿佛洞悉了她的脆弱,他窮追猛打的勢頭更足,“哈,你真讓我吃驚,你不單活得沒骨性,連起碼的熱血都沒了。你摸摸自己的心,會跳會怒會生氣嗎?別人騎到你頭上拉屎,你還捂起來不讓人知道。活該他們這麽對你!你以為忍辱負重能換來他的感激嗎?錯!他會更得寸進尺!更瞧不起你!”

快意地發洩完,顧唯住了聲,凝視着田璃的眼睛。她好象不敢眨眼,用力睜着,漸漸的,眼裏水光粼粼,水光越聚越厚,最終化成兩顆飽滿的淚珠,掙脫眼眶的攔阻跳出來。

顧唯突兀地笑了,“難過了?非得把話挑明了,你才敢面對嗎?”

卻在這時,田璃身上的手機響了,她慌張地抹了一把臉,似乎怕電話那方的人窺視到自己臉上的淚痕,然後接起來,轉身向更加清淨無人的角落走去,“是我,西傑,我剛帶鄧叔叔做完檢查,不,是身體檢查,我想既然住院了,就做個全面體檢。你那邊……”

樓道窗戶開着,秋日特有的、帶着幹燥氣息的涼風長驅直入地沖進來,掀起田璃的長發,紛紛亂亂,宛如鋪天蓋地的海藻,淩亂地遮蓋了她臉頰。

她面對着牆角,低聲細語,從長長的句子,逐漸成了又短又碎的詞,再後來,就出現了大段的空白,偶爾才能聽到她應一聲。

顧唯默默看着她背影,鑽進耳朵的絮絮言語裏,聽不到與戀人講話的嬌嗔,更沒有他見識過的嬉笑怒罵。纖薄的她,象是一棵線條勾勒的小樹,孤零零貼在白牆上。他轉身點燃了一支煙。實際上,他只是點燃後,看它象一根香似的燒着。頂端的火星急促地閃亮,冒出慌亂不堪地煙氣,又在秋風中倉惶散開,直到火星奄奄一息,再也沒了後續。

顧唯回身看田璃,她還是維持着低頭面壁的姿勢,他漠然看着窗外,又等了一刻,再看她,隐約覺得不對。他幾步上前,扳住她肩膀。這才看清,浸濕的發絲亂糟糟糊在臉上,不知哭了多久。

“他怎麽你了?”

他的動作仿佛是突然按下了按鍵開關,一大串話尖銳地從田璃口中蹦出,令人猝不及防,“我讨厭你!非常讨厭!你內心肮髒就懷疑所有潔身自好的人,鄧西傑比你強百倍千倍。本來我不願意說,這是你逼得我。我的确沒熱血沒骨性,否則,早就跟你這樣的人渣同歸于盡了!”

顧唯微側過頭,象要避開耳邊飛過的暗器,等田璃不說話了,他才轉過臉。

“你倒是有力氣跟我發狂,電話裏怎麽聽不到跟他急?原來那些火都攢到我這了,我沒那麽賤,主動當你的撒氣筒。既然你想裝糊塗,我們就走着瞧,看你的鄧西傑有多潔身自好。別忘了,現實再醜陋,也比你自我麻醉出的虛假好看。”

她變成了一只被逼到絕境的幼獸,驚惶而暴戾,“你滾!”

沒人知道,方才的電話将田璃逼到了幾乎失控的邊緣。她竭力掩飾,不想讓顧唯看笑話,可藏得住隐情藏不住傷心。她恨西傑,偏打來那樣一番電話,當然更恨的是顧唯,他象是長了千裏眼,一邊看着大洋彼岸的一舉一動,一邊轉回頭為她總結結局。殘忍又惡毒。

顧唯用手撐住牆壁,玩味地注視着滿臉淚痕,神情崩潰的田璃,他伸出手,拉開糊到她腮邊的一縷頭發,“錯,阿璃,我滾不滾,不由你決定。我還有精心準備的結婚禮物,等着你親自打開呢。”他形象地補充上語氣,“砰!新婚快樂!”

“弟妹?你這是……幹嗎呢?”

誰也沒有料到,大哥西平出現在兩人身後,他驚愕地打量着面前的形勢,田璃神情哀怨地與男人貼在一起,那男人的手,不安分地摸在她臉上。

田璃腦中‘嗡’的一響,她忘了自己處于樓道死角,被他逼得只顧對峙,全然沒意識到眼下的局面有多暧昧。一挨轉醒,她立即要推開顧唯。

哪知大哥比她更敏捷,他不由分說,手上一較力,分開二人,“大白天的,你們跟這拉拉扯扯。”

田璃無助地捂上臉,倍覺荒唐,到底哪出了錯,怎麽演化成這樣?

“你馬上要跟我弟弟結婚了,咋還跟人不清不白。這男人是誰?哪個單位的?”西平鄙視地一指顧唯,“我找你們領導去,摟着人家老婆,缺不缺德?”

田璃語結的毛病又犯了,“大哥,你別、別誤會,我們在談事情。”

顧唯踉跄兩步站穩,對方的手勁不小,随意的一扯竟然拉掉顆襯衫扣子,他沒費力去找,簡單規整下儀表,動作很象結束奸情後的清理現場。聽田璃又犯了口吃,他一本正經的附和,“是啊,我們在談事情,今天沒談完,改天繼續。阿璃,頭發亂了,趕緊去收拾一下。快到午飯時間了,記得吃飯,你最近瘦了好多,要加強營養吃好一點。我還有事不陪你了。”

大哥西平氣咻咻地橫在他跟前,揚起下巴,挑釁地用眼神說:怎麽着?想走?

顧唯微笑,“大哥是吧?有意見讓你弟弟來找我。如果他不敢,你再替他出頭。”

西平空憋了一口氣,怒視那男人氣定神閑地離開,他轉頭對滿臉淚痕的田璃,“你是啥意思嗎?放着爸一人在病房,跑到這旮旯跟人哭哭啼啼,又摟又抱。既然要跟我弟弟結婚了,就得規矩一點,咋這樣輕浮?讓西傑知道,他得咋想?”

眼淚繃在臉上,被秋風吹成硬硬的一層殼,田璃多盼望這殼再大點,能擋住大哥的目光,或者讓她永遠鑽進殼裏,誰也不看。

田璃的無言俨然是認罪書,大哥更加篤定了自己的推斷。他鼻孔裏重重地哼出一股氣,揚頭走開。

醫院裏人頭攢動,田璃象沒了意識的傀儡,飄忽地穿行其間,幾次被撞得沒了方向。終于見到陽光那一瞬,她揚手擋在眉頭,剛才為什麽沒有陽光?如果天光昭昭,她一定能看清對方臉上的狡詐和虛僞,他處心積慮不就是想把自己惹怒,好掉入他設計好的圈套?

她胃裏翻江倒海地難受,背上沁出一層薄汗,再動一步的力氣都沒了,她軟軟地蹲下。這裏是救護車專用的坡道,傾斜的角度促使她不得不撐住地面保持平衡。

突然,一只手強硬地拎起她,猝然的直立更讓她眩暈加劇。

“發神經啊,沒事蹲在這兒?”

田璃恍惚半天,看清來人的相貌,含着哭腔叫道:“媽。”

作者有話要說:坑爹喲,這點字貼了一個小時,反複地不成功。擦汗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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