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四

田璃家在城北新開發的別墅區。新城區缺少人氣,寬敞筆直的馬路許久不見一輛車,只有恪守職責的紅綠燈,變化閃爍,孤零零的。

兩年前,田萬山舉家搬遷到燕都,連帶着他經營了十餘年的工廠,大有改頭換面的新氣象。他有着大多生意人共有的特征,喜歡排場、講求氣派。選擇每件東西都秉承着‘大’為前提。例如,家裏的餐桌。若說起它的尺寸,足能搞起8-10人的小型聚會。可惜的是,從它進入這個家庭開始,就極少見識兩人以上出現的畫面。

田家人的作息時間互不重疊,最早出現的是田璃,然後是父親田萬山,他應酬多,起床時間已接近中午。最後一位是媽媽劉荻,大約要等到下午才能見她睡意惺忪地出現。

于是,每個人都習慣了獨自用餐,如果恰巧見到另一時段的人出現,難免會問出為什麽。譬如現在,一大清早,田璃望着媽媽精神抖擻的出現在餐桌旁,詫異道:“媽,你要出門?”

劉荻答非所問,“跟你爸約好了?”

田璃點頭,“說好九點,我帶他去看婚宴現場。”

“那他怎麽還不起?”

“快了吧。”

阿姨送來一碗面,劉荻一下一下挑着碗裏的面條,象檢查每根的長短。看得出她沒胃口,此時出現不過是另有目的。田萬山夫婦為了互不打擾,幾年前已開始分屋而睡。自然,需要交流的問題也移到了餐桌或者電話溝通。等了一會不見人,劉荻開始懈怠,打個淋漓盡致的哈欠。

“你姐今天回來,你接她去。”劉荻講話總有抽不冷子來一句的突兀。

田璃已經快吃完了,剩下一點面湯小口啜着,聽見媽媽的吩咐,默了一刻,答道:“西傑說不用我接,他和姐姐打車回來。”

劉荻不樂意有人在她耳邊提‘鄧西傑’三個字,一聽就怒。她猛一磕筷子,面條的汁水濺了幾滴到桌面上,“我管他怎麽回來!我說的是你姐。”

田璃不跟媽媽頂嘴,遇到有分歧的話題,她總是消極抵抗地躲開,借此表明态度。她拿紙巾抹掉那些油星,收起碗筷去廚房。

“你有沒有良心?你姐大老遠回來為你的事忙,你去接她一趟還甩臉色。不用你了,我接!”

走到廚房門口的田璃頓時止住步子,讓媽媽和鄧西傑面對面,天啊!一想到這個命題,她恨不得人間蒸發。

“我去。”她輕易地妥協了。

Advertisement

沒隔一會兒田萬山也起床了。這幾年他們夫婦象是一個屋檐下的兩個人,各吃各的,各睡一屋,十天半個月瞅不見對方。偶爾看上一眼,那感覺象無意中遇到老家具,反倒覺得久違的熟悉。今天,他發覺老婆的頭發又變了顏色,上一次看着是茄子皮似的紫色,今天又燒包兒地變成微紅。他暗暗地罵了一句:窮折騰。

面條被撥弄得爛糟糟,碧綠的小蔥花和溏心雞蛋也形狀可怖。劉荻的破壞欲得到極大滿足,她清了嗓子,說例行的開場白:“我有事找你。”

“說吧,沒事你也不早起。”田萬山接過女兒遞來的牛奶,接着吞下一把花花綠綠的營養膠囊。

“有個朋友想開汽車修理廠,拉我入股。”劉荻言簡意赅。

“要多少?”

“五十萬。”

田萬山拿過那碗面目全非的面條,埋頭吃了起來。

田璃從廚房端出阿姨新做的一碗,看爸爸已經快吃完了,識趣地退了回去。她有種預感,馬上會有事情發生。所謂‘事情’,是田萬山夫婦的争吵,從小見識這種場面,她象是能感知暴風雨氣息的蝴蝶,嗅覺敏銳。

“你倒是給個痛快話呀?”劉荻等了幾分鐘,頗為着急,“人家那邊還等我信兒呢。”

田萬山放下筷子,慢條斯理地用餐巾紙抹着嘴,“你以為我會印錢嗎?還是大風能給我刮來?五十萬?說得多輕巧。你自己算算,這些年拉你入股做生意的,沒有一百也有五十,哪個有了回頭錢?五萬八萬的扔了多少水漂?就算交學費你也該有記性了。”

劉荻閉着氣不說話,半天後硬梆梆又說:“人家找到我頭上,一點不給說不過去,二十萬總行了吧?”

“沒有。你最好絕了做生意的念頭,家裏有我,吃喝不虧你,別的少操心。”

“十萬。”

準備起身的田萬山重又坐回了椅子上。他給人的印象總是不茍言笑、神情淡漠,如果想聽他說出柔軟或者溫情的話,除非是對小女兒田璃。

“最後一遍,沒有。”

“你多少給點兒。”劉荻火了,不再壓低嗓門,聲調陡然竄高幾個八度,“我已經答應人家了。”

“你答應你解決。”田萬山對着廚房那裏喊道:“阿璃,換衣服,咱們走了。”

劉荻一拍桌子,“田萬山!我是好言好語跟你說……”

“不用,”他幹脆地打斷,“想砸東西還是想罵人?實在不行你開煤氣炸了這房子。我知道,你根本是不想過了,是不是看怡心回國,覺得給你撐腰的人來了?那你就跟她走,省得在這給我們添堵。你出去看看,哪個當媽的像你這樣?女兒要結婚了,不聞不問還百般阻撓。”

“我就不問!我問什麽?我根本就不同意!”

“你怎麽不同意?鄧西傑哪樣你不滿意?”

田璃知道,依照父母的吵架規律,這個上午基本算是報銷了。姐姐前些日子回國的時候問她:家裏那二位還吵?她記得當時自己的答案是:不知道,應該不吵了吧。如此看來,只要話題契合,他們永遠有熱情唇槍舌劍。她開始想下一步,自己是回房間還是偷偷溜出門。

“田璃,出來!”劉荻怒喝一聲,“你跟你爸說,昨天在醫院為什麽哭?是不是他們家刁難你了?”

田璃驀然一驚,不知話題怎麽會扯到自己身上,沒來得及多想,她幾步沖出廚房,“媽,我昨天不是解釋過了,是看到隔壁屋有個小孩一直哭個沒完,覺得特別可憐。”她恐怕爸爸不信,做個指天發誓的手勢,“真的,爸你別多想,西傑家裏人很好對我也好。”

“放屁。”劉荻最看不得小女兒息事寧人的窩囊,要不到錢的怨氣轉而找到了發洩口,“睜着眼睛說瞎話,以為我傻子呢。丢魂似的蹲在路中間,等着救護車撞死你呢?”

“你嘴巴放幹淨點。”田萬山斥道,一轉臉,他嗔怪女兒,“小孩哭就哭呗,至于你也陪着難受,以後看見繞開走。”

田璃忙不疊點頭,再看媽媽那裏早已橫眉立目。在媽媽面前,田璃一貫膽怯,她也不敢像姐姐,動辄老媽老娘地亂叫。每每趕上母女同處一個空間,她免不了先審時度勢,分析媽媽處于哪種情緒狀态下。如果是贏了錢心情好,她可以自如地行走、看電視吃零食。如果陰雲密布,不等媽媽開口,她一溜煙地跑回房間,連吃飯也在自己房裏不出來。

母女倆的交流遠不如父女間流暢親昵。但表面上的和諧,田璃做得無可指摘。她更卑微地放低身段,“媽,我下次一定注意。當時只想着難受,忘了看周圍。真的,你相信我。”

“我信你才是見鬼了。你跟你爸一樣陽奉陰違、兩面三刀,你們就是瞧不起我。”這是劉荻永不更換的一句臺詞,她挽起袖子,準備大幹一場的架勢,“田萬山,你說我不像當媽的,你們拿我當過她媽嗎?帶田璃相親征詢過我意見嗎?結婚的事誰又問過我?我還不如家裏的阿姨,有誰尊重過我?”

田萬山嗤了一下,“不要抱怨別人瞧不起自己,首先問自己幹了什麽讓人瞧得起的事。阿璃長這麽大,你管過她哪點?是吃是穿?還是她的教育?”

“是我不管嗎?你努着眼睛防賊一樣防我,她掉根頭發都要怪我說話聲大吓的,”說到這兒,劉荻的語聲愈加尖銳,多年的争吵錘煉得她肺活量充沛,幾乎聽不到句子間有換氣喘息的停頓,“怡心是我一手帶大的,我要是像你說的那麽不負責任,她能有今天嗎?走到外面誰不誇她聰明有本事。再看你教育出的孩子,被人欺負了都不敢說。嫁個沒房沒錢的窮光蛋,貼人貼錢,還上趕着怕人不要。”

“越說越混蛋,信不信我抽你?”田萬山額頭的青筋凸顯,一雙拳頭蓄勢待發。

早些年,他們還年輕的時候,互相罵到臉皮撕盡那刻,必要拳腳相加,不打到其中一個見了血光不罷手。現在年紀漸增,力氣大不如從前,兩個高血壓底子的病號也不适合上演全套武行。但今天,似乎要例外。

一邊的田璃絞着雙手,面色慘淡,迫不得已卷入戰局也就罷了,再成為話題中心她無法接受,“媽,我沒上趕着嫁給鄧西傑,是他先追求的我,先跟我求婚。”

“他不追你他就是大傻子,攀上老板的高枝,他睡覺都要笑醒了。你瞧瞧你自己,是缺胳膊少腿還是哪有毛病,外面大把的人随你挑,幹嘛非要選他?就那麽想嫁人?”

“他品行端正,跟他在一起我覺得踏實。再說,他也不窮,只是沒房子而已。”

劉荻冷笑連連,“當然不會窮,有你爸的熱心栽培,他想要什麽不是輕而易舉的事?”

田萬山了解女兒,嘴上不靈光,說不了幾句就得被她媽擠兌哭了,他果斷決定結束戰局,他起身攬住女兒肩膀,用蓄謀已久的笑意痛擊老婆,“你說對了,我就是栽培。以後廠子給他,我這份家業也交給他,你要是受不了,趁早滾蛋。阿璃,咱們走。”

轉身的一剎那,田璃本能的縮緊肩膀,果然,铿锵的碎裂聲響起,“田萬山,你王八蛋!”

田璃婚宴的地點在盛京飯店,燕都最繁華商業圈的最高建築,兩個‘最’字足以顯示它的品味不凡。婚慶公司的工作人員介紹了婚禮流程後,又展示了婚宴當天的菜單。

田家搬來燕都時間不長,親戚和朋友都在鄰市,甄選着特別親近的擺了十二桌。其實,依着田萬山的意思,派幾輛旅游車接送,七大姑八大姨貓三狗四全梢上,來燕都包吃包住熱鬧幾天,無奈女兒女婿都不想張揚,他也只能作罷。

看過菜單,他覺得大致滿意,“可以,再給每個客人加一份鮑魚吧。”

“不要了,爸。”田璃立即阻攔。核定菜單時,姐姐已經做主升了兩級,選了婚宴中僅次于最高檔的。再加上鮑魚,總價上漲了一大筆。婚禮開銷是田家支付,田璃不想太鋪張。

田萬山一揮手,示意女兒不要管。

“酒水有變化嗎?還是白酒五糧液、紅酒拉菲?”婚慶公司大概有不菲的抽成,工作人員笑得異常燦爛。

田璃搶先答道:“不變。”她很怕爸爸腦筋一熱再升級。

“好,酒水維持不變。”工作人員不失時機地誇贊,“田小姐真幸福,上次是姐姐幫着,這次又是爸爸來坐鎮。”

一說到小女兒,田萬山每個汗毛孔都洋溢着喜悅和自豪,“我這個女兒,讓我為她做什麽都高興。婚禮你們要精心,不能出纰漏,錢不怕花,我圖的是個高興。管照相的那個人,你告訴他,要把我女兒拍得漂漂亮亮的。”

田璃乖巧地挽起爸爸胳膊,等到眼前沒有外人在場了,小聲嘀咕,“謝謝爸。”

田萬山拍着女兒的手,唏噓不已。“日子真快,一晃就要嫁人了。爸現在還能想起你剛出生那會。溜溜在暖箱裏睡了一個月,紅彤彤的袖珍小人兒,比貓大不了多少。我當時愁啊,怕你不能象怡心那麽結結實實的。”

田璃歪頭蹭蹭他手臂。

“鄧西傑是爸挑的,人是一頂一沒的說,雖然經濟上差了點兒,可那不是毛病。咱們圖的是人,別人愛說什麽随他們去,聽了當放屁。爸跟西傑說了,我把命交給他了,他得替我照顧好,不然我死了也不瞑目。”

“爸,”田璃嗔道,“你說的什麽話,死呀活的,快呸呸。”

田萬山笑着‘呸’了一下,“不死,哪那麽容易就死了。我得活的長長久久,好給你保駕護航呢。”

作者有話要說:貼文太崩潰,以後,我基本是把文章放進存稿箱。六點。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