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十

安頓好父親休息,田璃回到自己房間。亂糟糟折騰到這會兒,時針已指向午夜十二點,但她等不到明天,聚在心口那團怨怼必須發洩,不然她徹夜難眠。

她撥通了鄧西傑的電話,一聽到他應答,立即聲讨:“西傑,你太過份了。我們倆有問題,何必要把我爸牽扯進來?他有血壓高受不得刺激,你不是不知道。他要是有個三長兩短……”

“慢着。”他打斷她,“田璃,你講清楚,這麽沒頭沒腦的指責,根據何在?我怎麽牽扯爸了?”

“你告訴他要取消婚禮。”

“胡說。我幾時講過?”他斷然否定。

“除了你還有誰?”

鄧西傑沉默了幾秒,再開口,語聲裏含着淡淡的疲憊,“是大姐。她看出我心情不好問怎麽了。我大概說了經過,也許她誤會了。”

“姐姐?”

話筒裏傳來窸窸窣窣的響聲,似乎是他翻了一個身,相應地他又補充了一個哈欠,倦意的含糊取代了剛剛的清醒,“大半夜打來就為這事嗎?還以為又通知我去加班呢。你這麽擔心取消婚禮,是已經想清楚了?”

話筒裏出現悠長的寂靜,兩邊的人一個不答,一個等待,較力似的各自撐着。漫長的空白之後,田璃委委屈屈說了話:“我一直很清楚,是你不願意相信我。”

“你讓我相信你什麽!”鄧西傑現在聽不得‘相信’兩字,感覺那是未婚妻手裏的幌子,是為她的左右搖擺找借口,他有點失去耐心,語氣很沖,“我眼睛看到的、耳朵聽到的都是你在挑戰我底線。總是這樣含糊其辭,為什麽你不能痛快地把話說清楚?別總抱怨我不信你,是你沒有值得人相信的地方。”

她不願争吵,率先放棄争執,“沒有就沒有吧。”

“這就是你的态度?看來你還需要時間。田璃,我對妻子要求不高,但不代表沒有要求。如果你連起碼的妻子本分也做不到,取消婚禮不是不可能。就這樣,我休息了。”

‘嘟嘟’的電話盲音灌滿她耳朵。現在的他們象跌入了怪圈,他越是要探究她的态度,她越是躲藏。躲什麽呢?田璃也說不清。現在的她,無論語言還是思維,都陷入迷惘中。開始是不願解釋,後面就添加故意的成分了,好象任着事态往她不利的一面發展。

為什麽會這樣?田璃拿出睡衣邊想邊換,胳膊伸進袖子裏時,一個突如其來的念頭蹦進腦海,對了,是因為她完全找不到對西傑動心的理由了。那個克制有禮、嚴謹自信的人在她心裏逐漸模糊,清晰的是另一個人,阿谀低微,為了成功竭盡所能,不惜奉上本該屬于妻子的信物:镯子!忙亂到現在,她險些忘了要追究的事。想到這兒,又一股壓抑不住的憤懑抵上胸口,她穿過走廊,到了姐姐的房門口。

門虛掩着,裏面透出橘黃色的燈光。她偏過頭,透過那道門縫窺探裏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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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怡心正坐在梳妝臺前編頭發,靈巧娴熟的姿勢一如多年前。

田璃沒想到姐姐還保留着這個習慣。小時候姐妹倆睡一張床。田璃睡覺不安穩,耍把式練武一樣掄手踢腿,尤其為她擅長的是搶枕頭,迷迷瞪瞪抓了,然後哈利波特一樣騎到腿間。田怡心的長發總是遭殃,扯得疼了,害她半夜坐起來揉頭皮。後來,她想個辦法,睡覺前把頭發虛虛地編兩條辮子盤在頭頂,才算躲過一劫。

田璃是早産兒,長到五六歲了,頭發仍是又黃又細。她羨慕姐姐黑幽幽的長發,沒事就摸幾下,象是抽煙的人犯了煙瘾。睡覺前她主動給姐姐編辮子,又玩又樂,仿佛是撈到了新奇玩具。再後來,田萬山的生意漸好,家裏置換了大房子,姐妹倆也各自有了自己的房間。但是睡覺前,田璃總往姐姐屋報到一下,編了頭發再把白天裏發生的事嘀嘀咕咕講給她聽。

姐姐于她來說,曾經非比尋常的重要,一度甚至是超過了媽媽的份量。

自小,田家即是泾渭分明的兩派。劉荻喜歡大女兒,田萬山跟小女兒最親。只是田璃見多了父母争吵厮打,對父親抱有輕微的恐懼,她可以跟他親昵但不敢在他面前撒嬌。年長五歲的姐姐既能陪她玩,又能象長輩一樣管教她,不知不覺成了田璃心中的偶像。于是,她模仿怡心練琴、畫畫;事無巨細地跟姐姐分享;心安理得地依附她。直到田怡心遠走美國,她才象斷奶的孩子,一點一滴地學習自己拿主意。可以說,五年前的‘捉奸事件’強迫着田璃成長,也嘎然斷開了姐妹間的親密。

再看着姐姐熟悉的動作,田璃那顆興師問罪的心慢慢軟了。她試着說服自己,去理解姐姐,遭到親人背叛的滋味不好受。接受來自陌生人的傷害,雖然痛苦但總有釋懷的一天。可若是至親至近的人,那不是簡單地問一句為什麽就能解決的。即使如田璃這般處處替人着想的也自問做不到,更不要說田怡心那類,将付出與回報,給予和索取都拿捏得分毫不差的精明人了。

罷了,田璃再一次強迫自己妥協:在顧唯的問題上,她傷害了姐姐一次。那姐姐的某些行為,只當是她發洩怨恨吧。用這種荒唐的方式,她們也算扯平了。

編好頭發,田怡心梳了幾下發簾,手腕上的镯子随着動作晃蕩。她眼神一暗,扔了梳子,擡手去摘镯子。戴上去時吃力,這會兒往下褪更是困難,不知不覺間,手掌根部卡得泛紅,她越發急躁。

“別硬摘。”門外的田璃疾步進來,拉着姐姐去浴室塗了洗手液,镯子輕松地褪到田璃手上。

田怡心打開水龍頭,一半洗手一邊淡然地從鏡中瞥着妹妹,不乏嘲諷的說:“收好,那是人家給你的傳家寶。”

田璃緩緩摩挲着镯子,沾染上水後,玉質的溫潤逐漸顯現,不那麽混沌了,但也沒好到哪裏去。她一語雙關地問姐姐:“你喜歡TA嗎?”這個TA既可以理解為人的‘他’,也可以是物的‘它’。就看聽者怎麽想了。

“哼。”田怡心好笑地一哂,依着她的話問:“喜歡怎麽樣,你讓給我嗎?”她神色變換很快,那絲笑還沒綻開,又被淩厲的眼神掩蓋,“別跟我耍歪腦筋,我從你穿着開裆褲看到今天,再摸不清你有幾根筋,腦子白長了。還等得到在這兒跟你說話,早被人賣過幾百回了。

田璃臉上兜不住,讪讪地嘀咕,“不是,你要是喜歡,我可以買一個送你。”

“得了吧,”她甩甩手上的水,去拿毛巾,“喜歡的話我自己買。”

“不是。”田璃急于解釋,“這個品質不好,我挑個更好的送你。”

田怡心顯然對這借口心知肚明,“品質不好你巴巴的攥在手裏,以為誰都跟你一樣好蒙好騙呢。”

田璃咬咬下唇,鼓足勇氣說:“其實,西傑不象你想的那麽好。”她的話很含糊,是勸姐姐還是說給自己聽?實際上,田璃自己也沒個方向。

不想田怡心幹脆地點頭,“的确。然後呢?”

“啊?然後?”田璃吶吶地重複。

“他不好,你為什麽要嫁?”談話似乎勾起田怡心的好奇,她靠住盥洗臺,凝視着妹妹,“說來聽聽。”

貌似這問題很容易作答。相親當晚,她和西傑吃過飯在餐館門口道別,走出幾步,他追上來邀請自己去宿舍坐一下。見了他住的環境才明白此行意圖。鄧西傑毫無隐瞞,坦誠的講了自己的情況,還有普通平常的家庭,幾乎是自爆其短。他笑着問她:這樣的我,你能接受嗎?

田璃忘記當時怎麽答了,只記住西傑淡定的微笑,仿佛窘迫的不是他,是他背後那些淩亂的架子床。

從相識到求婚,中間只經過短短的三個月。求婚時,西傑的态度也是從容不迫,他說:我認為你能做個好妻子,再談下去也是這個狀态,幹脆結婚吧。你說呢?

那個誠實、拙于甜言蜜語的男人讓她妥帖安心。或許在周圍人眼裏,田璃的優柔寡斷恰與鄧西傑事事做主的強勢相搭,符合性格互補一說。殊不知她看重的不是這點。她栽過跟頭,比任何人更在意‘誠實’,所謂的甜言蜜語也是她視如砒霜的毒藥。

“因為流行閃婚,你就跟風?”田怡心問。

田璃回過神,“我可沒想趕那個熱鬧。我和西傑在一起的時間是不長,六個月,不過加上爸對他考察那一年。不能算閃了吧?”

“說是六個月,可你們真正在一起的時間又有多少?我替你們數過,從我回國這一個月看,七天。”

田璃一怔,這個數字大大出乎她的意料,但很快她又釋然了,“這個月他太忙了,工廠加班、他爸來做手術,哦,還有出差。”含在嘴裏的最後一句她咽回去了:沒加上被你阻攔的一個晚上呢。

“依我看,西傑腦子裏的哪件事都比你重要。”

“他這個人比較……專注事業。”

田怡心明顯是不認同這句話,她露出不屑一顧的淺笑,“相比較起來,還是得承認,顧唯比鄧西傑有趣的多。”

這是田怡心第一次談及顧唯,可她想談不代表田璃也有此意願。那個人做的事太龌龊,田璃連想也不願想。

“太晚了,我睡去了,你也早點休息。”田璃捏着镯子轉身要走。

“你們這麽多年都沒見嗎?”田怡心追問。

田璃停住腳步,并未回身,“五年前你讓我發誓再也不見顧唯,你忘了嗎?”

“那他們說的不計後果的事是指什麽?”五年前,那件事後沒多久,田怡心就飛去美國,對妹妹身上發生的事無從了解。而晚上聽父母那番隐晦的對白,似乎有秘密在妹妹身上發生,她忍不住想知道。

田璃徐徐轉過來,“舊事重提?是嗎?”不知不覺間,她的怨氣浮上來,“當初,你那麽悲痛欲絕,為了讓你消氣,爸送我走得遠遠的,大學報到也錯過了,結果又複讀一年。這就是我做錯事,沒考慮後果的代價。”

看妹妹情緒激動,田怡心小心翼翼地攏住她肩膀,見她沒有甩開,試着抱她,哄孩子一樣,說:“好,知道了,不生氣。我知道那會兒我過分了,人半瘋半癫的,沒顧及你的感受。姐給你賠罪了。”

這歉意的表達未免遲了一些,不過終歸是做了一點挽回。事實上,田璃對姐姐的做法始終耿耿于懷,即使她有錯,也不必用‘捉奸’那麽決絕的方式,鬧到父母面前去。到最後落得兩敗俱傷,姐妹倆一個遠走美國,一個經歷了身與心的雙重打擊。而造成這一切的顧唯,逍遙自在,毫發無損。

“你不恨他了?不計較他對你的背叛了?”她問姐姐。

“過去的事了,幹嘛總提?我現在更計較銀行卡裏有多少錢。”她答得輕描淡寫。

田璃暗自搖頭,很難理解姐姐的思維。她做不到這麽豁達,她是恨的,一直恨,估計要持續到肉體滅亡那天。

田怡心依舊抱着妹妹,她比田璃個子高,傾下頭說話的神态極富耐心,“等你到了我這個年紀就會明白。錢比人可靠,再貶值再經濟危機,只要捏在你手心裏,它也跑不了。”說完,她意識到自己轉移了話題,随即扯了回來,“結婚不象談戀愛,随便一句分手就互不相幹。你是用短短幾個月決定一輩子的事,簡直跟押賭沒區別。你又不象別人那麽放得開。所以,寧可錯殺三千,不能誤嫁一個。”

田璃覺得姐姐的話沒頭沒腦,“還談什麽嫁不嫁的,他現在對我意見很深,興許真的象媽說的一拍兩散也有可能。”

田怡心勾起唇角,笑容淺淡,“惋惜?”

“說不清,只是覺得要是散了,對不起很多人。”

田怡心拍拍她腦袋,用一種教訓人的口吻說道:“甭想對不起誰,先想對得起自己嗎?即使所有人都認為你該那麽做,也不能屈服。日子是你過的,聽他們的幹嘛?”

田璃搖搖頭,“姐,你不懂。”

“我哪不懂?”田怡心倏地變了臉色。

剛建立起來的談話氛圍一時間失了溫和,有種一觸即發的火藥味。田璃驀然察覺,自己無意中觸到了姐姐的逆鱗,要知道,她最恨別人說‘你不懂,你不行’這幾個字。

田璃垂下眼簾,輕巧地化解了姐姐的劍拔弩張,她說:“我不能再讓爸失望。”

田怡心默了片刻,然後長長地‘噢’一聲,喃喃自語,“是啊,你聽他的話,他就不失望了。”

作者有話要說:留言不給力,要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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