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二十八

這一夜,田璃幾乎沒睡。顧唯的消炎藥四小時吃一回,她得掐着時間提醒他。後半夜,他的熱度又上來了,象一塊無聲燃燒的炭,呓語連連要水喝,就着她手不歇氣喝光一大杯,然後眼睛也不睜,又栽回枕頭上。

田璃浸了濕毛巾,幫他做物理降溫。涼毛巾初一接觸他肌膚,激得他呻吟一聲,随即又委屈地哼幾聲,聽着異常可憐。擦過的肌膚沒多久又變得滾燙,不停地擦拭,不停地喂他喝水,初冬時節,只穿了一件衣衫的田璃忙出滿頭的碎汗。持續到淩晨,他的熱度終于降下來了。

田璃搬了枕頭,換到跟他同一個方向,聽着他粗重的呼吸,也堅持不住,昏睡過去。

再睜眼時已天光大亮,她下意識地伸手去摸他體溫,手沒落呢,驀然見他幾乎跟自己臉貼臉,吓得‘蹭’地坐起來。她這一動,也把顧唯唬一跳,睜開眼問:“噩夢了?”

瞧他一切正常,她松口氣,“還以為我撞到你頭了。”她有睡覺不老實的毛病,左翻右翻,鄧西傑也說過她,一個睡姿維持不了五分鐘。

她俯身又摸了摸他額頭,熱度徹底退了。

顧唯順勢擒住她手,一翻身壓到胸口,有繼續回籠覺的意思,“還困,還想睡。”

田璃也是睡眠不足,頭懵懵的。不過,今天上午她有課,睡不了懶覺,手抽了幾下沒成功,她拍了他胳膊一把,“別鬧了,我得上班。”

他這才不情不願地放開手。

洗漱完畢,她熬了一點粥,看時間還夠,順手把他昨天換下的衣服洗了晾到陽臺上。進來時,顧唯換了位置,蜷到安樂椅上打瞌睡,瘦骨伶仃的兩條腿斜着懸在半空。沒了整齊造型的他,附着在身上的盛氣淩人也淡了,很容易勾起女人內心的母性,想揉他亂糟糟的頭發。

她說:“你頭發該剪了。”

“嗯。”他應了一下,依舊很困似的,不睜眼睛。

“回床上去睡。小心着涼。”

他象是有感應,當田璃經過身邊時,手一抓即摸到她衣下擺,嗚嗚哝哝說:“我在北京的時候,每年都會生一場重感冒,一個人在床上睡得昏天黑地。昨天晚上好象又回那個場景了,我以為是開明給我倒水,摸着手又不象他,我猜自己癔症了。其實,平時也不怎麽想你,只是有病的時候例外,特別盼着你在我身邊,替我倒水、替我拿藥。我想睜眼看看,到底是誰,可又存了點僥幸,要是不看能想象是你,看了這點念想也斷了。結果,今天早晨發現真的是你,我就更不願意睜眼了。”

田璃低□,蹲到他面前,閉着眼說這麽一大段話真象講夢話呢。

“你來燕都,是為了報複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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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唯睜開眼,定定看了她一會兒,說:“我找了你很久,各種方法都用盡了。最後不得已轉回頭打聽田怡心。她去美國後也跟我失去聯系了。有個跟她關系不錯的同學告訴我,她回國了,聽說是參加她妹妹的婚禮。你知道我當時氣成什麽樣嗎?我遵守了四年約定,你卻言而無信。我馬上來了燕都,想跟你對質。結果,我千辛萬苦找到你,怎麽那麽巧,正撞上你跟田怡心挑喜糖呢。我幾步沖到你們倆前面,偏偏聽你跟她說,西傑不愛吃薄荷味的,聞到也不舒服,不能要這個。”

仿佛怕她轉身要走,顧唯抓住她胳膊,“我知道下面這句話你聽了得生氣,可生氣我也得說,因為你太遭人恨了。你不知道當時提到鄧西傑時你笑得多賤。”

果然,田璃一瞪眼,起身要走。

顧唯強按着她,後面的話說得又快又急,“你替我想想,我拼死拼活地工作,把自己當機器人那麽使,我一心盼着等你畢業了,憑着我的積累,能給你一個交待。結果,你這麽對我。我能平衡嗎?那一刻,我才想明白一件事,自始至終都是我在喜歡你。你呢,你根本是個孩子,整天就是玩,沒心沒肺地跟我瞎鬧,哪看得出認真來。合着我是那最大的傻子,五年啊,原來是我自娛自樂,畫個餅給自己充饑。我不甘心,真的不甘心。”

‘篤篤’的敲門聲切斷了顧唯的話。來人是靳開明,提了一袋子早餐盒,他對田璃微點了下頭,權作招呼,神态裏的冷淡顯而易見。

“昨天夜裏怎麽樣?又燒了嗎?”他徑直走到顧唯面前,摸了他額頭,“還好。今天上午還有一次點滴,我買了粥,你喝完了我陪你去醫院。”

田璃知道靳開明對自己有意見,這意見一時半會也化解不了,把她當空氣已經夠給她面子了。她低聲說:“我先走了。”

“幾點回來?”顧唯立刻問。

她含糊地答:“不知道,忙完了吧。”

靳開明對田璃的道別連敷衍也不給,只顧悶頭把餐盒一樣樣擺到小桌上,聽見大門合上的聲音後,他繃緊的面容有所緩解。他去廚房拿碗,看到那鍋冒着熱氣的粥,不掩飾地哼了一下。他攙顧唯坐下,遞過筷子,兩人不言不語開始吃早飯。

“你今天就回去吧。”顧唯說。

“回去?官司不打啦?”

顧唯搖頭。

靳開明氣憤地放下筷子,一指田璃剛離去的方向,“她求你來的?你怎麽那麽糊塗,他們這麽幹……”

顧唯笑着打斷他,“開明,你的好心我領了。這回要是沒有你,我不知還得受多少罪呢。”

“不用你謝。”他硬梆梆地回一句。

顧唯跟他的關系稱得上良師益友,五年來的相處也磨合出一套默契。他知道這時候少說為妙,于是專心吃早飯。

到了醫院,大夫先處理他頭上傷口,換成了小塊紗布,囑咐他不要沾水,再有一兩天就可以拿掉了。

顧唯揉了揉幾天沒洗的頭發,自嘲地一笑,“這味兒,跟進了猴山似的。”

靳開明逮到機會了,挖苦道:“你還在意這個?我尋思着你香臭不分了呢。”瞧他還是傻笑,不以為然地說:“以為苦熬苦等的是個什麽絕世美女呢,不過如此。”

顧唯不愛聽了,本能地想争辯幾句。不過再一想,開明現在正鬧離婚呢,估計看哪個女人都是一腦門邪氣,跟他談異性容貌算是找錯對象了,遂閉上嘴不再多說。

挂點滴時,靳開明又扯起官司的話茬,顧唯堅持自己的意見,氣得靳開明恨道:“你真是愁死人,沒見過你這樣的。要這麽着,打完這點藥你跟我一塊回北京。”

“開明,我想留下。”

“什麽?”靳開明頓時炸了,“你鬼迷心竅啦?為那麽個毛丫頭還豁出去了?你醒醒,別執迷不悟下去。你打拼到今天不容易,外面多少人觊觎着你的位置呢?你前腳走了,後腳馬上有人頂替上來,比刮陣風還快。所裏已經夠你給面子了,任着你消失這麽久,換個人,你試試?”

顧唯趕緊點頭,“對對,沒錯。多虧你舅父大人包涵。”

“少跟我貧。”靳開明喘着粗氣繼續說:“北京的機會多,你已經有了基礎,将來發展空間一定更大。留在這兒?這能跟北京比嗎?人往高處走,大道理不需要我說吧?”

“這裏……”

“你一邊歇着去,我不聽。”他又大叫。

顧唯立即不說了。他敬佩靳開明,也願意聽他的建議和指點。但這一回,他們談的不是職業規劃,更不是案例總結,是他自己的生活,這個得自己做主。

靳開明也看出對方的抵觸,轉而換了語重心長的口吻,“顧唯,你陷入執念了。你仔細想想,你是愛她本人,還是遺憾那份不圓滿。人都喜歡把年輕時的愛情想得完美無缺,尤其是求而未得的,非得給它罩上無數的光環,無限的美化它。其實,真得到了,最後一樣的千瘡百孔、不堪回首。我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嗎?還有,最關鍵的一點,你想過沒有?社會變,人也在變,你還停留在五年前的夢境裏,誰能擔保她還是五年前那個樣兒?興許,現在的她早變成你深惡痛絕的那種人了。”

顧唯說:“對,我承認你說得對。人是變的。事實上,她變我也變,你不認為我跟你面試那會兒相比,也不一樣了嗎?可不論怎麽變,有些東西是變不了的。”

“你說什麽變不了?”

“感覺。”

“感覺?”靳開明嗤笑,“我重證據,不談感覺。”

“好,我換個詞,我依然對她動心。這次來燕都,我絞盡腦汁的報複她,我以為看着她難受我才會舒服。可是錯了,她難受的只是感情上的那點,我卻是徹底的自我否定,從開始的付出到後來的等待,全盤否定。那種痛苦怎麽形容?就跟前無去路、後無退路了一樣。于是,我問自己為什麽。”

靳開明接過話來,語調嘲諷,“因為你心中仍有愛。”

顧唯苦笑一下,低頭看着手背上的針頭,“就知道你得擠兌我。”

靳開明直切重點,“動心兩個字值得你做這種決定?顧唯,你是要後悔的,我一點沒吓唬你。”

“那是未來的事,我預見不到。但眼下要是放棄了,我确定我一定後悔。”

“好好好。”靳開明點着顧唯的鼻子,抖了半天手,說不出第二句來。末了,他甩下四個字:冥頑不化!憤然離去。

這天,田璃回到顧唯住處已是下午四點多,剛敲一下門,就聽到他歡快的應聲。田璃感覺地面‘咚咚’震了幾下,門打開露出他燦爛的笑臉。再往下看,他金雞獨立的站姿很是挺拔,不禁也笑了。

“我來。”顧唯接過她手裏的旅行袋,掂了掂問道:“是什麽?”

“我回家拿了些衣服。”她小聲答。

“你爸……”

田璃打斷他,“你洗頭了?”

顧唯撓撓腦袋,有點不好意思,“再不洗要招蒼蠅了。”

她踮起腳來,仔細看一下他額前的紗布,“下次我幫你,小心水染到傷口上。”

顧唯忙湊低身子,方便她看。

“還洗澡了吧?”她聞到沐浴露的香氣,“等會我去樓下發廊約個師傅,讓他上樓給你理發吧?”

田璃說話溫聲細語,這待遇是他從未享受過的,顧唯立時從天靈蓋舒服到腳底板,骨頭也酥了。

他掂着腳要跳回去,田璃及時地攙住他胳膊,這下給了顧唯膽量,就勢摟上她肩膀,連倚帶靠,差點将她夾到腋下。然後,他偷偷瞟過去,看她低垂着眼皮,分不清喜怒。搞得顧唯犯含糊,唯恐她厭惡自己,趕緊又一本正經。

沒一會,她下樓帶着理發師回來了,對着顧唯的傷口,跟師傅商量怎麽保證頭發茬不鑽進紗布。

“還有更好的辦法嗎?”聽了幾個方案,她猶不滿意。

顧唯坐在兩人中間,象聽候安排的孩子,他安靜的仰望田璃。消融了冷冰冰的外殼,她恢複成他記憶中的樣子,清亮的眼睛,小巧挺翹的鼻頭。他記起冬天時,一遇到冷風,她的小鼻頭馬上泛紅。他看了就主動替她暖,有時故意犯壞,連她的嘴一起捂,嚴嚴實實的不透一點氣。她呢,偏是臊着他,屏住了呼吸練憋氣,小臉漲得通紅通紅。

顧唯心裏軟軟的,情不自禁握住她手。

田璃側過臉,微微一笑,安慰說:“別急。總得找個保險的法子。”

顧唯哪是急,直盼着她沒完沒了商量下去呢。他借機擺弄她手,一會十指相握,一會指尖相扣,翻來覆去地玩。

可惜,事不遂人願,方法敲定理發師開始修剪,她白淨的手小魚似的滑出他手心。顧唯眼巴巴看着,卻無計可施。

修剪完畢,那個利落幹練的顧唯重又出現。田璃打了一盆水,細致地清理落到他臉上的碎頭發茬。兩個人臉對臉,呼吸可聞,顧唯一欠身就能完成心裏那個願望,可他忍住了。時機不對,暫時先享受她指尖對肌膚的親昵吧。

确定整理幹淨了,田璃直起身,問他:“還覺得哪紮嗎?”

顧唯搖頭。他發現,自己若是用點頭或搖頭的方式作答,田璃總會謹慎地再追問一遍,那份擔心融化得他飄飄欲飛。

“真的沒有?”

顧唯篤定地搖頭,然後賴兮兮換副面孔,“我餓了。”

作者有話要說:還有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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