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二十九
顧唯拆除腳上石膏這天,是個難得的好天氣。一連幾天,燕都狂風大作,仿佛要在轉瞬之間掃空樹上的枯葉,好營造出冬日氣氛。
終于要告別輪椅、拐杖的日子了,從昨晚開始,顧唯就隐隐的興奮。早晨換好衣服出門,他執意不再用其中任何一樣,讓田璃推着他出現在衆人面前,顧唯接受不了。任何時候,他都該是頂天立地的男子漢,而田璃,是栖息在他翅膀下的小女人。
田璃沒發表意見,好象任着他怎麽做,她一概是默默接受。只是,出門開始,她始終站在他左側,保證他随時能找到支撐。
顧唯看出這種不顯山露水的體貼,絲絲甜蜜,又有些許感動。朝夕相處這些天,他發現田璃變化很大。那時的她愛鬧騰,全部能量都聚集在四肢,沒一分鐘安穩,是小女孩的活潑好動。他總取笑她,四肢發達,舌頭遲緩。因為她口齒的伶俐程度遠不及身體。
現在不愛說話的程度更深了一層,如果不主動逗她,一晚上,甚至一天都難說幾句。加之舉止上也褪淨那層毛躁,大多時候幾乎意識不到她的存在,需要顧唯特意看一眼,确定此人還在房間裏,沒悄悄溜走。
這種無言并不是默契的表現。相反,他們從彼此仇視變成朝夕相處,情感上缺少一層過渡,無言只會加深別扭。
因此,顧唯送了一樣‘活物’給田璃,目的很簡單,想跟她創造點話題。
小貓送來時頭上紮個比腦袋還大的蝴蝶結,毛絨絨匍匐在大禮盒裏。顧唯敢打賭,田璃絕對拒絕不了這份誘惑。果然,她盯着小貓,愣了幾秒,然後笑容緩緩綻開,那是發自內心的歡喜。
也是小貓的降臨,他們之間的對話開始成倍增加,雖然都是些無關緊要的話,多以顧唯牽頭,有關貓的吃喝拉撒睡。但田璃有問有答的熱情是真切的。顧唯有意的幹點兒缺德事,譬如将貓擱到高高的櫃子頂,譬如用一堆衣服壓到小貓身上,惹得田璃着急忙慌地前來解救,再順手打他一巴掌。看她呵護小貓,一來一往地跟小貓說話,顧唯分外得意——好象看着一朵花,從蔫頭耷腦變成鮮活水靈。
出了電梯,田璃囑咐顧唯先等等,她把車開到樓道口,免得他們再走一段路。顧唯喜歡她這種善解人意的體貼,逗她說:“你還記得咱倆那時候去海邊游泳,你累了非讓我背着你走,然後為了表示心疼我,買根煮玉米犒勞我。結果呢,我只咬了一口,剩下的都便宜你了。我跟長工似的,背着你吭哧吭哧地走,你在我背上大嚼特嚼。饞得我也不好意思張口要,那個口水流的啊,跟灑水車似的。”
田璃微微發愣,“有嗎?”
“當然有。”
她笑了,“你站穩當了,我去取車。”
石膏拆除的過程很順利,不順的是後面。說不上是心理作用還是什麽,剛踏上地面那一秒,顧唯恍然覺得腳踝脆弱不堪。原先沒有拆除石膏的時候,他還試着踩過地,雖是用不上力,但也不象今天這麽敏感。
大夫倒是鎮定,只說回家加強鍛煉,如果需要可以安排康複訓練。
從醫院出來,他一直沒有開口講話,也少了那份逗田璃說話的興致。他不說,田璃更是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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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上接到靳開明的電話,他知道今天是拆石膏的日子,問結果如何。顧唯敷衍着答了幾句,他不想給旁邊的田璃增加心理負擔。聽說他腳沒法着地的消息,顧唯發現她臉色異常慌張。這些天來,她頗費心思,每天熬骨頭湯,換着花樣地給他補充營養,已經做了能做的一切。
“沒事了就趕緊回來,一堆活等着你呢。”靳開明沒忘敲打他這事。
“先這樣,有空再聊。”他匆忙收線。無意中瞥向窗外,發現不是回家的路,“這是去哪?”
“到那你就知道了。”
顧唯強作歡顏,“嗬,會保密了。”
車子駛入一條寬敞筆直的大道,路一側的東江緩緩淌過。今天的光線特別足,投射到江面上映出波光粼粼的光芒。田璃靠邊停車,放下車窗說道:“這裏是燕都有名的情人大道。到了夏天,全是情侶在這漫步。”
‘情人’兩字觸到了顧唯的神經,他歪過頭不錯眼珠地盯着她臉,問:“你帶我看情人大道,想暗示什麽?情人這個詞在國內可不是好聽的。”
田璃哭笑不得,“你想哪去了。這是燕都引以為傲的地方,你不是說第一次來這兒嗎,我帶你過來看看。”
“看什麽?一個人都沒有。”
“咱倆走不是就有了。”
顧唯懂了,“嗨,你在這兒等着我呢。”
他接着用單腿蹦的方法,搭着田璃的肩膀一點點往江邊走,越接近江邊,風越是強勁,吹到兩人臉上,連說話都費力。顯然,這安排缺乏考慮,她很沮喪,“我也沒這時候來過,不知道風會這麽大,回去吧。”
他們又原路退回,顧唯卻是調整了情緒,對她說:“扶着我,讓我走幾步試試。”
田璃笑了,象是早等他說這句話,面對面站好,她撐住他兩條胳膊。
第一步踩下去,疼得顧唯牙疼似的抽氣,“好象裏面有根針頂着。”
田璃聽了,蹲□,用手緩緩轉動他腳踝。她的動作極其輕柔,可落在顧唯身上,跟酷刑差不多,生逼出一層汗。他怕勾起頭疼的毛病,“歇一會。”
田璃攙着他就地坐下,掏出紙巾替他擦汗,顧唯握住她手,“要是我瘸了,你還要我嗎?”
她垂下眼簾,“瞎說,不會瘸的。”
就是這點不同。從前的她會張牙舞爪撲過來,抗議他說了喪氣話。現在則是平靜地反駁幾個字。顧唯不知道哪個田璃更好,或許前面那個讓他開懷,後面這個讓他心疼。
他摟過她肩頭,故意哈哈大笑,“開玩笑呢,我當然不會瘸。”
田璃不着痕跡地一縮,逃出他手臂,“皮寶寶拆了石膏恢複得很好,大夫說要多按摩,保持血液暢通,我也幫你按按吧。”
說着,她捋着他的左腿,一寸寸揉到腳踝骨。
提起皮寶寶,顧唯真是妒忌。雖然這妒忌來得沒道理,可一想到田璃跟他有四年時間,遠遠超過自己,難免酸溜溜的。随即,他又寬慰自己,來日方長,将來他會有很多的四年蓋過皮胖子,不逞這一時之氣。
“再試試。”他扶住田璃肩膀,又開始新一輪嘗試。
這一次經過田璃的按摩,疼痛減輕許多,能虛虛地踩住地面了。倆人很受鼓勵,又總結經驗練了幾回,效果不錯,顧唯可以一瘸一拐地走幾步了。
田璃很是不忿,“那個大夫為什麽不早說要揉揉呢?是不是還想掙我們一筆康複費?”
顧唯配合地跟她保持同一種表情,摞胳膊挽袖子,“對,一會咱們找他說理去,看我怎麽教訓他。”
見田璃笑了,顧唯的心裏的陰霾也一掃而光,笑嘻嘻的說:“你得獎勵我,不然我沒有動力繼續走了。”
她想了想,說:“請你吃飯吧。”
“過來,”他對她勾勾手,挨到她貼近了,張開手抱住她,“我只要這樣的獎勵。”
田璃沒反抗也沒迎合,一動不動地等着他結束。弄得對方覺得這個擁抱很不是滋味,好象要了不該要的東西,放手舍不得,不放又是尴尬。最終,顧唯決定臉皮厚一點,她始終是他的,幹嘛要膽怯?他埋下頭嗅着她肩窩處傳來的淡淡氣息,只屬于田璃獨有的氣息,“你每天舉豆包,我連豆包都不如。”
豆包是小貓的名字。田璃一進門,總得抱着它舉到半空玩一會,害得顧唯很眼紅。
田璃嘟囔道:“我舉不動你。”
顧唯成功地被她逗笑了,“我舉你。”他雙臂一用力,抱得田璃兩腳離地,“等我腳好了,看我能舉多高。”
初見一點曙光的顧唯沒有懈怠,下午,他一直扶着牆壁練習。田璃一會兒幫他倒杯水,一會兒遞過毛巾勸他擦汗。顧唯憋着一口氣,要盡快康複了,好跟田璃談談。他們已經浪費了太多的時間,不能再稀裏糊塗下去。
房間裏飄着骨頭湯濃濃的香氣,一想到她系着圍裙,在廚房忙碌的樣子,顧唯覺得前所未有的舒暢,他一步一步走到門口,探進身,“先讓我喝一口,能量不夠了。”
田璃盛出一小碗,送過來。
“香啊。”他贊道,“跟誰學的?”
“皮寶寶他媽。她最喜歡做飯,我在他家別的沒學會,做飯手藝練出來了。”
顧唯沒想到,繞來繞去還得跟皮寶寶那四年抗争,小心翼翼地問:“他媽是不是拿你當兒媳婦培養了?”
“不是。他媽對兒媳婦的标準可高了,我條件不夠。”
顧唯不樂意了,竟敢說田璃不夠格,“他媽眼神有問題吧?”
田璃一低頭轉身走開了。
他不依不饒還想說,驀然想到一點,悔得差點抽自己。
吃過飯,顧唯在電腦前接收郵件。靳開明每天一封的頻率催問他幾時回京,同時,又留下一堆的案頭工作。在所裏,他們兩個是公認的加班派,這段時間顧唯請假,很多事他攬了過去,郵件裏的怨氣鋪面而來。
忽然,有封未讀郵件進來,那上面郵箱地址惹得顧唯眼睛一亮,他飛速讀過一遍,禁不住興奮地一拍桌面。正匍匐在旁邊酣睡的豆包受了驚吓,‘喵’一聲抗議。
“抱歉,寶貝。”顧唯抄起它,一瘸一拐找田璃,半開的卧室門裏露出她背影,他激動地推開門,“阿璃……”
忽然,他發現些不對勁的地方。田璃正在收拾行李,地上的箱子已經裝了大半,沒看錯的話,那是他的箱子。
“你這是?”
田璃轉過身,語氣平靜,“顧唯,你恢複得差不多了,明天我就走了。”
顧唯莫名其妙,“你走,收拾我行李幹嘛?”
“你也該走了。”
他懷裏的豆包痛叫一聲,尖尖的小乳牙不客氣地咬到顧唯手上,似是報複他捏疼了自己。顧唯忙放下它,緩步坐到田璃面前,“阿璃,你讓我去哪?我好容易找到你了,我哪也不去。”
田璃不說話,低頭疊着襯衫。
“你還恨我?是嗎?”他半蹲了身子,俯到她膝蓋前,仰起臉看她,“你怨我拆散了你和鄧西傑是嗎?”
“不是。我和鄧西傑的事怪不到你頭上。原因很複雜,”她的手被他按着,沒法再疊衣服,她索性繼續說下去,“開始我恨你,恨田怡心。冷靜下來我想,我自己也得占一部分原因。有了誤會不去解釋,放任誤會越來越深,這是我的錯,我得吸取教訓。”
“好好好,你吸取教訓。那不怪我,你幹嘛轟我走?”
“你有你的生活,我也有我的。”
沒頭沒腦的一句話惹得顧唯蹙起眉頭。換作平時,他早有無數話教訓她,可現在不行,他和田璃的關系剛修複一點,建立得十分不易,豈能随意摧毀。
“阿璃,我的生活裏有你,你的也該有我,不是嗎?”
“你會後悔的。”她的話總是簡短。
“我後悔什麽?”
她停了半晌,“你回北京去,明天就走。”
顧唯恍然大悟,原來靳開明找過她了。
“阿璃,你知道我現在最後悔的事是什麽嗎?我後悔當初那麽老實,聽了你爸和田怡心的話,沒争取跟你見上一面。哪怕是問問,那天我先走了,你媽打你沒有,他們有沒有為難你,讓你趴在我懷裏哭一會,我心裏的愧疚都會少一點。這一次,我誰的也不想聽,我按我想的做。”
田璃說:“那時候我跟你想的一樣,我按我想的做,偷了家裏錢去上海找你。其實,都是錯的。上一次沒跟你講完,你知道後來發生了什麽嗎?”
後來的事是田璃回到家中,從她媽劉荻的責罵中拼湊出來的。田萬山得知女兒離家出走,盛怒之下沖到丈母娘家,責怪她沒有盡心盡力,把她家裏痛砸一番。他的兩個大舅子——劉荻的哥哥也是爆脾氣的人,合起夥來将田萬山收拾一番。田萬山因此受傷,右耳失聰了。劉荻不依不饒跟兩個哥哥理論,結果關系鬧僵,娘家與她斷了來往。
“我非要解開那點執念,跑到上海,把自己折騰得象個流浪鬼。如果早一點聽我爸的,後面不會闖出那麽大禍來,害得家裏每個人都為我受罪。現在,你也是這樣,跟我犯同樣的錯。如果這世上有回頭路,我願意付出任何代價去換,可是沒有,所以我只能後悔。将來,你也會有這麽一天,到那時候你會恨我。倒不如我們放手,我也不恨你了,你也不再怨了。我們都好好過自己的生活。”
顧唯用盡力氣搖頭,“不行。我們說好了在一起的,你不能言而無信。”
田璃苦笑,“今天你說我們去海邊的事,我腦子裏一點印象都沒有。很多事我已經忘了,你這句話,我也不記得了。”
作者有話要說:貼完這章,北風要開始外出旅行。下面一周大家不必來啦。再見各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