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三十八
重逢後,田璃見過顧唯各種表情,嘲諷、惡毒、關切、痛心,溫柔。還有當她睡醒一覺睜開眼,被他半柱着頭的凝視吓得尖叫一聲時,他浮現出的腼腆。但唯有剛才面對鄧西傑那刻的驚懼,她從未見過。
毋庸置疑,鄧西傑掌握在手的東西确實是他的死穴。是的,就是手裏這張造影片子。她對着閱讀燈看,不得要領,因為所有那些圖,她根本看不懂。
顧唯奪過那張片子,扔到一邊,然後象溺水者抓到了浮木,他緊緊摟着她。
那聲‘同歸于盡’,吓得他半死。他第一時間拉緊手剎,又強行拔了車鑰匙。都做完了,猶不放心,他不管兩人中間多大的阻礙,愣把她按到自己懷裏,才敢正常呼吸。
田璃靜等了幾分鐘,他仍舊沉默着,仿佛要把這種別扭姿态持續下去。本來她是故意吓唬他,瞧這樣她不忍心再鬧,和緩了語氣說:“顧唯,我只想知道事實真相。我不聽鄧西傑的,以你說的為準。”
他垂低眼睛,欲言又止的嘆口氣,然後抓住她右手,摩挲半天那枚素戒,才說:“我不是故意隐瞞。姓鄧的來這麽一手,我再怎麽說也是謀求坦白從寬的下場了。”
她有點好笑,“不要啰嗦,快說。”
“我先問你,你認為我是病秧子嗎?”
田璃想了想,搖頭,顧唯精力旺盛,稀松平常能幹掉兩碗飯,到了床上跟活龍似的,若說他有病,天底下沒有健康人了。
她的否認給顧唯帶來一絲欣喜,似乎要她為所說的話負責,他又追問一遍,“你确定?”
田璃也認真起來,詳細回憶了顧唯的日常狀态,末了,篤定的點頭,“你一切正常。”
“所以,首先确定一點,鄧西傑是造謠。”
田璃瞧出來了,他拿出法庭上那套為自己辯解,她直截了當指抛在一邊的片子,“它怎麽解釋?我不希望你隐瞞病情,有病就治,否則耽誤的是你自己的身體。”
“你聽我講,話要從兩年前說起。”
兩年前,顧唯接了北方一家藥企的上市籌備,那個項目周期正趕上東北漫長的冬季。顧唯出生于中部城市,并沒有經歷過徹骨寒冷。突然到了冰天雪地的地方,他開始出現各種不适應。最明顯的一點是頭疼,那種疼不至于滿地打滾,可是象毒性緩慢發作,絲絲縷縷滲進腦仁裏。
他認為是工作壓力過大,着手做了調整卻未見好轉。堅持了兩個月,他整個人瘦掉十多斤。律所看他實在痛苦,就另外派人過來替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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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北京,顧唯專門去醫院做了全面檢查,最後得到個令人吃驚的結果:他先天性腦血管發育異常。
“怎麽理解?你的腦血管跟我們普通人不一樣?”田璃發問。
“窄一些。所以,極偶然的情況下,我有頭疼的現象。我去了很多醫院,也咨詢了很多這方面的專家,因為症狀發作不明顯,他們給出的建議是觀察。其實,我身體各項機能都正常,你每天跟我生活在一起,如果我有哪不對勁,你也該看得出來。”
“只是頭疼?還有其它症狀嗎?”
“手腳的溫度低一點。”
對,顧唯的手的确略有些涼。無論何時摸着都是清涼的。
“還有嗎?”
“沒了。”
田璃沉吟着沒再說話。
顧唯謹慎地望着她,話都交待清了,他擔心的問題也來了。造影片子的确顯示他有問題,而且問題不小。最初大夫看到片子大搖其頭,認為病人的狀況不敢樂觀,轉而看到自稱是片子主人的顧唯,驚詫不已。接連看了幾家醫院,不止一個大夫對這種奇異現象表示不可理解,險些将他當成醫學史上的特例撰寫。
至于大夫懷疑的家族遺傳,他特別問過家裏,但沒聽說有跟他同樣狀況的長輩。
排除了所有可能後,他也接受了現狀,并不把這事當作心病,加之頭疼發作的次數不多,有時他幾乎忘了自己這個有別于常人的地方。
鄧西傑在抖落這張片子前,一定也請教過醫生。如同法庭上講求證據,造影片子也是某種程度上的鐵證,如果一味抓住這點不放,顧唯的确有口難辯。
田璃的沉默象身側的群山,肅穆中摻雜了參不透的神秘,無端的,顧唯有點慌張,很怕她膽怯之下毅然做出終結感情的決定,說的話是前言不搭後語,“阿璃,我不會……絕不可能成為你的拖累。如果……我自己也無法接受。”
田璃忽然想起什麽似的,“對了,你說極偶然的情況下頭會疼。怎麽解釋?什麽是極偶然?”
“譬如搭飛機,或是到了高海拔氧氣稀少的地方,發作得比較明顯。”
她一愣,“那拉薩……”
他承認,“可能得盡量少去。”
“傻瓜。”她怪道,“明知道不行你還去。萬一出事怎麽辦?”
顧唯不敢坦白他是為了孩子的消息追去的,他竭力不在田璃面前提‘孩子’兩字。就象說起豆包,他不象其它寵物主人那樣,用‘女兒’代替稱呼,是規矩地喊它名字。關于他們的孩子是男是女,他也絕口不問,唯恐勾起田璃的傷心事。
“我回去上網查查飲食上該注意什麽。”她扭動身子,想從顧唯懷裏掙脫。
顧唯忙按住她,“你幹嘛?”
“回家。黑咕隆咚的地方,有什麽可呆的。”
聽她的意思,好象要結束談話了。顧唯既高興又有點不放心,“那這事?”
田璃很痛快,“你說沒事我就相信你。”
馬上,顧唯琢磨出自己的不放心在哪了。田璃這半天的話題都圍繞着他的病,其它,例如責怪、懷疑的話一句也沒有。甚至眼含悲戚的憂慮也欠奉,她平靜,平靜得吓人。
斟酌良久,他問出了心裏的好奇:“知道我這樣,你怕嗎?”
她反問:“你怕嗎?”
他搖頭。
田璃嫣然笑道:“你都不怕,我更不怕了。”她拍着顧唯的肩膀,“放心,我不會讓你有事的。”
那姿态象極了黑社會老大對馬仔說的:別怕,有大哥罩你。
顧唯呵呵笑起來,小丫頭越來越讓他刮目相看了。原來,對着鄧西傑講話畏手畏腳的,現在能跟那個人不卑不亢地對話了,進步明顯。
他問:“你知道今天為什麽要帶着你見鄧西傑?”
真實的猜測田璃不想說,她索性裝糊塗,“不知道哇。”
“因為你父親前幾天派人來找我。”
田璃的神色突然凝重了。
“派來的人很客氣,他說只要我答應跟你分開,條件任我開。他前腳走,後腳鄧西傑又約我見面,我知道,上完軟的該有硬的了。說實話,這種事我在明處防不勝防,我已經萬分小心,但是你父親一心要拆散我們。所以,我希望你了解內情也有個心裏準備。”
田璃嘟起嘴,立時情緒低落。
顧唯說得非常慎重,“所以,我們得看你爸的耐心幾時用完。然後,等着他使雷霆手段。”
這一晚,田璃失眠了,輾轉反側到天亮。她身邊的顧唯也是沒睡。
第一次,他們滿腹心事卻又相對無言。
第二天吃過午飯,顧唯在辦公室補覺,一大早起來連跑兩個主管單位,他困得要死。睡到迷迷糊糊時,接到田璃電話,問他現在忙不忙,她要帶他去個地方。
顧唯有心開個玩笑逗她,無奈困得舌頭也不在狀态。他穿上大衣,跟駕雲似的坐到她車裏,歪着腦袋又是一通大睡。
行駛中的車子微微颠簸,更加重了昏睡,偶爾他睜開眼,視線裏或是高速路或是其它形狀的馬路,仿佛這車綁定到傳送帶上,只在一個範圍內兜圈子。
他這一覺睡得功夫着實不短,睜開眼時周圍天色已漸漸黯淡。北方的冬天黑得早,看時間不過才四點多而已。他揉着臉,坐正了身子,駕駛座上的田璃正喝酸奶,見他醒了,遞過一瓶礦泉水。
一邊喝着,顧唯一邊端詳窗外的景致,其實,說不上景致。這是條不寬的街道,路兩側低矮的梧桐樹只剩了光禿禿的枝丫。在他們車前後,三三兩兩站了幾個人,聚着聊天或者叼着煙卷,看上去象在等什麽人。
“你這是把我拉哪來了?”
田璃悶頭挖着酸奶喝,沒有應聲。
顧唯很是奇怪,撫着她脖頸,又問一遍,“這是哪啊,丫頭。”
她不擡頭,含糊地說了兩個字。過了幾秒,顧唯猛然醒過神來。這裏是田璃家鄉,也是他大學四年渡過的城市。他急忙轉頭看窗外,想找出熟悉的地方。
可惜,這就是一條普通的街道,毫無特色。
他迷糊了,“咱們這是……”
田璃放下酸奶杯,象是補充完能量,有力氣開口講話了,“路對面那兒是市教育局幼兒園。等一會兒她出來了,我指給你看。”
顧唯眨眨眼,象是聽懂了又象沒懂,“她出來?”
她将下巴擱到方向盤上,歪頭看路對面,“她是女孩,四歲了,讀中班。”
顧唯差點嗆死自己,沒聽錯吧?她說的是……他們的孩子?
“我上次騙你的,她沒死。”車裏的光線比外面更暗一些,田璃俯着身軀的背影化成了深色剪影,瘦瘦的肩,弧度優美的頸線。
顧唯亟不可待,立刻拉開車門站到車外。路對面高高懸挂着幼兒園的牌子,未到接孩子的時間,塗滿卡通圖案的鐵門緊閉。他渾身繃緊,雙腳不聽使喚地要靠近大門。
也随之下車的田璃趕忙拉住他,制止了他跟一輛速度飛快的自行車親密接觸。她說:“還得有十來分鐘到放學時間,回車裏等吧。”
“你回去你回去,外面冷。”他生硬地推着田璃,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扇門。
田璃替他扣上敞開的大衣領,也一言不發地陪他站着。
臨近大門開啓的時間,街道被各種車輛擁得更加狹窄。不少心急的家長堵在幼兒園門口,伸着脖子向裏張望。說不上是因為冷還是緊張,田璃感覺顧唯的身子簌簌發抖,她偷偷看向他,青煙色的暮霭中,他蹙緊眉頭,下唇咬得泛白。
田璃小聲提醒他,“最好別過去。”後面的話無須說得那麽直白,雖然他們是父母,但已經喪失了資格。
顧唯轉頭看她,帶着濃濃的鼻音,‘嗯’了一聲。
她低頭,發現顧唯還傻傻地攥着那瓶礦泉水。寒冷的季節裏無異于攥着一冰塊,她立即拿了放到汽車機器蓋上。再摸他的手,涼的一絲熱氣都沒了,她捧到嘴邊,呵着熱氣替他暖。
顧唯擠出個比哭還醜的笑臉,“我女兒肯定是天下第一聰明。”
她的笑也很僵,“我看幼兒園裏挂過她的畫,比我小時候畫的好。”
顧唯眼裏頓時水光迢迢,“她叫什麽?”
田璃搖頭,她不想說。
這時,鐵門‘哐當’一聲響,從裏面徐徐打開,堵在門口的人一湧而進。幾分鐘後,陸續有家長領着孩子從裏面出來。隔着人群,田璃看不清,着急地踮起腳。顧唯反應快,一把抱起她,托到路邊的一個隔離墩上,然後圈住她腿幫她保持平衡。說實話,這一刻他抖得更厲害了,傳染得田璃也雙腿發顫。
“看到了。”她低聲叫顧唯,“那個戴着粉色帽子,帽子上一圈毛線球的孩子,她手裏拿着一張畫。哎,顧唯,你去哪?”
顧唯已拔腿往大門的方向走去。順着她提示的特征,他找到了戴粉帽子的小姑娘,她正興高采烈揮着手裏的畫。随着走近的步伐,顧唯貪婪地凝視着她,她細眉細眼,乖巧中有種弱弱的嬌氣。
“叔叔,你東西掉了。”小女孩提醒幾乎要跟自己擦身而過的高個子叔叔。
顧唯立刻停住步子,蹲在了她面前。那串故意丢棄在她腳邊的鑰匙橫在他們中間。
小女孩彎腰替他撿起來,她戴了毛茸茸的手套,撿了幾次才捏到手裏。
他攤開手,等她拎着那串鑰匙,緩緩放進自己手心裏。顧唯調集了全身的力氣讓自己微笑,“你的手套真好看,有個小兔子腦袋。”
“是媽媽給我買的。”她講話也是細聲細氣。
他小心翼翼地拍了她頭頂,又擡起頭,深深地看一眼領着她的大人,說:“這孩子真好。”
那女人回以客氣的一笑,“跟叔叔再見,咱們得走了。”
小女孩揮揮手,要跟着媽媽離開。
“等等。”顧唯喊住她們,他解下自己手機上的一個小平安符,那是田璃買的,他蹲下來注視她晶亮的眼睛,“叔叔想謝謝你,這個送你好嗎?”
小女孩看了媽媽一眼,女人微微搖頭。她也跟着搖頭,“媽媽說不能要人家的東西。”
女人笑一下,“跟叔叔再見。”
顧唯眼見着她們越走越遠,聽見她慢聲慢氣地問:“媽媽,我聽話吧?”
顧唯的眼淚再也忍不住,奪眶而出。他低埋下頭,不讓任何人察覺自己的失态,直到田璃默默站到他面前。他揚起臉,淚眼模糊中他看不清田璃的表情,只感覺她跟自己一樣,也是團悲傷的黑影。
田璃蹲下,輕柔地替他擦去眼淚,他抓住她手,哽咽地說:“她像我,那麽像。”
接孩子的家長退潮一般散盡了,只餘下顧唯和田璃,無聲地望着幼兒園大門。這是條僻靜的街道,此刻更有被遺忘的寂寥冷清。
“走吧。”田璃挽着他胳膊說。
“你怎麽知道她在這兒?”顧唯依舊舍不得走,眼巴巴望着那大門不動。
“孩子一出生就讓我媽帶走了,她沒讓我看。是我一點點打聽,知道她在這兒。收養她的是我媽那邊的遠房親戚,兩口子都是老師。”
“我爸找到我的時候,我已經懷孕三個月了。可笑我傻乎乎的根本不知道,還以為餓得身體紊亂了。大夫不敢給我做手術,因為我當時瘦成人幹了,營養不良、心律失常一大堆的問題。生下她實在是迫不得已。”
剛消失的眼淚轉瞬又湧進他眼睛,他摟緊她,笨拙得找不出任何詞安慰她。
“生得時候也不順,疼了一整天。大夫建議開刀,我爸不同意,他擔心我肚子上留疤,因為這道疤将來嫁了人也得一輩子受歧視。他那麽剛強的人,哭着求醫生想辦法。所以,顧唯,你得理解我爸對你的恨,因為他女兒我差點就死了。”
顧唯再也不想忍了,捂着嘴失聲痛哭。
作者有話要說:333,會不會又是個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