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一枕槐安
兩日後, 氣溫回暖。
三月是草長莺飛的時節,春和公館的花園裏,迎春花開得盛, 金子似的小花朵挂在枝頭,春意盎然。
不過六點半, 沈常樂還在睡夢當中, 也不知夢到了什麽,嘴角挂着笑意。
卧室門虛掩,一條毛絨絨的大金毛頂開門縫, 搖着尾巴進來, 兩只肉乎乎的腳掌搭在床沿,大腦袋一個勁兒的去頂沈常樂面頰。
“別鬧.....路聽野....我真的好累.....”
“讓我再睡會兒.....”
金毛歪着腦袋,思考了一秒,發現主人把它的名字叫錯了,它越發殷勤, 拿舌頭去蹭沈常樂細膩的臉蛋。
“小流氓.....做什麽啊.....”
感受到有個濕答答軟綿綿溫溫熱的東西蹭着她的臉, 沈常樂擡手打了一下,摸到一個毛絨絨的東西。
睜開眼, 對上一只狗頭。
“.........”
是狗狗啊....
沈常樂心裏無端湧起失落, 她無奈地嘆了口氣,伸出手來揉了揉金毛的頭,“鹵蛋啊....你爹去美國了, 你就跑來騷擾姑姑?”
鹵蛋:“汪汪汪!”
睡意散了大半, 沈常樂從被窩裏爬出來, 時間才七點不到, 董事會是定在十點。
洗漱穿戴過後, 沈常樂走到床頭去拿手機。
Advertisement
十分鐘前, 微信滾進來一條消息。
小流氓:【早安,乖乖。起床了嗎?】
沈常樂凝着這行消息良久,終究沒有回複。
不止這,昨晚的晚安也沒有回複,十多通未接來電也沒有回複。
就像一滴水,逐漸在路聽野的世界蒸發消散。
沈常樂忽然想到一個很悲哀的詞。
一枕槐安。
這詞出自《南柯太守傳》講的是一個書生靠在槐樹下做了一場美夢,後來夢醒了,才知道夢中的一切都是虛妄。
若是知道她和路聽野的這一段會是她的一枕槐安,她不會開始的。
不會。
沈常樂掐着掌心。
她這間卧房,哪哪都是路聽野的影子,每一寸空氣都讓她難熬。
-
十點,沈常樂準時出現在會議廳門口。
齊特助守在門口等着沈常樂,見她來了,快步走上去,壓低聲音:“二小姐,您有打算嗎?”
沈常樂波瀾不驚地理着襯衫領口的蝴蝶結,手指不經意碰到了胸口別着的翡翠蜻蜓胸針。
“別慌。”沈常樂示意他放輕松,別苦着一張臉。
沈常樂仍舊是穿紅戴綠的一身,飽和度極高的複古綠色套裝襯得皮膚猶如嫩蔥一樣的白皙,纖細的小腿裹在黑色絲襪裏,翡翠手镯換成了更為昂貴的珍珠點翠累絲金镯,百年前宮裏流出來的老物件,可謂是富貴迷人眼,加上那張金昭玉粹的臉,令人望而生怯,恨不得跪在地上小心捧着她。
齊特助:“現在進去嗎?二小姐。裏頭都到齊了。”
“等等,人馬上就來了。”沈常樂挺直而立,視線落在遠處電梯口。
齊特助只好按耐住心情,陪着一起等人。
十分鐘後,等的人到了。齊特助擡眼望過去,見到那人的面容後,着實暗暗吃了一驚,這不是傅家的爺?怎麽跑這兒來了?
傅硯澤穿着低調的深灰色西裝,依舊是金絲邊框眼鏡,恰到好處的笑容,卻給人一種諱莫如深的懼意。
傅硯澤:“沈小姐久等了。”
沈常樂緊繃的神情這才松懈下來,深深看了他一眼,不知想到了誰,随後決絕地收回目光,狠掐着掌心。
開弓沒有回頭路。
這一局,她出不去了。
會議室裏,有些董事早就等的不耐煩了,不知道沈常樂搞些什麽名堂。
其中有幾位董事是沈時如的左膀右臂,跟着沈時如一起打江山的戰友,這幾位昨晚快把沈常樂的電話打爆了,就想問問二小姐到底有沒有招兒。
得到的都是同樣的回答。別慌。
怎麽能不慌?董事長現在是不是在巴原未可知,但失聯四天确是板上釘釘的事實了。
二房有了宋家的助力,早就開始招兵買馬,如今趁着時機發難,剛好如了他們的意,只要今天董事會投票過半,那董事長的位置就要易主。
門外,場面是兵臨城下,沈常樂都佩服自己還能臨陣不亂,還能波瀾不驚地和傅硯澤,她未來的未婚夫,寒暄兩句。
“沈小姐想好了?”
傅硯澤眉眼矜淡,壓根就看不出來他對這樁婚事有任何的滿意。
可他的的确确答應的很快,快到沈常樂措手不及。
昨夜她只是抛出了一個苗頭,傅硯澤迅速就應下了這樁婚約,想都沒想。
“到了這個時候,想不想好都不重要。”沈常樂笑着望過去,“您說呢?”
傅硯澤自然明白她的意思,“協議我帶來了。事成過後,麻煩沈小姐親自簽個字,壓個手印。”
沈常樂:“自然。”
“那就走吧。”傅硯澤雲淡風輕地理了理衣服下擺,輕輕擡手示意把門打開。
會議室裏雞犬不寧,一幫老臣各有各的心思,你來我往皆是明槍暗箭,彼此試探。
門在這時打開,所有人停下動作,紛紛朝門口望去。
沈常樂穿得鮮亮,第一眼都不約而同落在她身上,随後才看見她身後跟的男人。
傅硯澤根本無需介紹,傅家未來的繼承人,圈子裏太子爺一樣的存在,人人都認識,人人都要巴結,也人人都要畏懼三分。
不少人倒抽了冷氣,沈時攀臉上的表情格外精彩,像堆了各種顏色的調色盤。
沈常樂把衆人的表情盡收眼底,朗聲說:“各位叔叔伯伯們,久等了。受我父親的委托,由我來參加今天的董事大會。父親人在美國,因為私事不太方便回來,還請各位叔伯們別介意。”
“侄女兒,你這是?”沈時攀忙起身走過來,飛快看了眼傅硯澤,又看向沈常樂,壓低聲:“咱們沈氏的事,你請傅先生過來做什麽?也真是沒規矩,這不是讓人家傅先生見笑了嗎......”
沈常樂走到主位,卻沒有坐下,背脊挺直,俯視全場,她的聲音不高不低,足以讓全場聽見:“傅先生不是外人。”
“你說呢?”她笑意盈盈看過去。
此時此刻,會議室裏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傅硯澤身上。
傅硯澤很是坦然,走到沈常樂的身邊,聲音是一如既往沉穩的調子,“自然是一家人。”
一家人。
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從傅家人的口中而出,效果堪稱驚人。會議室宛如被人憑空扔了一枚炸/彈,激起驚濤駭浪。
沈常樂拿手指叩了叩桌面,“叔叔伯伯們稍安勿躁,我今天請硯澤過來也是想當面給大家宣布一件喜事。”
喜事?
衆人屏氣凝神,一肚子的話沒處說。
“我們沈氏集團決定和中奧集團合作,聯合打造一個屬于港城的國寧中心。這将是我們集團未來三年最大的投資。我相信,這個項目一定會帶給我們集團一個全新的飛躍。”
說罷,衆人的表情可堪精彩,驚喜,意外,疑惑,難以置信,毫無意外,這個消息對于集團來說,的确是一件大喜事。
“在港城建一座國寧中心?”沈時攀算是徹底愣住了。
港城是傅方兩家的地盤,想要在港城投資地産,就必須搭上這兩家的船。沈氏一直想在港城分一杯羹,可這麽多年都望洋興嘆。
沈常樂:“過幾天我會抽調公司的精英,成立專門的項目小組,中奧這邊也會全力配合我們。噢,對了,還有件喜事忘了宣布。”
沈時攀額角冒出幾滴汗水,股東們都是互相對視一眼,靠眼神傳遞信息。
“也算是私事吧,下個月呢,晚輩想請各位叔叔伯伯來喝一杯喜酒,慶祝我們沈家和傅家修得秦晉之好。訂婚宴的請帖會派人送到各位府上,還請叔叔伯伯們賞個臉。”
沈常樂慢條斯理地把散落的長發挂在耳後,一雙秋水盈盈的狐貍眼本是最漂亮,最純粹的,此時卻壓着幾分殺伐之氣。
話落,股東們都一反常态,屏氣凝神,鴉雀無聲,沒人敢在這個節點當出頭鳥,被記上一筆。
左右,定局已成。
沈常樂給傅硯澤遞了一個多謝的眼神,“好了,我們現在可以說今天的正事了。是重新進行董事會選舉是嗎?那就開始投票吧。”
-
“今天的事,多謝。”
從會議室出來後,沈常樂仍舊沒有輕松的感覺,只有精疲力竭的惆悵。一日沒有爸爸的消息,她就一日六神無主。
傅硯澤:“小事。以後都是一家人。”
沈常樂嗤了聲。
什麽一家人,一家人會在談價碼的時候锱铢必較,讓她壓上手裏百分之五的股權?若是撕毀和傅家的聯姻,她就得把手中百分之五的股權以一半的價格賤賣給傅硯澤。
沈常樂還想說什麽,握在手裏的手機振動了兩聲,點開看,是路聽野發來的消息。
小流氓:【乖乖,中午要給你送吃的嗎?】
小流氓:【我做了鮑汁鵝掌。】
小流氓:【圖片】
兩人的聊天界面上全是來自路聽野的消息,沈常樂一條都沒有回複過。
對方像是在自說自話,像是在艱難的續着和她僅剩下的那點緣,又像是孤獨地自欺欺人。
沈常樂難得走了神,就這樣握着手機,怔怔站着。
她驚覺她把路聽野忘了。
在這場戰争裏,她考慮到了所有人,爸爸、媽媽、弟弟、集團.....她用了最小的損失換去最大的利益,她不費一兵一卒贏了這場求生的戰争,可唯獨沒有考慮路聽野。
她選擇和傅硯澤訂婚,就意味着她必須放棄路聽野。
她居然忘了這回事。
她居然忘了。
直到頭頂傳來一句冷淡的低嗓--
“奉勸沈小姐一句,你那些舊情,還是早斷為好,若是等到訂婚的那天.......”
沈常樂心髒驟停一拍,恍然地擡起頭,“您說什麽?”
“我們傅家最重傳統,怕是容不得未來另一半在外面還有不幹不淨的情債。沈小姐若是不忍心,我不介意幫你清理門戶。”
沈常樂死死摳着掌心,一瞬不瞬地盯着傅硯澤,沒有思考話脫口而出,分外的急躁和緊張,就這樣把她的底牌暴露了出來:“我警告你!傅硯澤!別動他,否則--”
“噢?否則怎樣?”傅硯澤幾分玩味地和她對視,似乎對這個威脅很感興趣。
沈常樂顧不上後果,一字一頓:“我跟你拼命。”
空氣靜默一瞬。傅硯澤頗為古怪地笑了聲,聲音極淡:“倒沒看出,沈小姐是個情種。”
沈常樂偏過頭去,眼圈有些發紅,她仍舊從容地在包裏摸出墨鏡架在鼻梁上,聲音淡淡:“人是我的,要趕也是我親自動手。就不勞煩傅先生了。”
-
路聽野把畫架和全套工具都搬來了沈常樂的工作室。
他已經有六天沒有見到沈常樂了,若是不畫畫,他一天天的等着她,怕是會瘋掉。
陳燃調侃他,怎麽最近這麽用功營業,又交了新稿,又開始畫畫,養着一位富貴窩裏出來的公主,那滋味不好受吧?
空曠無垠的工作室裏,喊一嗓子能聽到回聲,把那套頂級的音響設備放電音,開到最大聲,也吵不到誰。
一個人住在這,着實有種空中樓閣的空寂,孤獨。
也許是她家裏出了事,不然怎麽連劇組那邊也不去了?但能出什麽事呢?他打聽過,沈常樂的爸媽和弟弟都去了美國度假,奶奶在日本講學,沈氏集團則像一座龐大的造金機器,一日複一日的平靜運轉。
沈常樂像是變了一個人。
對此,路聽野解釋不了。
“叮”的一聲,門鈴響了。路聽野拿着筆刷的手顫了下,兩滴鮮紅的顏料落在了黑色的褲子上,鮮明而醒目。
他有些激動地把筆刷扔在一旁,掩飾不了內心的緊張和焦灼,三步并兩步跑到玄關,連顯示屏都沒看,猛地把門打開。
“你回--”
“先生您好,我是國寧A座的前臺,剛剛有個包裹送到了我們這,麻煩您簽收一下。”
這棟樓的安全措施很嚴密,所有的快遞包裹或者外賣都有物業人員送上來。
路聽野繃緊的肩膀松了下來,淡淡:“好。多謝。”
簽收後,物業人員離開,門阖上,房子裏重新陷入一種極靜的狀态。路聽野看着手裏類似于信封一樣的東西,不知道是誰寄來的,那上面寫着路聽野收。
不知道這是什麽,路聽野沒有多想,拆開封條,把裏面的東西拿了出來。
是一張銀行卡,還有一只很精致的鉑金戒指,一顆不大不小的鑽石嵌在裏面,把戒指套在左手無名指,尺寸竟然分毫不差。
路聽野看着這兩樣東西,心裏無端抽了下,有種很強烈的,異樣的情緒湧動在身體裏,這情緒說不出是什麽滋味,好似這房子裏冗長的寂靜,又好似漲潮的海,一點點漫上來。
與此同時,褲袋裏的手機響了起來。
路聽野來不及把戒指取下就去拿手機,看着屏幕上顯示着熟悉的來電提示,一直抿着的唇微微翹起。
“大小姐,你終于舍得跟我打電話了。”沒等對面說什麽,路聽野先一步嬉皮笑臉地說着,似乎一點也不惱她這麽多天的不聞不問。
對面的女人似是輕輕抽了口氣,路聽野先是聽到一聲拉長的呼吸,再聽到她淡淡的開口:“東西收到沒?”
路聽野挑眉,果然是她寄的,他擡起左手欣賞着無名指上的戒指,“收到了。乖乖眼光真好,我已經戴上了。不過--你給我銀行卡做什麽?”
沈常樂緊緊抓着手機,手心全是汗水,另一只手死死摳着手心,才讓自己的語調能夠保持平穩,“戒指是欠你的新年禮物,銀行卡裏面有五百萬,給你的。”
路聽野顯然震了下,“無緣無故給我五百萬做什麽?我說了,我不要你的錢,大小姐,你能不--”
“就當你這些時日的辛苦費了,都是你應得的。”
話到這個份上,路聽野再傻也聽出來幾分端倪,更何況他是多麽聰明的一個人。
路聽野垂下眼,纖長的睫毛遮住了眼底的冰涼,笑了聲,“可以解釋下辛苦費嗎?”
沈常樂把手機拿遠,掀起眼簾看着車窗外的夜色,心緒一陣陣的恍惚,馬路上飛馳而過的車馬幻化成虛無的影子,在眼中劃過,又消失。
再次把手機靠近耳邊,聽着男人均勻的呼吸聲,沈常樂輕輕說:“路聽野,我們好聚好散吧。”
長久長久的一陣沉默。
為了透氣,屋子裏的窗戶開着,路聽野深深吸了一口春夜的料峭森寒,手狼狽地去褲兜裏摸出一顆糖,拿牙齒撕開包裝,動作有些好笑。
熟悉的甜味在嘴裏一絲絲蔓延開來,可他覺得越吃嘴越苦。
所以這就是她這麽多天一直冷着他的原因嗎。
她想分手。
“你最近不想理我,就是想着和我分手嗎,為什麽?”
路聽野走到露臺,身上單薄的針織衫抵擋不住春寒,全身上下都是冷的。
“原因很重要嗎。”
“很重要。”
“.........”對面似乎嘆了口氣,“大家都是成年人,沒什麽玩不起的。你......”
“別太認真了。”
勸誡的口吻,路聽野痛到極點,差點笑出聲來。
他像一個玩膩的布偶娃娃,像一只被主人遺棄的寵物,像曾經被握在掌心卻最後爛掉的花,像敲打在雨傘上順着傘骨滑落在地上的泥水。
到這份上了,她居然在勸他,別太認真,沒有給任何理由,就連面也不容他見一次,隔着傳聲筒,她說分手。
別太認真了。路聽野。
好聚好散吧。
路聽野坐在露臺的沙發,仰着頭,視線剛好對上那一輪高懸的冷月,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問沈常樂,還是在自言自語,聲音在風裏有種空靈的輕:“......所以,你一直都沒有認真,是嗎?”
“是。”對面幹脆的撂下這個字。
月亮安靜地散着光輝,路聽野覺得那光很刺眼,“給我一個理由,沈常樂。”
沈常樂應了聲,恍惚地擡起頭,看着遠處,那麽亮那麽圓的月亮,有些刺眼,她眯了眯眼,聲音輕到在自言自語,“我玩膩了。”
玩膩了。
路聽野有些發木,就這樣愣愣地看着那輪不說話的月亮。
那月亮像她。
永遠是高的姿态,就連分手也這樣的冰冷,不肯遷就他哪怕一點點。
“我這人本來就很喜新厭舊,你也沒必要太較真。更何況,我就沒想過和你有什麽結果。我未來的另一半至少也得是和我門當戶對的,這點你不會不知道吧?對了,我馬上就要和別人訂婚了,趁此之前我得多玩幾個,若是把時間都耗在你身上,這買賣不劃算。”沈常樂的指甲陷進皮肉,聲音淡淡的,聽不出情緒,公事公辦的态度。
路聽野舉着電話,怔怔地看着天空。世界都在旋轉,而他在不停地往下墜。
沈常樂每說一個字,那語氣越是淡,越是無所謂,他墜得越厲害。
訂婚。
門當戶對。
多玩幾個。
“五百萬你拿着,就當我給你的補償,這個月的工資我也會打到你卡上。”
“工作室你先住着,等找到房子了再搬出去......以後我們......”
說到最後,沈常樂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她的大腦如斷翅的鳥,只知道墜落,耳邊都是風過的聲音,再睜眼,她發現眼前已是模糊一片,溫熱的珠子無聲地掉落下來。
“不必再見了。”
-
作者有話說:
這.....
不刀吧?
路聽野:不刀,真的不刀,我人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