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鏡花水月

清明前後, 上京的雨像是愁緒一樣落不盡,連綿的陰雨籠罩着整座城市,就連肺裏都是潮濕的水汽。

主道上, 一臺灰色的賓利飛馳而過,右轉時壓到積水的坑窪地, 有滴泥水飛濺至車窗玻璃, 在一片澄明的雨滴裏顯得分外刺眼。

“......你這也是訂婚的大日子,好歹也要上心點吧。怎麽能随便去工作室挑禮服?還有啊,嫁衣這種東西你居然要買現成?我的大小姐, 這些都是得找老師傅訂做, 布料啊,繡花圖案啊你都要親自選才行,那市面上現成的都是仿版盜版一大堆,萬一和人撞衫了,沈常樂, 你真會被圈裏人笑話死.....”

霍甯婉開車也并不妨礙她的話唠屬性, 說了好半天,右側沒動靜, 她偏頭看過去。

沈常樂正失神地看着窗外, 最近時常這樣,跟丢了魂一樣。

“沈大小姐,我在跟你說話, 你聽到沒有?”

“聽到了。”沈常樂把視線從那滴泥上挪走, “請設計師太麻煩了, 訂婚而已, 到時候結婚還要設計一次, 懶得折騰。”

訂婚宴定在五月, 屆時天氣會柔和許多,正是風暖雲清的時候,也适合出海。傅家的海運集團新購置了一艘大型郵輪還未投入商用,傅硯澤拿來做訂婚場地。

這倒是出乎沈常樂意料,在她的認知裏,兩人的目的是一致的,那就是盡量從簡從速,随便找個酒店就行了。

她就沒想過上心。

“馬馬虎虎怎麽行。”霍甯婉越說越不對勁,她遲疑了片刻,“樂,你到底想好沒有......”

“真的決定訂這場婚?”

沈常樂笑了,語氣很是平淡,“什麽叫真的假的,我難不成還學偶像劇的女主角,來場驚天動地的逃婚不成?”再說,這場婚約本來就是她自己求的。

霍甯婉撅嘴,“傅硯澤有什麽好的,陰森森的,就是一個笑面虎。你也是,出那麽大的事我這邊居然連一絲消息都沒有,愣是被你瞞得死死的,不然我爸或者趙叔叔出面,你也不見得要拿聯姻去擺平這件事。”

最近圈子裏最轟動的消息莫過于沈傅兩家的聯姻。所有人心知肚明,明争暗鬥成了過去,如今雙方的陣營同舟共命,圈子裏也再無人可及這番大好風光。

而沈常樂的身價如今更是水漲船高,圈子裏那些和她暗中較勁的千金在背後恨得牙癢癢,面上也不得不奉承她兩句,撿好聽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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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常樂面帶倦色,不太想說話,靜靜的聽着霍甯婉說。

這些話她這段時候聽了太多次了。媽媽,爸爸,奶奶,沈常西.....沒有一個人不問她這個問題。

真的決定訂這場婚?

爸爸這輩子第一次沖她發火,就是問了這個問題。

“我去找傅家退掉這門親。退不掉我就去找你趙叔叔,讓他給你去退。他還退不掉,我就去求趙老爺子出面。”沈時如面沉如水,神色不像是憤怒,卻比憤怒更可怕。

“爸爸!我都決定了要和傅家訂婚,您這是做什麽!”沈常樂急忙攔住沈時如,“您這肩膀上的傷都還沒好,腳也扭着了,您不在醫院好好待着,您瞎跑什麽啊!”

“我沈時如的女兒犯不着用一門婚事來做交換。你若是真心喜歡傅硯澤,一切好說,你......”沈時如氣得太陽穴發脹。

剛回來就聽到女兒和傅家訂婚的消息,他才知道他去了一趟錦城,弄出這麽多風波。

“好了好了,您也別氣了。”沈常樂又心酸又心疼,“聯姻怎麽了?我們身邊的人誰不是聯姻?您和媽媽不是聯姻?三叔和三嬸不是聯姻?舅舅們不是聯姻?再說,您一開始不也挑中了傅硯澤給我?現在倒是奇怪了,我真和他談婚論嫁,您居然還不樂意了。”

沈時如肩膀襲來一陣劇痛,臉色微微泛白,“時攀這事,你為什麽不去找你的叔叔伯伯?你趙叔霍叔,随便都能幫到你,再不濟也能拖到我回來,用得着你一個女孩在這沖鋒陷陣?”

“......那可以幫我們一輩子嗎?”沈常樂拿起一個橘子剝了起來,娓娓說着:

“咱們家是經商的,上下關系都要打通,等到您和媽媽累了,老了,很多事力不從心了,我和常西怎麽辦呢?沒有外援,我們拿什麽在集團站穩。朋友幫得了一時,幫不了一輩子,人情這東西,是消耗品。只有姻親才是最牢固的繩子,我們沈家世世代代都是這麽做的,爸爸,您比我更懂這個道理。要麽我聯姻,要麽常西去。總歸我們姐弟是要選一個的,那不如選我。”

沈常樂把橘子遞過去,笑着:“您說呢?”

沈時如接過橘子,拿在手上,那神情形容不出。

這是他第一次了解到女兒的另一面,不是躲在他懷裏撒嬌的小女孩兒,不是為了想讀導演系而和他耍小脾氣的小公主,不是嬉皮笑臉跟他多讨一個零的零花錢的寶貝。

或許他從來沒有真正了解過自己的女兒。

般般已經是一個大人了啊。

沉默良久,沈時如緩緩開口:“常西以後繼承集團,這是他需要背負的責任。我和你媽都沒想過要選你。”

沈常樂不說話,只是笑。

這是她欠常西的啊。

她要讓常西餘生能自由選擇所愛,這是她作為姐姐為他做的唯一的事。就算彌補不了他流浪在外十八年所受的苦,好歹能寬慰她自己,得一個釋懷。

所以不論事情導向怎樣的結果,路聽野都是被犧牲的那一個。

她對不起他。

只能對不起他。

飄遠的思緒随着引擎熄滅而沉靜下來,車已經到了工作室門口。

兩人下車後,霍甯婉挽上她的胳膊,“禮服買現成的也沒什麽,反正呢,你一定要戴那頂Cartier的鑽石珍珠皇冠!再把裴姨那串瑪麗王後的項鏈戴上,噢!還有那只十克拉的粉鑽手鏈也要戴上。”

沈常樂淡淡的,并不想笑,卻只能擠出笑來:“那我不成鑽石展列櫃了。”

兩人一邊走一邊說。

霍甯婉不高興地瞪她一眼:“對了,傅硯澤給你買鴿子蛋沒?不會吧.....你倆怎麽一個比一個敷衍.....”

“要不訂婚宴上我加一道紅燒鴿子蛋,你吃嗎?”

“喂!我認真的啊!”

“我也認真的啊。”

老城區的和惠古街是上京有名的文化街,這裏開着很多私人藝術館、收藏館、書屋、特色咖啡廳等,有着很濃郁的文藝氣息,很多游客都慕名而來,人氣很旺。

風禾書屋是這條古街上最有名氣的一間文化屋,經營了二十多年,舉辦過大大小小無數藝術展,還和不少有名的藝術家合作,每年都會推出一系列文創産品,在市場上非常火爆。

當然,不止這間書屋出名,書屋背後的三位女老板更讓人津津樂道,各個都是花容月貌,每一位的背景更是深到令人咋舌。

沈聽野的工作室宣布首次個人畫展将在風禾書屋舉辦,這消息透出來後更是坐實了背後老板的神通廣大。

這次展覽收納了沈聽野近幾年來所有的作品,有不少是從來沒有對外公布的作品,那些已經被買走的作品據說經過和買家的協商後,也會出現在這次展覽,包括那幅在蘇富比拍出八位數高價的國畫。

畫展首日的門票一搶而空,不過搶票這種事,霍大小姐才不會做,她早就打招呼,讓母親給她留了五張vip貴賓票。霍甯婉的母親姚瑤就是風禾書屋背後的老板之一,另外兩位則是沈常樂的母親和趙千初的母親。

霍甯婉來了這麽多次和惠街,頭一次遇到這麽堵,人山人海,她被逼的按了好幾下喇叭。沈常樂讓她別急,一個畫展而已,去晚了又不是見不到。

“去晚了若是沈聽野走了,我就虧大了!”霍甯婉好不容易殺出一條血路,車子繞進書屋後院的私人停車場。

聽野.....

沈常樂已經好久沒有聽到這兩個字了,明明知道這個“聽野”和那個人毫無關系,可一顆心還是泛出苦澀。

還記得第一次知道路聽野的名字時,她還笑着問過這名字怎麽跟那個很出名的沈聽野差不多啊。

霍甯婉停好車,拉着沈常樂進了書屋。書屋很大,一共有AB兩個區域上下三層,空氣裏浮動着一股雅致的木香,像一張巨大的網,包裹着湧動的人潮。

沈常樂捏着工作人員分發的畫展介紹手冊,進來之前她随便翻了兩頁,知道這場畫展的主題叫做“白日夢”。

這個名字來自沈聽野從未對外展出過的一組畫作,叫做《白日夢》,共六幅。

霍甯婉一進展廳就帶着沈常樂直奔這六幅畫的展區。

在正中央最顯眼的位置,六幅畫一字排開,懸在牆上,鮮明的色彩給觀者以極強的視覺震撼,地上擺放許多形态各異的巨型紙藝鳶尾花,讓這幾幅畫像是盛開在一座安靜的花園中。

每幅畫都不同,但畫的都是同一個女人,那畫上的女人很纖瘦,蓄着一頭綢緞似的長發,如夢似幻的印象主義風格讓人無端沉淪其中。

沈常樂看着這些畫,心裏湧起異樣的情緒。命名為《白日夢》的畫居然是如此寫實的場景,和她想象中光怪陸離的畫面完全不同。

最中間的那一幅,女人穿着黑色長裙,側身站在鋪天蓋地的鳶尾花海裏,遠處的月亮是詭異的漿果紅色。邊上那一幅,女人帶着一頂華麗的羽毛帽子,牽着一匹高大健碩的黑馬,走在無垠的曠野裏。還有最右的那一幅,女人穿着漢服樣式的軟煙羅裙,脖子上挂着一個相機,背景是細雨茫茫的江南。

“.....這完全就是十九世紀印象派的畫法,他要是早出生兩百年,這些畫怕是就該挂進大英博物館,盧浮宮這些地方了.....”霍甯婉拿出手機拍了幾張,餘光不經意掃到旁邊的沈常樂,她收回目光,不知道想到了什麽,又猛地轉過去,視線定在沈常樂的側顏。

“樂.....”

霍甯婉像是發現了什麽不可思議的東西,拿手肘頂了頂沈常樂的胳膊,沈常樂從飄忽的思緒中回過神來,應了聲。

霍甯婉:“你覺不覺得那畫上的女人和你很像?”

“和我像?”沈常樂眼中劃過一絲慌亂,也不知道怎麽了,頭皮一陣發麻,沒多想當即反駁,“不像啊,那畫上的女人都是側臉,你這也能看出來像誰?別開玩笑了吧.....”

霍甯婉眼見着沈常樂臉都漲紅了,頗有些玩味的笑了,“我只是随口一說,你怎麽還急了?”

沈常樂驚訝自己失态了,迅速偏過頭去,“我去那邊看看。”

路聽野和陳燃從三樓的展廳出來,下樓梯時,陳燃拍了拍路聽野的肩膀,一副苦盡甘來望子成龍的語氣,“祖宗,你早該營業了,男人搞事業才是真理,情情愛愛都是假的。”

“你看,你辦個人畫展的消息都被頂上熱搜了。”

陳燃拿着手機在路聽野面前晃了晃,頗有幾分得意,“若是大小姐知道你就是沈聽野,保準後悔的沒地哭!什麽小明星....哪有我家小野子一半值錢。”

前幾天陳燃在熱搜上看到了沈常樂和一個小明星的緋聞,心裏不由地為路聽野叫屈。那小明星不過是一個戲劇學院的大學生,剛出道,長的也沒路聽野帥,名氣也沒有路聽野大,大小姐的品味簡直是江河日下。

路聽野面無表情,森冷的眸色裏輾轉而過一絲戾氣。

就算沈常樂知道他不是給人打工的路聽野,是能一年賺八位數的路聽野,那又怎麽樣?

對她這種一臺跑車都不止八位數的大小姐來說,有區別嗎?不過是蜉蝣和蝼蟻那麽丁點大的區別而已。

“不要在我面前提她。”

路聽野冷冷撂下一句,把陳燃抛在腦後,快步下樓。

男人的背影郁郁沉沉,像撥不開的連天陰雲,看得陳燃連連搖頭。

陳燃比誰都清楚,那六幅畫畫的是誰,又為何被取名為《白日夢》

談這麽一場鏡花水月的戀愛,不就是白日夢?

沈常樂和霍甯婉逛完了展覽,來到書屋一樓的休閑區點了兩杯奶茶,兩人站在一排書架前,一邊等奶茶一邊閑聊。書屋的裝潢清雅怡人,很有古韻,四處都能看見蔥茏的植物,古色古香的裝飾。

路聽野從樓梯上下來,剛想去點一杯甜的補充體力,就看到了兩個漂亮的女孩靠着書架,有一搭沒一搭地說笑着。

沈常樂就這樣突然出現在他的視野。

她還是一如既往的美,妖冶的面容化着精致的妝容,一身粉色Chanel套裝在綠植的襯托下有花團錦簇的美好。

唯一有什麽不同,那大概是瘦了,更瘦了,尖尖的下巴帶着楚楚破碎的質感。

伶仃得讓人心疼。

可他知道,她根本不需要任何人的心疼。

路聽野剎那間幾乎忘了自己要去做什麽,好在他迅速回過神來,咬了下後牙槽,咽下口中腥甜的氣味。

壓下帽沿,露出一截淩厲的下颌,左邊耳骨上多出一顆銀色耳釘,閃動着幽深的雪光。

路聽野接過店員遞來的奶茶,轉身朝二樓走去,經過那扇書架時,還是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腳步,透過書和木架之間的那點空隙,他的餘光幾乎能看見沈常樂耳朵上晃蕩的鑽石耳環。

“早知道沈聽野本人不會來,我何必巴巴趕在開展日過來,還不如等晚上書屋關門了,讓咱媽們給咱們開後門,想看多久就看多久,說不定還可以摸。”

“你啊你,看個畫展還要開後門。”

“對了,樂,我看到有一款耳環特別适合你選的那款禮服,我給你定了,就是不知道能不能趕在你訂婚那天做出來。”

訂婚。

路聽野眸色跌入谷底,手捏緊了奶茶。

“啊,樂,你怎麽了?”女孩忽然語氣緊張。

“......沒事,胃有點疼....”

“唉,你怎麽又胃疼了,之前都沒見你喊胃疼了。你快喝點我的熱奶茶,還點冰的,你不疼誰疼。”

路聽野喉嚨發幹發苦,就在聽見沈常樂說微疼的那一刻,他差點沒忍住。

他在心底冷嘲,還上去做什麽?上去丢人嗎?

她就是活該。

霍甯婉嘆了口氣:“以後你嫁給傅硯澤了,得讓他專門給你安排一個保姆團才是,你這嬌貴的小身板.........”

沈常樂心裏空落落的,漫不經心接話:“好啊…我讓他給我多找幾個保姆,分你一個做菜好吃的……”

女孩們說着私密話,後面說了什麽路聽野一概聽不見了,他感覺身體被人割了一刀極深的口子,靈魂飛到了上空,第三人稱視角看着自己被一點點放血,痛苦地緩慢地接近死亡。

沈常樂的訂婚對象是傅硯澤。

她要跟傅硯澤結婚了。

她要和傅家人結婚了。

她居然那麽親昵的說着自己未來的另一半。

路聽野幾乎快把喝下去的那半杯奶茶嘔出來,身體發冷,迅速枯萎,不小心撞到了書架,驚動了那兩個女孩。

路聽野迅速背過去。

最後殘存的理智壓抑住他內心的黑箱,他感覺到自己已經觸到了崩潰的那根弦。

被她徹底逼瘋了。

作者有話說:

路聽野:很好(一口血吐出來)沈常樂,你真的很好,你會給我炒死,真的。

作者:這文貌似進入高潮了耶…

評論發波紅包~50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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