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40 二戰挽歌(四)
啧,這個問題很棘手。
江九幺裹緊被子看着眼前的男人,他雙目緊閉,滿頭虛汗,從胸膛微弱的起伏來看人還活着,但可以肯定的是,如果他胸前的傷口再不得到處理,他很快會迎來死亡。
她沒有時間猶豫,轉身快步走了出去,再回來的時候手上多了個醫療箱,幸好她記得放在哪裏。
男人胸前的傷口很深,白色的T恤幾乎被鮮血染紅,她脫掉了他的黑色皮夾克,然後扯着傷口前破碎的布料将T恤完全撕開。他的傷口是刀傷,可以看出出刀者的技法精湛,傷口幹淨利落,沒有一點多餘的動作,如果再往下多捅幾毫米就是心髒,他将必死無疑,而且會快到來不及感受任何死亡的痛苦。
好在她曾在攘夷的戰場上處理過無數刀傷,好在這個時代有足夠的藥品而急救也夠及時,更好在她又是個不能放任他人在自己面前死去的個性。
“算你走運,大兄弟。”
忙到後半夜的江九幺利索地系上了繃帶,她抹了把額頭的薄汗,看着呼吸慢慢由急促變為平緩的男人,總算是救回了他一命,但之後能不能躲過感染或是其他并發症就得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那麽這個時候就該來想想另一個問題了。
江九幺趴在床頭死死地盯着男人,他約莫二十出頭的樣子,面容英俊剛毅,五官深邃,如同獅子鬃毛的頭發赤色張揚,但這确實是亞洲人的輪廓。
在德不是沒有亞洲人,但在希特勒正式上位後,已然公開推行極端民族主義的國家,亞洲人雖然不像猶太人那般被完全排斥,但也會低人一等。
而他竟然能在這個時間負傷後無人無覺地翻越威茲曼家的守衛出現在她的房裏、她的床上。
“你這家夥到底是什麽人?”
她當然沒有得到答案,男人在睡夢中緊緊蹙起了眉頭,似乎在這樣的重傷下,他還有撇不開的痛苦和重壓。
江九幺嘆了口氣,擰了塊濕毛巾搭在他的額頭上,然後懷着極度的疲憊與倦意趴在床邊合上了眼睛,完全沒有注意到挂在脖子上的吊墜正發出不一般的光芒。
這一覺睡得很沉。
她做了個夢。
那是一片光禿禿的荒野,滿地都是大火過後的痕跡,而周圍全是東倒西歪的建築殘骸,有幾處還冒着袅袅薄煙,一股濃煙焦灼的味道萦繞在鼻間不散。
她完全看不出這是什麽地方,但心底有種無力的悲哀和決絕。
在荒野的不遠處,她看到了紅發的男人,他背對她沉默地坐在一處殘垣上,同樣望着那片為大火燒盡的景色。
她想走過去的,但在那之前,一個熟悉的叫聲将她從夢境中拉回現實——
“姐姐!姐姐!”
那是阿道夫的聲音。
江九幺迷迷糊糊地動了兩下身體,她不過睡了三四個鐘頭,根本沒有睡醒,在聽到弟弟的呼喚後習慣性地伸手摟過睡在她身邊的人:“Adi,不要吵,讓我再睡會兒。”
……奇怪,今天這個腦袋的手感好像有點不對,而且這頭發怎麽這麽紮手。
她半睜開眼,首先映入眼簾的是站在床前的阿道夫,他似乎受到了驚吓,小表情特別糾結與無措。
對哦,她的弟弟早就不跟她一起睡了。
所以……她摟着的是誰?
江九幺大腦當機了一秒鐘,她視線緩緩下移,然後看到了被自己摟在懷裏還拿下巴輕蹭的男人,他不知道什麽時候醒了過來,一對金色的眸子半睜半掩,迷蒙且深沉地回看着她。
她吓了一跳,昨晚的記憶立刻湧了上來,這讓她立刻放開了摟着男人的手,但這個姿勢下,她這麽忽然的放手直接導致了男人的後腦勺狠狠砸在了床頭,這一下砸得特別瓷實,讓本就沒有徹底清醒的男人再次合上了眼睛。
阿道夫再次受到驚吓,那一下頭砸床板的聲音光是聽着就很痛,他小心翼翼地走上前打量那男人:“……姐姐,他死了嗎?”
江九幺尴尬地舉着雙手:“之前沒有,現在不知道了。”
“…………”
事實證明,能在受了這麽嚴重的刀傷後仍然不死的男人是不會被這麽輕易給砸到挂掉,就是後腦勺上鼓起的包估計得消腫消上兩天。
之後江九幺向阿道夫解釋了男人的來歷……好吧,她也不知道,只能說他是真·天降系,而且身受重傷。
其實她有想過把他交給管家或是其他人處理,但可以預見的是在這種特殊時期,如果她真的這麽做,以他的傷勢,結局只可能是在監獄等死。
或許是看到亞洲人的面孔比較親切,她的極限便是等他醒來後讓他離開威茲曼家。
“那之後怎麽辦?總不能就這麽讓他睡在姐姐這裏吧?”
阿道夫小孩子氣地看向仍舊躺在克羅蒂雅床上的男人,他拽起他額頭前兩根如同觸須般的頭發扯了扯,就算是傷員也不能跟他親愛的姐姐睡在一起。
“先把他放到父親的書房吧,未經允許沒人會去那兒。”
江九幺打定了主意,畢竟每天諾諾都會來打掃她的房間,讓他躺在自己床上不是長久之計。
在确認了從克羅蒂雅的卧房到費迪南德的書房的一路上都沒有什麽人後,江九幺跟阿道夫一人架起他的肩膀一人擡起他的腿,好不容易才将他平安地放到了書房的沙發上。
她累個半死,确認了剛才的動作沒有崩開她昨晚好不容易縫合的傷口,然後将費迪南德的羊絨毛毯翻了出來,輕手輕腳地蓋在他的身上。
“行了,就這樣吧。”她拍了拍手,又對阿道夫說道:“我估計他三天內應該可以醒過來,不過以防萬一……”
她掏出了一大把麻繩,這是剛才修理後院的工具房裏找到的。
“我們還是要小心一些比較好。”
阿道夫年紀雖小,但贊同了姐姐的做法,并與她一起将男人的手腳綁上了繩子,誰都不知道受了重傷的他會不會是什麽危險分子。
在做完這一切後,他們如常地各自回到房間洗漱,但不巧的是在江九幺回房前,諾諾已經到她的房間問早并發現了床上還沒有處理的血跡。
好在諾諾心思單純,這些天還有些魂不守舍,江九幺随便扯了個她特殊時期出血量超大的理由對付了過去。
之後,在沃納夫人的提醒下,她快速換上柏林文理學院的制服,梳起了幹淨利落的高馬尾,然後準備好一會兒去學校需要的書本文具。
這是十五歲的克羅蒂雅在柏林文理學院的最後一年,她已經得到了諸位導師的推薦,在完成高中的學業後将前往柏林工業大學就讀。
來到餐廳的時候,母親帕翠莎與弟弟阿道夫已經就坐,後者還朝她調皮地眨了眨眼睛。
她向他們一一問早,并一同享用早餐。在1929年的大蕭條後,威茲曼家的生活品質有了大幅的下滑,在他們的餐桌上已經很久沒有看到豐富的菜品,早餐也是簡單的玉米片、土豆泥和圖林根香腸,雖然含肉率低得讓她以為是在嚼一坨面粉。
據說此前為了克羅蒂雅的外公威廉·格勒納疏通關系,讓他能在被免職後全身而退,費迪南德已經賣掉了兩處莊園,至于他本人因為與威廉·格勒納的親屬關系,難免會在納粹當政後陷入被動,雖然現在仍未傳來他遭遇撤職或是調動的消息,但這已經是可以預見的事。綜上所述,威茲曼家已然深陷困境,如今只能勉強維持昔日的榮耀。
但這些事,帕翠莎從來不同克羅蒂雅與阿道夫說起,與心懷國家與民族的丈夫不同,在她眼裏,自己的孩子需要在愛與陽光下長大,所有冰冷的炮彈都不能傷害他們。
事實上,帕翠莎的教育很成功。
撇去江九幺這種Bug不談,阿道夫确實是如母親所希望地那樣長大了,她注重文學修養與科學教育,并沒有讓他接觸費迪南德所期待的軍人式的鐵血教育,而阿道夫本質溫柔善良,确實更适合母親安排下的學習環境。
費迪南德雖然對自己唯一的兒子沒能走上軍人的道路有些不快,但在江九幺反複說着的曲線也能救國的理論下接受了這樣的事實,而更重要的是阿道夫已經用實力證明了他是個天才兒童,不過十歲就已經開始學習高中的課程。
江九幺在出門前叮囑了阿道夫要注意下書房的動靜,然後乘上了威茲曼家的私車,司機莫裏斯向她親切的問早。
在學校的一整天,江九幺都想着被她藏在書房的男人,所以她拒絕了同學的邀約,下午的實驗課結束後立刻回了家。
“他怎麽樣?”
“沒事,但人還沒有醒。”
阿道夫沒來得及說太多,便又哭喪着臉被沃納夫人捉回去繼續他上到一半的詩文課。
江九幺給了他一個“請堅強”的眼神後便匆匆去書房查看情況,她沒有來得及換衣服,身上還帶着屋外的寒意。
男人仍躺在沙發上保持着束縛手腳的姿态,表情舒展,呼吸均勻,看起來傷勢沒有惡化。
她走了過去,擡手摸上他的額頭,沒有熱度,還真是驚人的恢複力。
江九幺俯身擡起男人的頭部,準備給他喂些水,就算喝不進也能濕潤下嘴唇,而就在小心翼翼準備撥開他嘴唇的時候,與她不過咫尺的男人忽然睜開了眼睛。
四目相交,她清楚地看到了在他金色眸子裏的自己,但除此之外,他眼底的情緒沉靜得如同一潭死水,危險的氣息萦繞周身,就好像一頭瀕死的猛獸。
她下意識地再次撒開手,但很快想起了早上把病人砸暈的事實,又趕緊伸手把他的腦袋護住以防二次傷害,但用力過猛導致直接摁上了自己的胸口。
克羅蒂雅發育得很好,膚白貌美,身材絕佳,不過十五歲就已經是學校裏出名的美人。
嗯,她好像主動讓人吃自己豆腐了。
“喂,你抱夠了沒有?”
男人低沉沙啞的聲音從她的胸前響起。
江九幺一愣,他竟然說的是日語,她太多年沒有聽過,雖然很想感懷一番,但在徳的日本人在面對一個日耳曼少女時開口說出母語,這怎麽想都是件邏輯不通的事。
不過在思考這件事前,她還是先把人家的腦袋從自己的懷裏放回沙發上,要是讓沃納夫人看到她這麽豪放地将男人的臉埋在自己胸前,絕對會氣到心肌梗塞。
江九幺幹咳一聲,決定暫且丢掉剛才的事故,然後不動聲色地用德語向男人問道:“你是什麽人?”
這不熟悉的語言讓男人皺起眉頭,手腳莫名被束縛已經令他足夠不快了,而語言的不通讓他心情更加糟糕。
他陷入了沉思,并決定放棄溝通,轉而擡起自己被綁住的雙手,但力量的消失和胸前的重傷讓他沒有辦法立刻掙脫開。
“幫我松開。”
江九幺可不想貿然幫他解開束縛,于是她決定先裝作聽不懂,再做其他考量,比如先找個什麽東西封住他的嘴巴以防叫喊。
男人面無表情地看向轉過身在書桌前後翻找着什麽的少女,雖然不知道她要找什麽,但一定不是什麽好東西。
“我要上廁所。”
聽到男人低沉的聲音後,江九幺的動作一僵,或許她要找的不是膠帶而是瓶子。
“……”
男人輕吐一口氣,放下了擡起的雙手。
他知道,她根本聽得懂他在說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