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41 二戰挽歌(五)

當江九幺回身看到男人的表情時,她就知道自己的演技沒有過關,有時候反射神經太好也不完全是件好事。

她放棄了尋找,不管是膠帶還是瓶子,轉而抽過費迪南德的真皮座椅往男人身邊一擺,雙手環胸一本正經地端坐在上面。

“行吧,我會說日語,并且不準備為你松綁。”

男人低頭看了眼胸前被繃帶包紮的傷口,而後又将目光移到少女身上,他相信不用自己開口,她會告訴他到底發生了什麽。

“當然,如果你可以解釋為什麽會出現在威茲曼家,我會重新考慮該怎麽處置你這位不速之客,如果不的話,我想蓋世太保的監獄應該不會好受。”

她故意板起臉丢了狠話。

“……威茲曼。”

他捕捉到了熟悉的姓氏,在大段大段的空白記憶裏,他似乎認識這樣一個人,而他的名字便是——

“阿道夫·K·威茲曼。”

“你認識我弟弟?”

江九幺蹙起眉頭,年僅十歲的阿道夫還沒有正式入學,社交範圍僅僅是親友跟幾名固定上門的家庭教師,根本不可能有機會認識這麽一位東洋來客。

“啊……大概吧。”男人用着散漫的語調模棱兩可地回道,而後腦持續傳來的疼痛讓他悶悶地哼了一聲,繼而對少女以平常的口吻說道,“我想不起來了。”

“想不起來了?!”

江九幺從椅子上跳了起來,這麽敷衍的回答她還是頭一回見到,而且心寬的語氣就好像是在跟她讨論早飯吃了什麽一樣。

“從剛才開始頭就疼得要命。”

“……”

江九幺一秒坐回到椅子上,她忽然想起了這個疼得要命……貌似是她幹的。

所以,她是早上那下直接把他砸到失憶了嗎?

江九幺極力摁住忍不住抽動的嘴角,并露出了特別迷人的微笑:“這樣啊,那紅彤彤先生你先休息一會兒,但請不要大聲喧嘩,我是偷偷把你藏在家裏的。”

男人看了她片刻,而後說道:“是你幹的吧。”

不是疑問,而是陳述。

江九幺的微笑一秒崩裂,這氣質慵懶的男人意外有非常敏銳的洞察力,還真是她勉強保持住笑臉繼續說道:“先生,這可不是對救命恩人該有的态度哦。”

“……”

男人沒有作聲,她說的沒錯,而且以現在的形勢來看,眼前的少女是他唯一的溝通窗口。

“所以,這裏到底是哪裏?”

“柏林,1933年的德國柏林。”

江九幺選擇了廣義的回答,然後她看到男人一瞬間睜大的眼睛……

江九幺之前以為自己撿到個大麻煩,最糟糕的無非是紅彤彤先生其實是黨衛軍,甚至是蓋世太保追鋪的逃犯。

但事實上外頭風平浪靜,她還特意在往返學校的路上注意巡邏的沖鋒隊或是黨衛軍,雖然最近一段時間他們沖突頻頻,但對追捕反法西斯份子這件事上從來沒有懈怠,而他們在這過程中并沒有對亞裔面孔特別審問。

所以這基本就排除了那位失憶的紅彤彤先生可能帶給威茲曼家麻煩的可能。

這樣一來,她就放心了,雖然仍把他藏在費迪南德的書房,但是就不用特別着急地讓他在傷沒好透的時候就離開。

那之後,江九幺便開始與阿道夫一起輪流照料紅彤彤先生,但說是照顧也只是幫忙換藥而已,他的身體素質好到驚人,傷勢更是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恢複着。

但阿道夫對此始終保持懷疑與不解,他親愛的姐姐為什麽要這麽費心費力地去救治照料一個來歷不明的日本男人。因為語言的差異,他甚至都無法跟他正常溝通。

更可怕的是,他總覺得紅彤彤先生看他的眼神就像在看個外星人,又或者是怪物……總之,非常奇怪!

阿道夫百思不得其解,他在經過幾天的觀察後靈光一閃,自以為找到了真相:“姐姐!你不會對他一見鐘情了吧!”

他不否認男人有着不同于日耳曼男人的魅力,長相英俊,氣質也很特別,而來自東方更是多添了一份神秘。

江九幺聽到這話的時候,差點沒把剛泡好的伯爵紅茶從嘴裏噴出來,她戳了戳阿道夫的額頭:“你這小腦袋瓜都在想什麽呢?”

“因為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姐姐這麽用心去照顧一個男人。”

——明明之前姐姐只會對我一個人這麽好。

阿道夫抱着額頭氣鼓鼓地咽回了後半句話。

“不過我确實不讨厭他。”

江九幺必須承認,雖然談不上一見鐘情這麽狗血,但她确實有點喜歡那個少言寡語的男人。

一定要說理由的話,在他身上有種令她莫名安心的氣質在。

溫暖,又強大……

“就好像紅色的火焰一樣。”

她目光柔和地看向自己手掌,感懷般得這麽說道。

但阿道夫說得沒錯,像現在這樣收留着紅彤彤先生不是長久之計,仔細想想,她确實沒有義務也沒有情分。最近,帕翠莎已經陸續辭退了家裏的仆傭,威茲曼家已經到了不得不節衣縮食的地步。

這天傍晚,江九幺如過去的兩周一樣,在晚飯過後從廚房偷拿了些面包和香腸去了費迪南德的書房,男人毫無意外地卧在沙發上淺眠,手腳仍被她拿繩子捆着。

她不止一次懷疑,這個男人的活動範圍是不是只需要一張沙發。

在放下餐盤後,她趴在沙發邊上等他醒過來,他似乎在做夢,眉頭緊蹙,呼吸急促,看來這一定是個噩夢。

或許是那個荒無人煙的平野,或許是那個大火過後的焦原,或許是那個滿目蒼夷的廢墟。

夢裏他總是獨自一人望着那片悲慘的景色,而她則在他身後默默望着他孤獨的背影,雖然他一次都沒有回過頭。

事實上,江九幺在與男人相遇後不止一次做過那個夢,如果第一次是巧合,那之後的無數次說明了這絕非偶然,包括他沒有任何緣由地出現在她身邊。

來吧,她終于可以仰天長嘯——

這個世界終于有了點非日常的元素!

但這不能說明什麽,除非明天有人告訴她,元首昨晚出門遛彎的時候被外星人綁走了。

“先生!醒醒!醒醒!”

她搖了搖男人,那個不愉快的噩夢沒什麽好值得逗留的。

紅發男人睜開了眼睛,緊蹙的眉頭舒展開來,他微側過頭看到了銀發的少女,她還保持着搖晃自己的姿勢,在與他對視後笑得晃蕩起一口白牙。

“你醒啦。”

“……嗯。”

他從鼻子輕哼了一聲,雖然被吵醒後是不算愉快的心情,但他對眼前這個異國女性很沒轍,從第一次見面開始心裏就隐約有了這樣過的感覺。

似乎是曾經認識的人裏有跟她性格相似的人。

“先生,這是今晚的晚餐,另外……”江九幺想了下措辭,然後繼續說道,“你有想過傷好之後怎麽辦嗎?”

“……”

男人沉默不語地看向她,似乎在等她說出後面的話語。

江九幺正色道:“我已經托人問過了日本大使館的地址,另外食物和藥品也能幫你準備好,所以只要你願意,随時都可以離開。當然,就我本人而言,我想問的是……”

“嘭!!!”

忽然的槍擊聲打斷了江九幺的後半段話,似乎是從樓下大廳傳來的,而之後是各種尖叫謾罵和哭聲混雜在一起。

“我去看下什麽情況!先生你先在這裏呆着!”

江九幺這麽交代完後立刻沖出了書房,樓下亂做一團,幾個女傭緊緊地抱在一起尖叫,沃納夫人臉色蒼白地站在門前,帕翠莎在一旁捂嘴流淚,米克嬸嬸驚吓之餘已經昏了過去,匆忙趕來的守衛手執電棍及□□正試圖靠近。

她心下有了不詳的預感,匆忙下樓後看到了讓衆人慌作一團的景象,那是威茲曼家的司機莫裏斯,他正一手扼住十二歲的少年提姆,另一手拿槍頂在他的太陽穴上,那個平日裏總是溫厚向她問候的男人此刻變得面目猙獰,眼底是滿滿的憤怒與瘋狂,就好像當時他第一次聽完希特勒演講後與費迪南德發生争執的那一天。

“夫人!我告訴過您!猶太人是全人類的敵人,是人類文明的破壞者,是德國這個偉大國家的敗類!在元首的淨化下!這些蛀蟲終将被徹底消滅!”

“我明白了,有什麽事我們好好說好嗎?”帕翠莎試圖安撫莫裏斯,

“不!你不明白!直到如今你還讓這些家夥留在威茲曼家!你根本沒有遵從元首的想法!”

莫裏斯大喊着再次将槍砰砰敲打在提姆的頭上,他已經受夠了,一次又一次地對威茲曼家失望,從威廉·格勒納提出取締沖鋒隊的那時起,他就該明白威茲曼家對元首不可能有忠誠可言。

“我會幫你們做出抉擇的!”

提姆哇得一聲哭了出來,從小在威茲曼家長大的他從沒有經歷過這種惡意,而此刻冰涼的槍口正抵在他的頭上,只需要輕輕摁下扳機,他的腦袋就會被打得稀巴爛。

“救、救命!!”

“不要!!莫裏斯叔叔!”

阿道夫掙脫開女傭的拉扯,他激動地沖上去想要阻止莫裏斯迫害與他從小一起長大的友人。

“提姆是我的朋友!請你不要做出這種事!”

“不!雅利安人與猶太人永遠不可能成為朋友!”

這聲大喊回蕩在大廳久久不散……

莫裏斯在嘶聲竭力後扯住了提姆的腦袋,他彎曲了食指,立刻就要扣響扳機,但就在這千鈞一發的時候,忽然從二樓跳下一個人影。

他只覺得有什麽從背後晃過,握着槍的手腕就被狠狠扭轉了過來,食指下意識地扣響了扳機,一顆子彈擦過那人的頭發射向了天花板的頂燈。

提姆在聽到槍聲後徹底崩潰了,哇得一聲跪倒在地,一直等聽到了莫裏斯痛苦的叫喊,才意識到自己沒有被子彈崩了腦袋。

“……你、你是什麽人?!”

莫裏斯努力向後看去,只看見一個紅發的亞裔男人,他從來沒有在威茲曼家見過這麽一號人物。

“吵死了。”

男人根本聽不懂他們在說些什麽,他煩躁地咂舌一聲,再一用力就讓莫裏斯更加痛苦地叫出聲,而在手筋都快被擰斷的情況下,他不得不松開了握着槍的手。

守衛見莫裏斯的□□落後立刻一擁而上将他制伏在地。

阿道夫立刻跑上前扶起死裏逃生的提姆,不停輕聲安慰他:“沒事了,提姆,已經沒事了。”

諾諾和醒過來的米克嬸嬸擁抱在一起,哭泣着感謝上帝保佑。

至此,危急解除。

看着眼前的一片慌亂,男人吐了口氣,他揉着後頸轉身,剛巧對上了江九幺,他停下步子上下打量她幾乎定格的動作。

“你很喜歡舉花瓶嗎?”

江九幺回了神,她放下剛才就差沖過去給莫裏斯爆頭的花瓶,轉而不可思議地看向雙手雙腳已經沒有束縛的男人。

“……你根本沒有被綁住?”

男人沉默了半秒,他看看地上的麻繩,又擡頭看看一臉震驚的少女,然後俯身将麻繩撿了起來,若無其事地套回到手上。

“……好了,你還是脫了吧。”

江九幺悲痛地拍了把額頭,但很快又笑出了聲。

“那繼續剛才沒有說完的話題。”

男人朝她挑了下一邊的眉毛示意他有在聽。

“先生,你願意留在威茲曼家嗎?”

江九幺這麽說着,向紅發男人伸手遞出了誠摯的邀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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