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42 二戰挽歌(六)
經過莫裏斯的事件之後,紅彤彤先生的存在自然被威茲曼家的人知曉了,外人的忽然出現遠比發狂的莫裏斯拿槍指着個下仆更讓守衛值得戒備,而且他剛才在救人時表現的身手不容小觑。
江九幺很難以“他是憑空出現在我床上的”這種話去解釋,在面對帕翠莎與沃納夫人的質疑時,她只得做出聖母狀在胸前雙手相交。
好了,她要準備編故事了。
“你們不知道我在放學路上看到他時,他是那麽無助,那麽可憐,那麽需要幫助。幸好此前我自學過稍許日語,所以我越發堅信,這一定是主的旨意,才将他帶到我面前。”
她輕輕擦拭着眼角的淚水,做出悲天憫人的樣子。
克羅蒂雅柔弱少女的形象非常具有欺騙性,所有人都被這位善良的可人兒感動了,而在聽到紅彤彤先生可能是在饑寒交迫中被凍壞了腦子導致了失憶後看着他的目光也變的憐憫了起來。
深知克羅蒂雅個性的阿道夫一臉懵逼地聽着她臉不紅心不跳地編出的悲慘故事,連他都覺得不收留紅彤彤先生是多麽殘忍的一件事。
至于他們口中的主人公——
他此刻正越發煩躁地接受所有的注目,他們眼神從一開始的戒備變為了現在的雙目含淚,而被他出手救下的小男孩一直激動地扯着他的衣角。
他敢肯定此刻仍在哭哭啼啼說着德語的少女一定在瞎扯些什麽,尤其是剛才她還在擦拭眼淚的空隙間偷偷朝他眨了眨眼睛。
男人轉開視線,他在躁郁之餘下意識摸了口袋,但裏面空空蕩蕩的,什麽都沒有,這讓他不滿地輕哼出聲。
他想,他現在急需一支煙……不,至少一包。
江九幺用了凄美動人的故事打動了帕翠莎,在費迪南德不在的日子裏,身為威茲曼家女主人的她完全有權利留下一個人。
女管家沃納夫人不好反駁主人的意思,但她授意了旁人去調查男人的身份,德國與日本兩國交好,如果男人确實不是什麽在逃犯,那留在威茲曼家也不是不可以。
至少,他一個人敵得過一屋子的守衛。
于是在一片大和諧中,紅彤彤先生就成功入住了威茲曼家。
此時,江九幺正跟阿道夫圍坐在一起,他們正溝通該為紅彤彤先生取個什麽樣的名字,總不能一直這麽一口一個先生的稱呼他。
無數個名字在江九幺的腦海是劃過,而被槍斃掉托尼老師跟彼得老師這麽平易近人的名字後,郁悶極了的她靈光一閃并為自己拍案叫絕。
“叫裏昂(Leon)怎麽樣?感覺跟你氣質很配!”
“無所謂。”他并沒有糾結自己的名稱,某種程度上只是代號而已。
“喲西!就這麽決定了!”
阿道夫捧起臉看着異常興奮的自家親姐,雖然聽不懂他們在用日語溝通些什麽,但他可以看出他們終于協商成功。
克羅蒂雅姐姐表現得就像第一次買寵物回家的小女孩一樣激動,不過——
Leon,獅子。
确實很符合紅彤彤先生的氣質。
阿道夫笑了下,然後用着剛學會一些的日語七零八落地向紅彤……不,應該是向裏昂先生說道。
“還請多多指教,裏昂先生。”
“啊……”
看,他得到了回應。
在擁有了新名字後,裏昂先生就在威茲曼家住了下來,帕翠莎特意為他準備了二樓的房間,以備在突發事件時可以應急。
事實上,在莫裏斯事件,她變得格外小心翼翼。
當然,她還給了裏昂先生的開條件的機會,畢竟沒有人願意打白工。
在江九幺的翻譯下,紅發男人只提出了食物跟住處的需求,她粗暴地理解了下,那就是包吃包住嘛!
她非常欣賞這樣的想法。
裏昂先生沉默片刻,又開口說了句:“還有煙。”
“成交!!”
不過沃納夫人又說,威茲曼家可不養閑人,所以他必須有個職位,盡心盡力地為威茲曼家服務。
在莫裏斯被趕出家門後,家裏正好缺了個司機,但當她見識過裏昂先生上車就把油門踩足往牆上開後,就再也沒提出讓他做司機這件事。
最後還是帕翠莎說讓裏昂先生保護克羅蒂雅和阿道夫就足夠了,因為威茲曼家沒有比他們倆更寶貴的財富。
“那就麻煩先生幫我保護克羅蒂雅和阿道夫了。”
江九幺看着帕翠莎的笑顏,她确實感受到了母親給予的愛,而對她跟阿道夫而言,他們的母親才是威茲曼家的珍寶。
哪怕面對外界的重壓或是狂熱分子的槍口,她都沒有放棄米克嬸嬸一家,無論是諾諾,還是提姆,在那晚後仍然留在威茲曼家。
國內的反猶行為越演越烈,帕翠莎卻仍然守着最後一份善良。因為他們都很清楚,一旦離開威茲曼家,在整個德國都不會有人再雇傭身為猶太人的他們,而失去了物資,等待着他們的結局只可能是在饑寒交迫中死亡。
那之後,日子稍許恢複了些平靜,而1934年的春天來得格外遲。
希特勒上臺後的政、治改變被隔絕在了威茲曼家的圍牆之外。費迪南德曾發來電報,表示他在部隊沒有收到影響,而希特勒意外對他當年與威廉·格勒納留下的軍需計劃非常感興趣。
江九幺繼續高中最後一年的學業,雖然有着導師的推薦,但以她十五歲的年齡想順利入學柏林工業大學這樣的高等學府,她必須得完成個漂亮的課題,在導師的推薦下,她成為威廉皇家化學研究所放射性研究室主任哈恩的助手兼學生,開始着手研究天然放射性同位素。
在這個“核”這個于戰争而言特別恐怖的字眼尚未普及的年代,江九幺有時候都覺得自己是不是一不小心站上了毀天滅地的舞臺。
學術的研究苦熬乏味,在很長一段的時間裏,她一直窩在實驗室裏反反複複地做着相同的實驗,每一數值的微妙差異都可能帶來不同的結果。
這天也一樣,她頂着個雞窩頭從學校的實驗室出來,兩天兩夜沒有合眼的她急需回家泡個熱水澡好好睡一覺。
晚上十點,這個時間學校早沒人了,只有幾處實驗室有燈光透出,與路燈一起點亮她走向校門的這段路。
雖然已經入春,但柏林的氣候仍未回暖,寒風蕭瑟,吹得路邊的樹木枝葉沙沙作響。
江九幺裹緊了大衣,她在離開實驗室前忘記給家裏打電話派車來接,這可真是個要命的失誤。
在一段路燈不明的小路上,她下意識加快了腳步,在黑暗中借着些許月光前行的感覺并不太好,曾身陷宛如恐怖片場的她可一點都不希望再碰到個從哪兒蹦出來的基裏艾洛德人。
但在這個時候,她遠遠地瞧見在黑暗的盡頭有什麽忽明忽暗的紅點,等再走近些,她發現其實是有人在那裏抽煙。
她知道那是誰,而那微弱的光芒也遠比路燈更美麗。
“你怎麽來了!”
江九幺小跑步迎了上去,他看到了正倚靠在牆上的紅發男人,他穿着黑色的毛領大衣和中筒軍靴,襯得整個人都高大挺拔。
聽到了身邊的動靜,他側頭看了過來,同時深吸盡最後一口煙,留下點點灰燼落下。
“走吧。”
他低沉地說出這兩個字,雙手抄進褲子口袋後轉身。
江九幺嘴角止不住地上揚,她走到男人身邊對他說道:“我還以為今天得扛着風一個人走回家呢,所以裏昂先生是特地來接我的嗎?”
“路過。”
路過……這個路過還真是有點遠。
江九幺沒有讓男人承認是特地來接她的意思,因為能讓他在這個時間不睡覺過來已經是件壯舉了。
經過大半年的相處和只要做夢就看他背影的革命情誼,她早已摸清了他的脾性,在看似狂放懶散且不善于溝通的外表下,裏昂先生其實有着不一般的溫柔。
雖然平時看起來是生人勿進的猛獸,但只要不怕死地伸手多去摸兩下,他也就打着呼讓你随便折騰了。
說到底,獅子還是大型的貓科動物。
想到這兒,她忍不住輕笑出聲。
男人向她投來視線,不清楚好好走路是有哪裏好笑。
江九幺朝他回了個燦爛的笑臉,誰知迎面就是一陣狂風,把她的笑臉刮得都找不着北了,鳥窩頭更是直接升級成了雞窩,大把大把覆在面上讓她看起來跟個傻子似的。
男人發出短促的笑聲,低沉的聲音一時間吹散了寒意。
她氣惱極了,但在聽到裏昂先生的笑聲後又愣住了。
原來一腦袋的雞窩能換個帥哥半年難得一見的笑容,她覺得這波買賣自己還是賺了的。
他見她完全不準備整理的樣子,便擡手将她臉上的頭發一一撥動後面,勉強算是恢複到能看的程度。
男人指尖的溫度很熱,皮膚有些粗糙,但溫暖又明亮,讓人移不開眼。
“裏昂先生就像一團火焰一樣。”
江九幺由衷地說出了這句評價,這樣的火焰綠谷出橫的不一樣,跟轟焦凍的也不一樣。
面對男人蹙起眉頭不解的目光,她苦惱地抓了抓臉頰,思考該怎麽解釋這句話。
“一定要說的話,裏昂先生就好像黑夜裏的火焰,會自然而然地吸引着趨光性的生物。”
就好比,他雖然不是刻意為之,但在來到威茲曼家的這段時間裏面,他亞裔的身份總會時不時受到與他年齡相仿的守衛挑釁。
這些日耳曼少年都曾受過正統的軍事訓練,是費迪南德特意調來保護妻兒的,但在面對這個東洋男人的時候,他們發現自己根本不是對手,幾次交手下來,反而開始思考自己的搏擊術是否有不足。
到最後反而向他學習了起來,久而久之竟然還有了謎一般的崇拜,幾個年紀小些的更是一口一個“裏昂大哥”地挂在嘴邊,個個都變成了提姆那樣的小跟班。
她實在很難相信他們是怎麽在連基礎交流都做不到的情況下跟他相處并交好的——當然,這樣的交好是單方面的,裏昂先生本人似乎完全沒有這個意識,而且也聽不懂。
“所以裏昂先生以前一定也是什麽領導者吧?”
男人的眼底湧起某些不一般的情緒,但很快有歸于沉默。
他擡起頭,左耳的耳環跟着閃爍了下,最後只吐出幾個音節:“或許吧。”
“……”
江九幺收回看向男人的視線,她知道他仍沒有恢複記憶,但從能只有出入威茲曼家開始,他時不時便會獨自上街,沃納夫人曾派人跟過他,但最後都不了了之。
他在尋找過去的記憶,又或者是存在的意義,沒有什麽會比空白的人生更讓人無措的了。
關于這點,江九幺深有體會,或許在将來的某一天,裏昂先生将不再是裏昂先生,他也會離開威茲曼家回到本該屬于他的人生。
但在那之前,就讓她稍微任性一下吧。
“裏昂先生,你能背我嗎?”
江九幺忽然快一步走到男人面前,她歪頭朝男人沒心沒肺地笑了起來,或許是今晚确實太冷了,或許是試驗過後的疲憊讓她變得不理智。
好在他沒有拒絕。
男人的後背堅實寬廣,兩只手牢牢地托住她,他的身上還有股淡淡的煙草味兒,靜下心來還能在衣物的摩擦之間聽到他心跳的節奏,讓她不知不覺間合上眼睛進入夢鄉。
聽到背後傳來均勻的呼吸聲,他的腳步稍微放慢了些,迎着寒風還能這麽睡過去的大概只有她一個了。
“……”
他轉過頭看到了少女的側顏,視線的局限讓他僅能看到微顫的睫毛和面部柔和的輪廓,櫻色的嘴唇在睡夢中嘀咕着什麽。
是啊,也只有她一個人構建了他與這個世界的聯系。
他嘴角漏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在收回視線後繼續背着睡得不知天地為何物的少女繼續向前走去……
然而,那一夜的平靜未能持續太久。
1934年的夏季,在克羅蒂雅高中畢業的當天,在柏林文理學院東校區校門前發生了一起自、殺式爆炸。
行兇者是兩個猶太人,在希特勒上臺後遭遇了非人的壓迫後,選擇了極端的方式永遠躲避了黨衛軍的追捕。
此次爆炸案中有數名無辜群衆被牽連受害,其中正有現任國防軍陸軍中校費迪南德·K·威茲曼的妻子,帕翠莎·威茲曼。
帕翠莎至死都守着的那份善良并沒有得到回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