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43 二戰挽歌(七)

江九幺仍記得那天陽光剛好,浮雲淡薄,她那已經被柏林大學新聞系錄取的同學捧着相機評價這樣的天氣特別适合拍照。

“所以放心吧,克羅蒂雅,我一定會把你上臺發言的樣子拍得美美的。”

“艾克裏,畢業典禮結束後幫我跟家裏人拍張合照吧。”

“當然沒問題。”

但最後她都沒能等到那張合照。

爆炸發生的時候,她正在禮堂準備發言稿,門外忽然傳來一聲巨響,随後伴随着尖叫聲湧進來很多人,有文理學院的學生,也有他們的家屬,他們驚魂失措地大喊外面發生了爆炸。

她心裏一片冰涼,手中的稿件都落到了地上,因為算上之前與出門前的帕翠莎通電話的時間,這個時候她和阿道夫差不多該到學校了。

不會的,不會這麽巧的。

江九幺忘記自己是怎麽挪動雙腳向校門口走去的,她逆着人流用盡全力擠出了禮堂,一眼便看到了校門外濃重的黑煙,隐約還能看見火光,爆炸聲沒有再響起。

她沖到了事發現場,有幾輛車在爆炸中受到波及撞到了路燈和圍牆上,地上滿是殘害和碎片……還有各種零散的人體組織。

然後遠遠地……她看到了倒在地上的帕翠莎,因為她今早特意穿了新買的栗色大衣,說是出席女兒的畢業典禮可不能馬虎,她要讓所有人都知道代表畢業生發言的是她引以為傲的女兒。

而此刻她被壓倒在一整塊車身的碎片下,平日裏總梳得整整齊齊的發髻淩亂披散,被壓在碎片下的雙腿不自然地擺放着。

江九幺瘋了一樣地把那塊鋼板扒開,然後看到了帕翠莎的後背已經被炸得血肉模糊,肉眼可見的鋼片深紮在她的皮肉裏,而她早已沒了氣息,眼睛無意識地半睜着。

她的大腦一片空白,愣愣地半跪在地上,連悲傷的神經都來不及反應過來,背後是全然報廢的車輛持續的“噼啪”燃燒聲。

……阿道夫呢?那她的弟弟在哪兒?

江九幺回過神後猛地站了起來,環視四周都沒有看到孩童的身影,慌亂間她忽然看到帕翠莎的手動了。

她急忙拉開,然後看到了被她牢牢護在身下的阿道夫。

他小小的身子蜷縮在一起,眼睛睜得大大的,瞳孔因為受到巨大的驚吓而縮小,他滿臉都是煙塵和血跡,卻不是他自己的。

“Adi……Adi!”

她捧着弟弟的臉大叫他的小名,終于将他眼中的焦距喚回,他顫抖着嘴唇輕聲試着回應。

“……姐、姐姐?”

阿道夫還活着。

江九幺的眼淚在得知這一事實後流了下來,她緊緊地抱着自己的弟弟,就像是找到了生命中唯一的救贖。

“太好了,你還活着……”

爆炸發生後,伴随着一片混亂和哭聲,警察與醫護人員匆忙趕到,而江九幺和阿道夫是被随後出現的裏昂先生先一步帶回去的。

他看着躺在地上的、已被炸得面目全非的女人,記起了她在同意他留在威茲曼家時提出的唯一期待。

——“那就麻煩先生幫我保護克羅蒂雅和阿道夫了。”

那是他答應過的事。

他一言不發地捂住了阿道夫的眼睛,将他扛到了肩膀上,并伸手将無知無覺的克羅蒂雅從地上拉起來。

随後,男人俯身脫下外套,牢牢蓋在了帕翠莎的屍體上。

……

帕翠莎死了。

阿道夫活了下來,他在母親的保護下毫發無傷,但內心的空洞從那天起便再也沒有填滿過。

三天後,警方下達了文理學院爆炸案的調查結果,在大量的認證下,通告行兇者是兩名猶太男子。

柏林文理學院是全國有名的高級中學,在裏面就讀的學生都是在某領域有特長的孩子,其中不乏名門貴族和世家公子,被譽為科學家的搖籃。

那兩個人選擇在這樣的地方行兇,分明是有意為之,要将帝國寶貴的人才扼殺。

一時間全城,乃至全國人民的憤怒都被點燃了。

那些在反猶态度上仍有遲疑的人經過這件事後終于堅定地站在了希特勒的身邊,成為納粹的擁護者。

希特勒為文理學院爆炸案深表遺憾且斥責猶太人的卑劣,并以此為契機舉辦了一場又一場的盛大演講,所有的觀衆大聲呼喊着德國就是希特勒,希特勒就是德國,這些聲音是令人毛骨悚然的野獸咆哮,是發自山洞裏的尖叫怪聲。

幾乎同一時間,德國又遭受一重大損失,興登堡元帥去世了,他把人民丢棄在一場前途未蔔的國內革命中。

至此,阿道夫·希特勒合法地成為了德國元首兼國防軍最高司令,在獨裁**的道路上幾乎一路綠燈,橫行無忌。

在這場聲勢浩大的風波中,威茲曼家為帕翠莎低調舉辦了葬禮,費迪南德得了喪假回到了柏林,他已經三年沒有歸家了,再回來看到的卻是妻子冰冷的屍體,男人仿佛一夜間老去了數歲。

希特勒派人帶來了慰問,希望費迪南德能盡快走出哀痛,黨與國、家仍需要他。

是的,費迪南德不能倒下,威茲曼家不能倒下。

帕翠莎的葬禮過後,他把自己鎖在房裏整整一天,沒有見任何人,包括自己的子女,而等他再走出房門的時候,眼中的悲傷已經完全不見了,那是冰冷的、已毫無情感的目光。

費迪南德告訴江九幺他将前往參加元首召集的軍事會議,同時默許了沃納夫人将米克一家辭退的決定。

毫無疑問,這看似是一場遷怒,卻已經表明了他的态度。

等費迪南德再回來時,他變得無比平靜。

他對女兒說道:“克羅蒂雅,我想我已經看到了,德國的未來。”

江九幺看到了費迪南德的眼底閃動着某種狂熱,像是潛伏在他身體裏的一團火終于被點燃了一樣。

江九幺顫抖了下,這是發自內心深處的恐懼,她已經很久沒有這種感覺了。

第二天,費迪南德離家回歸部隊報道。

江九幺穿着全黑的喪服站在門口目送着父親的離開,他仍舊挺直背脊,沒有一次回頭地向前走去。

她拽着衣角,回頭看了眼空落落的大廳,生出一種悲涼。威茲曼家的下仆已被遣散大半,事實上僅剩下她與阿道夫兩人的起居并不需要那麽多人侍候。

“阿道夫呢?”

“少爺還在自己的房裏不肯出來。”

“他吃飯了嗎?”

“……沒有。”

江九幺深吸了口氣,她走到了自己弟弟的卧室前敲響了門,但始終沒有得到回應。

“Adi,我進來了。”

她這麽說着開門走進了阿道夫的房間,但她并沒有看到他的身影,最後還是在床邊被書本堆砌的小山中找到了他。

他正在紙上做着物理公式的推導,鉛筆在他手上瘋狂地舞動,沒有一絲停歇,只允許大腦去思考眼前的難題。

“Adi,你已經很久沒吃東西了。”

“……我不餓,姐姐。”阿道夫頭也沒有擡得說道。

“那你多久沒有睡覺了?”

“我已經睡過了。”

“如果你把一個半小時的停筆稱作做睡眠的話,那你确實睡過了。”

“……”

江九幺摁住了阿道夫的手,阻止他繼續寫下冰冷的公式,從小便任由他任性的她第一次露出了嚴肅的表情:“夠了!Adi!”

“……不、我不能停下。”

阿道夫的手顫抖着,從一開始的輕顫變為了劇烈的抖動,他不能停筆,一旦停下,他滿腦子都是母親死前的樣子,還有在耳邊響起的爆炸聲,就連鮮血的溫度他都記得清清楚楚。

他瘋狂掙脫開姐姐的手,繼續要在紙張上寫點什麽——什麽都好,只要能讓他不去想那些事。

“Adi,你是想把自己的身體弄垮嗎?”

江九幺提亮了聲音,她把桌上擺着的點心拿到了阿道夫面前,她逼迫他放下紙筆拿起食物。

“母親也不會想看到你這樣的。”

這話很殘忍,但确實有用。

阿道夫怔了怔,他看着手裏的食物,忽然明白了過來。

是啊,他得吃東西,這樣才能對得起母親為了救他丢了的性命。

阿道夫慢慢地擡起手,他試着把食物放進了嘴裏,用牙齒用力咀嚼後咽下去,幹澀的食道被食物撐大。

他得吃東西。

他必須得吃東西。

阿道夫向嘴裏塞食物的手越來越快,一口沒有完全咽下去,又是往嘴裏塞了新的,他用力吞咽,似乎這樣就能緩解他對母親的愧疚。

在長時間沒有進食的情況下,他這樣的吃法和速度,脾胃根本承受不了,很快就開始幹嘔,食道也出現了撕裂,血腥味從喉嚨湧了上來。

但他的手仍然沒有停下,不停往嘴裏塞吃的東西,嘴裏含糊不清地說道:“我要吃東西……我要吃東西……”

“夠了!夠了!Adi!”

江九幺看不下去了,她一把抱住了阿道夫,不再讓他往嘴裏機械式地填滿食物,這樣的動作讓阿道夫回想起了那一天。

帕翠莎……他的母親也是這樣喊着他的名字忽然抱住了他,并将自己牢牢地護在了身下,然後是強烈的爆炸聲,他那颠倒過來的世界裏便只剩下了血色。

“姐姐……姐姐……媽媽不在了……”

他如夢初醒,一動不動地望向前方,淚水忽然從眼眶決堤,滴滴答答地落了下來。

這些日子以來被他壓抑到了極致的悲傷盡數湧出。

“我……我再也看不到媽媽了……”

“我知道,我知道……但你還有父親,還有我。”

江九幺緊緊抱着阿道夫,抱着他小小的、不停顫抖的身體,任由他的淚水打濕她的脖頸。

“Adi,我會永遠陪在你身邊……我保證。”

“……………………”

阿道夫一怔,他擡手回抱住了自己的姐姐。

終于跟個孩子一樣放聲大哭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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