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45 二戰挽歌(九)

水晶之夜。

對在徳的猶太人而言,這是黑暗且絕望的夜晚。大多數平民緊閉房門,他們都在家中避禍,而在街上站滿了警察,但本應維持秩序的他們卻什麽都做不到,反而見證了這一夜納粹擁護者的狂歡和暴徒惡棍的瘋狂。

不過是一夜之間,無數猶太家庭支離破碎,他們遭遇洗劫與搗毀,家中正直壯年的男性被押送至集中營,這是近三十年來德國從未出現過的毀滅浪潮。

提姆的再次出現是在這天的深夜,身為猶太人的他及其家人同樣沒有逃脫這噩夢般的夜晚。

他渾身是傷,在極度的慌亂恐懼下跑到威茲曼家,近乎絕望地拍打庭院之外的鐵栅欄。

“小姐!少爺!拜托了!請救救我們!我是提姆!”

正在客廳的阿道夫聽到了兒時玩伴的呼救聲,他沒有多做思考,近乎出于本能地沖了出去,但在要開門的瞬間被沃納夫人從身後及時制止。

“少爺!您不能出去!”

“沃納夫人!可那是提姆!”

“正因為是他!所以才不能出去!”

“……”

阿道夫聞言怔了怔,他有過一瞬間的猶豫和掙紮,但最後還是選擇奮力掙脫開沃納夫人的手。

猶太人在他眼裏從不是毒蛇猛獸,不過十五歲的他只知道在門外有他的朋友,而他的朋友正在絕望之境請求他的幫助。

“少爺!!”

沃納夫人的叫喊并沒有叫停少年阿道夫的腳步,但在開門之後他離去的背影卻停住了,因為在他面前出現的是他的姐姐,克羅蒂雅。

她面無表情地看着阿道夫,聲音不帶半點溫度:“Adi,你想去做什麽?”

“……姐姐,是提姆,提姆在門外。”

阿道夫露出夾雜着複雜感情的笑容,就好像這麽做就能讓自己的姐姐回想起過去相處的美好,放他出去救自己的朋友。

“所以呢?沖出去做英雄嗎?!”

“我……”阿道夫一時語塞。

“你呆在屋子裏,哪兒也不許去。”

阿道夫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嚴肅的姐姐,他站在原地,任由趕上來的沃納夫人再次按住他的肩膀,然後看着姐姐轉身迎着夜色朝門外走出去。

提姆撕心裂肺的求救聲仍在繼續,他将最後的希望全部押在了威茲曼家,一心以為有家主費迪南德那樣的高級軍官身份在,就一定可以躲過這次的災禍。

他額頭的傷不停流着血,這是剛才被那群沖入家中的暴徒推倒時撞在桌角造成的,皮開肉綻得都能隐約瞧見骨頭。

“少爺!阿道夫少爺!救救我!救救……姐姐還有媽媽……”

他的聲音越來越輕,從剛才那些混蛋手裏逃脫已經花費了他大半的力氣,事實上,自從離開威茲曼家,他已經好幾年沒有真正吃飽過一頓飯了。

他低垂着頭,抓着鐵栅欄的手慢慢滑下,而就在這時,他的視線範圍內出現了一雙女士的皮靴。

他擡起頭看向了與自己一門之隔的年輕女人,雖然幾年不見,但只消一眼,他就知道這是威茲曼家的大小姐,克羅蒂雅。

“小姐!請救救我!”

江九幺看着眼前的少年,他瘦弱不堪,滿臉都是血污,只有一對眼睛此刻出奇地發亮,他正試圖将手伸過栅欄間的縫隙抓住她的衣角。

“克羅蒂雅小姐!他們都瘋了!都瘋了!”

是的,他們都瘋了。

僞裝成平民的蓋世太保和黨衛軍本該陷入沉睡的夜晚忽然破門而入,他們将家中所有的值錢物件全部搜走,留下一地的狼藉。他們還粗暴地綁走了他的父親,并刺傷了前來阻止的母親,而他剛巧不在家的姐姐諾諾此刻下落不明。

“只有您能救我們了!我的媽媽還在家裏等着!她的傷很重!流了很多血!”

江九幺的目光下移,她看向那只正抓着她衣角的手,因為過瘦的緣故,他皮下的血管和青筋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她沒有表現出提姆以為會出現的擔憂和關懷,而是用力将自己的衣角從他緊抓的手中抽離,然後她冷漠的聲音和着黑夜的寒風響起。

“威茲曼家早已經辭退了你們,并不會向你們提供任何幫助,請你盡快離開。”

提姆難以置信地擡頭望向與自己度過近乎整個童年的女人,他不住地搖頭,似乎在說服自己這不是真的。

“小姐,我是提姆啊……我的媽媽米克……還有姐姐諾諾……”

“我對你的家庭成員并沒有興趣。”

“………………”

此時,街道的一頭傳來了一群人零散成行的腳步聲,配合着由火把照亮道路的光芒。他們來得很急,嘈雜的叫罵聲很快傳來了過來。

提姆當然知道那些人是誰。

他跪在地上,血水或者眼淚滴滴答答地順着下巴落下,他再次懇求眼前的女人:“求求您了,克羅蒂雅小姐……念在我們過往的情誼,請救救我。”

“………………”

江九幺仍舊沒有動作,看起來連開門的意願都不曾有過。

那群暴徒很快趕來,他們在看到跪在地上的提姆後發出嗜血的興奮笑聲,兩三個年輕人走上前拽着他的頭發一路拖行到隊伍,随後對他一陣拳腳相加。

提姆絕望的慘叫回蕩在夜空中,他仍舊保持着看向克羅蒂雅的方向,眼中的悲鳴與絕望漸漸被憤怒和仇恨取代。

他咳出一口血,裏面混着兩顆被打到脫落的牙齒,他的兩只手掌因為拖行在地上留下長長的血跡,幾根手指的指甲片都翻了起來。

但哪怕這樣狼狽,他眼底的情緒都沒有徹底死去。

提姆被其中一個男人踹倒在地,他趴在地上竭盡全力地擡起頭,死死地盯着不遠處正看向自己的女人。

比起那些施暴的惡徒,他仇恨的目光更多地傾注在她身上,曾說着那些漂亮話的威茲曼家姐弟跟當年拿槍指着他頭頂的莫裏斯一樣。

——“雅利安人與猶太人永遠不可能成為朋友!”

呵,莫裏斯當年的話竟然一語成谶。

提莫搖晃着從地上爬起來,他抹着嘴角的血,用盡最後的力氣朝身後向他窮追猛打的暴徒喊道——

“當猶太人并不犯罪!我不是一條狗!我有權利活着!在這個地球上,猶太民族有權利存在!”

而回應提姆的當然是一陣更加狂暴的拳頭和棍棒。

江九幺的指尖微顫,只有捏緊拳頭才能勉強止住,她竭力保持冷靜地不移開目光,而此時又出現在她面前的是另一隊人,帶頭的是個身穿黑色制服的男人,他左臂佩戴的紅色“卐”字臂章在這個夜晚顯得特別血腥與刺目。

毫無疑問,他正是負責這片區域的蓋世太保頭目。

随着納粹政權的需要,蓋世太保早已發展成為無所不在、無所不為的恐怖統治機構,他們建立了巨大的情報網來實現對德國及被占領國家的控制。

當然其中也包括正接受政、府特別保護的國家瑰寶,威茲曼·克羅蒂雅及她的弟弟阿道夫·K·威茲曼。

而在必要時,他們也會是牽制他們的父親費迪南德·K·威茲曼的重要工具。

“晚上好,威茲曼博士。”

“晚上好。”

“看來您遇到了麻煩?”他笑着擡起下巴,比劃了下身後已被毆打到無知無覺的少年。

她神色不變地說道:“是的,現在可是淩晨三點。”

“這可真是抱歉,讓您受驚了。”男人故作疑問地将視線從那猶太少年身上移到克羅蒂雅身上,繼而問道,“是您認識的人嗎?”

“那不過是以前家裏的傭人,我們早就辭退他了,在元首的《紐倫堡法案》之前。”

“原來如此。”

男人微笑着點了點頭,看似對眼前的年輕女人倍感抱歉,那樣尊重有禮的态度讓他看起來不像軍官,更似一名貴族紳士。

“希望今夜的小風波不會影響到您的睡眠。”

男人轉身朝那些暴徒揮了揮手,他們很快拖起了躺在地上半死不活的猶太少年,而後他又回頭惺惺作态地對她解釋。

“保護國民的安全也是我們警、察的職責之一。”

“…………”

“那麽,祝您好夢,威茲曼博士。”

在蓋世太保的授意下,那群暴徒拽着提姆将他五花大綁壓到隊伍之中,而等着他的便是集中營。

阿道夫在屋內透過窗戶目睹了一切,他沒有辦法依從姐姐的吩咐呆在屋子裏,被折磨成這樣的提姆如果真的被帶走,他的結局只可能是死亡。

他不顧沃納夫人的再次阻攔,推開門要去阻止他們帶走提姆,但沒等跑出大廳,他就被人狠狠拽了回來,不帶一點兒客氣和溫柔。

那人扭轉了雙手将他摁在沙發上動彈不得。

阿道夫當然知道這會是誰,他用早已學透的日語大喊道:“放開我!裏昂先生!”

男人的手沒有絲毫要放開他的意思,他将少年的腦袋摁在沙發裏,但早已不是小孩的他遠沒有從前那麽好對付,而他對處理這種事又向來比較苦手。

阿道夫不斷的掙紮消磨了他說有的耐心,他蹙起眉頭,以低沉的嗓音說道:“喂,你沒有看到嗎?”

“……”

阿道夫微怔,他停下了動作後緩緩擡起頭,而在他視線範圍內出現的是他的姐姐克羅蒂雅。

她已經轉過了身朝大屋走了回來,在身後蓋世太保及暴徒火把光芒的映襯下,整個人都藏在了黑暗裏。

“你沒有看到你姐姐的表情嗎。”

“……”

克羅蒂雅,他的姐姐,此刻正在黑暗之中試圖走得筆直坦蕩,沒有半點猶豫,而在他們看不到的地方,她緊緊捂着嘴,這一刻的表情仿佛在哭泣,但眼淚卻始終不能落下,就連一丁點哭腔都不能從嘴邊洩露。

阿道夫不是笨蛋,他終于明白了過來,自己的姐姐究竟背負了些什麽。

他徹底放棄了掙紮,任由裏昂先生将他的腦袋摁在沙發裏,他咬着嘴唇悶聲哭泣着,從未有一刻像現在這樣痛恨自己的弱小無能。

人聲和火光消失在了街道盡頭,一切又恢複到了夜的靜谧,在沃納夫人的陪同下,阿道夫回到了自己的房裏,有些事他需要時間來冷靜和沉澱。

江九幺坐到餐廳邊的酒吧吧臺上,幾年來這個地方始終被裏昂先生牢牢占據,他很喜歡喝酒,尤其是烈酒,會一口氣喝兩杯波本威士忌,但對于德國人鐘愛的啤酒反倒一般。

費迪南德的藏酒很多,從最普通的餐酒到年份悠久的珍品都有,它們被一一擺在吧臺後的酒櫃上。

江九幺從不喝酒,但在這樣的夜晚,她實在難以入眠。

她側頭看向在吧臺另一邊的紅發男人,他倚靠在臺沿邊正将一杯威士忌一飲而盡,仍舊是一派沉默、不打算開口的樣子,明明才目睹了那麽狼狽不堪的她。

“我很殘忍嗎?”

“……”

男人放下杯子朝她回看過去,他沒有回應,取過另一只空杯為她倒了半杯酒,是相對而言比較柔和的白蘭地。

他輕輕一推,将酒杯劃到她面前,分毫未差。

江九幺一愣,她接過杯子遞到嘴邊,辛辣的液體充斥口腔而後滑入喉嚨,一路燃燒到她的胃部。

然後她聽到了男人忽然開口的回答——

“不,你很勇敢。”

聞言,她嗆了下,嗆得她捂住嘴不停地咳嗽,嗆得她眼角都冒出了眼淚,但胃裏的暖意已經漾了開來。

“……謝謝。”

——謝謝你願意相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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