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 七

從新竹到臺北,再往澎湖。客機起飛的瞬間耳鼻口的澀滞感讓他暈眩,拼命吞口水、聽著耳邊哔啵哔啵響,思緒随著機身一同脫離地心引力。

記得那時候是八月底,完成所有新生注冊手續後,程涵方也回國了,他們在九月中訂下何卓安碩論的題目。

經過一段時間的熟悉後,此時的何卓安對自己的處境更清楚一些了,他明白碩論歸碩論,自己最重要的任務就是幫老板做實驗發paper、發paper、拼命發paper,和老板的研究內容相比之下,他給自己的題目好比是一塊蛋糕。

老板回國的同時帶來了經費和新的案子,同時間還有一個項目十二月中要有初步結果,加上國科會計畫,工作分派下去後整個實驗室又忙碌起來。除了做研究之外,這學期何卓安選了兩門課,共六學分。這次沒有和程涵方讨論,他對於未來的學習方向已經有想法。

很快,十月初,第一次Lab meeting結束,大部分人期待的中秋連續假期到來。

中秋節前一天何卓安和父親去了一趟竹南,兩人在母親娘家留了一晚,隔天又回到新竹。何卓安事先向父親報備:剩下兩天假期他要去臺北,幾個大學同學說好找時間聚一聚。

父親回說知道了,讓他放假多休息多走走。

不一會兒,他又問:「對了,你那個朋友,锺念成,一陣子沒聽你提到他,他最近怎麽樣了?」

何卓安回:「他在當兵,正好這幾天休假。」

「怎麽去當兵了?」父親愣:「沒念研究所?」

「他明年要出國,出國前要先當完兵。」

父親看著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些什麽。

臨出門前,何卓安坐在門口穿鞋,忽然聽見父親說:「小安,你想不想出國?」

「爸,我沒想那麽多。」他頓了頓,「我才碩一而已。」

「我們都幫你準備好了,」他聽見父親說:「我們存了五百萬,送你出國念博士。」

他逃避似地低下頭,丢下一句:「我還沒畢業,現在說這些都太早了。」然後匆匆出門。

從那以後,何卓安小心地不再提起锺念成的事,與父親的談話也避著出國的事。

他與父親之間的關系不若以往。自他回新竹後,他們相處時間多了,兩人之間的語言卻減少了。認識的人和鄰居聽說何卓安回新竹念書的事,都說:多難得的一個男孩子,這麽孝順,願意回家鄉陪伴父親。

何卓安卻知道,自己能做的,也只有這些。

自從母親過世後,大部分的時間父親都是沉默著,有時雙眼定定地望向某一處,凝眸深處一無所有。他的父親是個戀家的男人,工作外大部分的時間都給了妻兒,就算是難得的應酬和不多的社交活動場合,身邊必定有母親陪伴。

沒有人比父親這樣的男人更了解伴侶的意義。那個陪伴他二十五年的女人,是他的妻子,摯友,他另一半的靈魂。看著父親的容顏随著逝去的半身逐漸凋零枯槁,何卓安不知道如何排解父親心裏的哀傷。

回到父親身邊才發覺自己不懂得陪伴,那個過去的自己卻懂。遙遠的記憶裏,他的臉龐曾經熟悉父親手心的溫度,他的頭發習慣父親的觸摸,夜晚,每當父親帶著工作後疲憊回到家中,總會倒卧在客廳裏,讓何卓安站在他的背上,嬉戲般的四處踩踏,舒緩他一身疲勞。那時候何卓安的個子還沒長到父親的一半。

随著年齡漸長,失去了陪伴的能力,他開始害怕,失去了靈魂、只留下軀殼的父親,彷佛随時會消失。

做兒女的總是如此,總在某一天才猛然驚覺:記憶裏的雙親高大健朗,衰老彷佛一夕之間。

思緒随飛機的起落浮動,最終停泊在馬公市。

不同於風城,只有在港口邊隐約飄浮著些微海水的氣味,記憶裏,海風帶著鹹味漫過整座島嶼,構成他對風櫃所有的印象。曾經他只要一聞到這股氣味就頭暈,那讓他聯想到不好的乘船經驗。

而如今氣味淡了許多,讓何卓安忍不住猜想,記憶裏濃重的海水味或許是海上歷劫的馀悸。

他身上沒有任何行李,穿過機場大廳之後攔下計程車,說了目的地,他從後照鏡中看見司機露出些微訝異的表情。

那是看得見海的地方,父親與母親的長眠之處。

他曾經猜想,當時自己之所以堅持回到新竹,是因為在心底他隐隐約約知道,自己沒有太多時間陪伴父親了。

那一年,母親十月底病逝,隔年十一月,一場車禍中他再一次永遠失去了親人。

那是一個下著雨的夜晚。他在Lab跑數據到晚上十點半,趕在回家的路上經過工程一館,校園裏風最大的地方就是它前面那一段路,來自四面八方、透著冰冷的風灌入他的衣領,手中不堪一擊的摺疊傘從傘骨中央攔腰折斷。

接獲警方通知時他的全身浸泡在雨水中,冰冰涼涼的。他至今記得那種感覺。彷佛是渾身赤裸著從結冰的湖泊中被撈起,像是在冰雪中淌著鮮血,寒氣沿著微血管竄入四肢百骸,傷口與疼痛被凍得僵硬、麻木、毫無知覺。

他也記得,當晚他聯絡程涵方告知自己即将請喪假的消息時,沉默在電話兩頭蔓延。

他想起,兩周前程涵方才見過自己的父親。

那天何卓安一個人在實驗室和一組數據奮鬥著,滿腦子想著在今天一次把事情處理完,結束時剛好遇見回lab拿東西的程涵方。

「我順便送你回去。」程涵方當時這樣說,不是客氣,也容不得別人拒絕,就這樣開車載著自己的學生回到住處,何卓安下車時正好遇見自己父親剛采購完回來,手上提著一袋又一袋的。

他拎過父親手上的大包小包東西放在家門口,回頭就看見程涵方不知何時下了車,正和自己的父親說話。何卓安走近時,對話已經告一段落,只隐約聽見父親說了句「拜托老師多照顧」,程涵方擡頭看了他一眼,略略颔首随即告辭離去。

不只是和卓安自己,恐怕程涵方也想不到,不久前才見到的人忽然就這樣離開了。

分分秒秒,在淺淺呼吸聲中流逝,不清楚過了多久,那道熟悉的聲音再度響起:「你要堅強。」

你要堅強。他是第一個這樣告訴自己的人。

後來再後來,有無數的人向何卓安說過同樣的話,面對面;但是唯一觸動他的,卻是從電話看不見那一頭傳過來的那一句:

你要堅強。

父親的喪禮一切從簡,告別式結束、遺體火化後由他和兩個叔伯迎回澎湖。雖然流程已經盡量安排得簡單,但身後需要處理的事情仍是不少,何卓安回到本島已經是三個星期之後了。

回程的船上他趴在船尾的欄杆上吐得一蹋糊塗,泛著酸苦的胃液和淚水一同湧出灼傷他的黏膜和食道,到後來他只是不停乾嘔著,不知道身體裏還有什麽、還剩什麽。

回新竹的路上他一路暈著,直到快抵達火車站時,接到一通電話。看著來電顯示的瞬間他反射性地按下通話鍵,。

對方開頭第一句話就是:「何卓安,你回新竹了嗎?」

何卓安坐直了身子,「還沒,快到了。」

「你坐火車?」

「嗯,下一站就是竹北。」

「那就在竹北下車。」

「……咦?」

「我這裏到竹北比較近,下車後等我電話,我去接你。」

一結束通話何卓安頓時手足無措起來。列車抵達竹北站時他手忙腳亂地提著大包小包,匆匆起身,一腳才踏出火車站,又聽見電話響起。

──車門關上的瞬間,意識有些恍惚。

這期間程涵方一連喊了他三次,直到第三次,他才反應過來。

「──安全帶。」

這時他像是突然醒來似的,拉過安全帶連聲道歉。

然後,在老板開始發動引擎打方向盤的時候,何卓安又呆愣起來,想著眼前究竟是什麽狀況,老板竟然親自來接自己……是怎麽了嗎?

車子開上大路時,他聽見老板開口了:「十二月二十一臺北那場conference,

你跟我一起去。」

何卓安瞪大眼,難道老板來接他就是為了這個?不是吧。

「直接送你回去?還是你有想要先去其他地方?」

「唔,那個,老師……」不知道是不是車子裏很暖,他的眼眶有點熱,鼻水不斷流著,「老師,謝謝。」

「你是我的學生,這沒什麽。」

瞬間何卓安眼眶濕了,糾結的情緒像是要炸開來一般,喜悅奔騰的同時卻又莫名地想大哭一場,又悲又喜、雜亂地理不清,只能垂下頭不斷吸著鼻子。他聽見程涵方繼續說:「conference的deadline是月底,在那之前要把東西交出去。你之前的Data還沒……」

「我馬上弄完,」何卓安立刻擡起頭,「我兩星期、不,一星期就可以弄好。」

程涵方當下錯愕。兩人目光一對上,他又說:「我一定會在deadline之前弄完,我、」

「我不是那個意思,」程涵方打斷他:「我是想說,你可以把數據交接給孟儒,讓他們來處理剩下的部分,這段時間你──」

程涵方後半段的「你不用把自己逼得那麽緊」沒說出口就被打斷。他看見何卓安直直盯著自己,眼底隐隐發著光。「剩下的部分,我來就可以。」

那道光彩──程涵方看在眼裏,帶著一股說不出的異樣。

何卓安仍舊盯著他,重複道:「我可以。」

沉默半晌,最終,程涵方同意讓他繼續進行實驗。

在當時,程涵方不确定自己的決定對或者不對。但是他看見光彩正在凝聚,要是自己拒絕了,那股光采将會凝成水珠下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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