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 八
時間馬不停蹄地來到十二月。這一段時間,何卓安不記得自己多久沒見過陽光。他的一天始於天還未亮的大清早,結束在星辰當空的午夜,月亮彷佛永遠在他的頭頂上;他會在出門時就買好早餐、中餐,傍晚留在實驗室的同學會在外出時替他帶回晚餐,問他要吃什麽,永遠都是「随便,你們吃什麽就順便幫我帶一份」。
月底,他辛勤地勞動讓資料得以趕在死線之前交出去。那時離conference還有一段時間,程涵方沒有指派他任何工作,也沒讓他支援其他計畫,於是何卓安開始著手自己的實驗進度安排。
研讨會前兩個禮拜,某一天晚上,何卓安一個人在lab為之後的實驗進行前置作業,labview展開得如火如荼,忽然間,實驗室的門開了。
「你還在?」聽見是程涵方,驚跳的瞬間何卓安幾乎是在半空中轉了一百八十度,回過身:「老師、」
程涵方的看了螢幕一眼,「這時候不是應該在準備期末考?怎麽還在寫程式?」
「喔,我想讓之後的實驗跑順一點。」
程涵方的目光又回到螢幕上。
何卓安解釋道:「這個,是……」
「這個不急著弄,你的進度已經很快了。」程涵方說,「我有其他事情讓你做。」
「喔,嗯。」
第二天,他從老板手中接到所謂的「其他事」──幫老板做研讨會和上課用的ppt,比起跑數據和coding,這個任務簡直是輕松到不行。只不過,當在他花了半天的時間做完投影片後,老板卻只丢給他一句:「我不急著要。」
他才恍然大悟:老板是要他休息。
對何卓安而言,老板的話就像聖旨一般,於是這段時間他沒有安排其他進度,除了上課之外,白天就在實驗室替其他人debug,晚上就去圖書館和計中待到閉館,每天依舊是過了十一點才走出校門,回家後洗洗就往床上倒。
深冬的氣息緊貼窗戶的縫隙絲絲滲透,棉被裏何卓安雙手抱胸蜷著腳趾抵禦寒冷。他不喜歡清醒著面對空蕩蕩的屋子,這令他難受,讓他清楚地感覺自己本來什麽都有,現在什麽都沒有了。
研讨會當天老板開車載著他北上,這是他第三次坐老板的車,這次他記得拉安全帶,歷經一個半小時的車程兩人順利抵達臺北。
學生陪老板參加研讨會,任務就是随身打雜,何卓安很有這樣的自覺,雖然是第一次,他覺得自己做的還可以;但是程涵方似乎習慣什麽都自己來,就連何卓安要替他拿東西張羅吃喝什麽的,他都要想
一下,末了還要加一句:「謝謝。」後來何卓安回想起來,猜是因為當時的程涵方太年輕,沒有那種理所當然的架子。
準備就緒,研讨會開始後,幾乎就沒有何卓安的事了,大部分的時間他就在下面讀資料、用電腦。Presentation結束後,程涵方說自己晚上要和同學聚會。他告訴何卓安:「你就在附近逛逛,我大概七點左右結束,到時候再打給你。」
嗯,老板的意思是要自己等他?何卓安以為沒事了,老板會讓自己先回去。難道是還有行程?
他沒問,不過老板既然這麽說,那就是這樣辦。
離七點還有三個小時,這段時間他一個人四處閒晃。附近一帶是影城和百貨公司林立的繁華商圈,過去他只有在同學相約看電影時才會來這裏,有不少地方可以逛,他卻提不起興致。百貨公司向來重女輕男,更不用提數量稀少的男性專櫃還有相當嚴苛的經濟門檻,何卓安在逛完了日系雜貨館、電器櫃、3C櫃,剩下的時間就定居在某家百貨四樓的外文書局,一直要到快七點半才接到老板的電話。
這個時間上高速公路,北上一個半小時的車程在回程只要一個小時。
車子下交流道後,程涵方說:「時間還早,去我家坐坐吧。」
九點十分,盯著車子上的電子鐘,他不确定這個時間去人家家裏拜訪是不是真的算早(比起他平時回家的時間那的确是算),反正反正,反正老板說了算。
老板的住處隐身在竹東的小巷弄中,晚間往來人行稀少。
何卓安的印象中,老板和祖母兩個人住一起,應門的卻是一名年輕女性。一開門見到程涵方,就聽見她喊:「先生回來了。」看見何卓安的當下她似乎有些訝異,操著不流利的中文向他打招呼,何卓安随即明白這位是外籍幫傭。
進門就是客廳,白發皤皤的祖母坐在椅子上,笑得和藹。
「小涵回來了。」她顫巍巍地起身,又看著何卓安,「你帶朋友來啊,好年輕,今年幾歲了?來,來坐。」
何卓安臉一紅,「我是程老師的學生。」
「學生,小涵這你學生?」祖母盯著他左右上下打量一番,說:「這小孩生得真好,來,坐,坐這。」
他聽話的坐下,祖母又問:「晚上吃了嗎?沒吃的話我讓Linda去煮。」
「吃了,都這個時間了。」程涵方說,「家裏有湯圓嗎?」
「有,還在爐子上,等會兒再熱一下就……」
「我去熱。」程涵方說著站起身進了廚房。
趁著這段空檔祖母讓Linda去洗澡,客廳裏剩何卓安和祖母兩個人。
「這小孩生得真好。」她看著何卓安,同樣的話再次重複。
閒聊間,祖母問他叫什麽名字,今年幾歲,哪裏人等等,說有印象聽小涵說收了一個學生,今天第一次看見;又說小涵很少帶人回來,她都不記得上一次是什麽時候了。她看著何卓安笑,每說到一個段落,就會摸摸何卓安的手,然後左看看,右看看,補上一句:這個小孩生的真好。這讓何卓安不只一次懷疑,是不是在老人家眼中年輕人都是漂亮的?
不久,廚房那裏響起一陣腳步聲,何卓安望過去,正好看見老板端著湯圓走來;這一幕讓他感覺有些微妙,雖然程涵方的腳步謹慎,舉止間卻流露一股輕松随意,他沒有見過這樣的程涵方。
「明天是冬至。」似乎是提醒,程涵方看著何卓安。
祖母在他碗裏添了好幾粒湯圓,催促著他快吃。「吃一粒湯圓就大一歲了。」
暖意随著軟糯的湯圓一口一口咽下,何卓安感覺眼角被蒸氣薰得濕濕熱熱的,順著臉頰暖呼呼地一寸一寸熨過。
何卓安沒有在老板家裏留太久,他拜訪的時候差不多就是祖母的就寝時間了,老人家睡了以後,程涵方開車送他回去。一路上他都在想自己應該對老板有所表示,卻琢磨不出個具體執行方式。就在下車前,他低著頭嗫嚅了一句「老師謝謝你」,而後跳下車,三步并作兩步蹦回住處。
冬至接著是聖誕節,跨完年,期末也就不遠了。
考完期末考何卓安接著趕實驗進度,打算在這一個寒假把事情處理到一個段落。和他同實驗室的一個朋友是僑生,今年不打算回國,他的宿舍剛好只有一個人住,於是春節期間何卓安就在朋友的宿舍落腳。
當然,何卓安還不至於自虐到在年假期間工作,他只是不想一個人待著,也不想回老家。雖然年前幾個叔伯打過電話,想讓侄子回澎湖老家過年。何卓安感謝他們的關心,委婉地表達了自己另有計畫。
除夕夜當天,他在母親的老家待了一個晚上,幾個舅舅阿姨看見他都十分高興,對他格外殷勤。
年夜飯前,他在門外的院子裏,聽見房裏二舅媽在對表弟和小表妹說話。「小安哥哥的爸爸媽媽現在都不在了,你們記得不可以亂講話,讓他傷心。」還在幼稚園的表妹咿咿呀呀聽不清地說了些什麽,已經高二的表弟只應了一聲「知道」。
吃過年夜飯,第二天何卓安直接回宿舍。
年假期間,大部分的時間他就和幾個留校的僑生泡在一起,四處走走。
某天,他忽然想起程涵方也住在新竹,而自己今年似乎是忘了寫封信向他拜年。不曉得程涵方和祖母是不是就兩個人過年?怎麽過年?自己是不是應該挑著時間上門拜年?反覆想了一陣,最後他選擇還是打開電腦,寄出一封遲來的賀年信。
初六那天是星期一,開工的好日子,還沒進lab師生兩人就在門口打了照面,此時的相遇算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當天晚上程涵方請他吃了飯,說是開工飯。這一次何卓安感覺自在了些,畢竟「年假期間做了什麽」是個安全不出錯的話題。末了,程涵方一樣開車送他回住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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