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 九
上次見面是在星期一,從分手那一刻起,何卓安就盼著即将到來的星期五。
他們本來約七點在餐廳門口見,但是當天下午程涵方打了一通電話給他,說:「我的行程delay,本來四點半的meeting改成五點半,可能沒辦法準時到。」
「沒關系,我可以等老師結束。」
「抱歉。」
「真的沒關系。」這樣的程涵方讓他有些不自在,想了一下,又說:「我去學校那晃晃好了,順便回去看看。」
「不好意思。」
六點多一些,何卓安停好車,剛下車沒多久就有人向他打招呼。
「學長。」迎面走來的是程涵方現在的學生,見過幾次面,彼此都認得。「學長也要去實驗室?」
「嗯,一起走嗎?」
小學弟連忙點頭,一路上拉著學長問東問西的。閒聊間,他也大概知道了實驗室這幾年來的改變;
像是汪教授退休了,實驗室變成程涵方和友校的一個教授主持,或者是今年收了多少學生、有幾個學長姐要接著讀博士班等等,而程涵方現在就是和一個博士生meeting。
聽到這裏,何卓安問:「老師什麽時候開始收博士生的?」
「三、四年前吧,」學弟想了一下,「學姐碩一就直升,現在博四。」
碩一直升,現在博四,算一算那是他離開後沒多久的事。
「學姐很強,她有可能四年就畢業,搞不好今年底就會走。」小學弟想想又補了一句,一旁的人卻
半天沒應聲。
學弟敏感的發現這時氣氛不太對勁,瞥眼見何卓安低頭不知道在想些什麽,有點緊張自己是不是說錯話。
幸好這個時候他們已經在實驗室門口,幾個人同見了他們接二連三的打招呼,沒多久何卓安就被幾個學弟妹團團圍住,一群人開始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了起來。
聽著沒比自己小多少歲的學弟妹們一口一個的「學長」,被好幾雙帶有崇拜光芒的視線打量,讓他忍不住臉紅。學弟妹們七嘴八舌問了很多問題,問留學的事,問工作的事,還有問以前的事;他們很早就聽說老師有個開山大弟子,好幾年前出國念博士,每個認識他的學長、老師都對他贊不絕口,說他碩士就有博士的實力。
何卓安當場忍不住想挖個地洞鑽下去,打死也不相信是從程涵方嘴裏說出來的,程涵方不是沒有誇獎過他,都是「很好」、「做得不錯」、「辛苦你了」之類的話,其他的在他面前一概不多說;至於那句「碩士就有博士的實力」什麽的,他只是默默在心裏吐嘈:「因為那時候他只有碩士生,只好把我當半個博士生用。」
等到時間差不多了,學弟妹陸續散去,剩幾個人零零散散地在實驗室聊天,他聽見一個學妹說了:「唉,我想找老師改meeting時間。我那天要回臺中,家裏有人過生日。」
「那就等下跟老師說阿。」
「要怎麽講啊。」
「要撒嬌。」
這段對話讓何卓安空白了一陣,眼皮跳了好幾下,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
後來他去了一趟廁所,邊走邊想:撒嬌什麽的,他以前想都不敢想,就算在當時有個學妹他也不認為能辦得到。
回到實驗室的時候,遠遠就聽見笑聲(很少笑)程涵方和博士生的meeting已經結束,他讓何卓安再等他一下。回頭收拾好東西,又向幾個學生打過招呼後,才轉身準備離開。
那個博士生,他越過另一個人的肩膀,看見她望那個人的眼神。
那樣的眼神他很熟悉,再熟悉不過了。
「何卓安?」似乎是注意到他的目光,程涵方微微偏過頭朝著那個方向掃了一眼。
他不确定那個人從自己,或者是她的眼裏看見了什麽;也或許他知道,只是不說。從頭至尾他的目光不曾有過短暫的停留,只說了一聲:「走吧。」随後轉身離去。
兩個人各自停好車,一起進入餐館。
因為他事先交代過,侍者為兩人留了角落的坐位,安靜、舒适、隐密,讓何卓安很有安全感。
一直到上菜前,他們的對話都是斷斷續續的,內容圍繞在工作、研究、探問彼此這些年的生活;幾年不見,兩人之間不是沒有隔閡,聊著聊著,偶爾還是會有無話可說的時候。
其實他們不缺話題,兩個人卻不明原因地同時在某個時間點陷入沉默,何卓安的心裏有話醞釀著說不出口,程涵方則是若有所思。
不過,安靜,也很好。
從前相處的時候,很多時候他們都是安靜的;和自己的指導教授獨處,剛開始何卓安難免有些尴尬和局促,到後來卻感覺很自在,彼此不需要刻意說些什麽,光是在那個人身邊就讓他感到平靜。
侍者為兩人上了前菜,接著是濃湯和沙拉。用餐時的氣氛比之前輕松,聊到學校的事情,程涵方說:「聽小林說,你六點就到了?」
小林就是剛才和何卓安結伴去實驗室的學弟,今年碩一。
何卓安點頭,随即又有些不好意思。
「你,有跟學弟妹提起我?」
這一句話他在心裏琢磨了老半天才說出口,當下還不敢看對方的眼睛。
沒想到程涵方卻避也不避,點頭說:「是。」
何卓安當場不知道該怎麽接下去,滿腦子想的是:我該怎麽問才好?問「你提起我什麽」?除了說我「碩士就有博士生的實力」之外,還說過什麽?腦海中一瞬間閃過好幾個念頭,脫口而出的卻是:「剛剛跟你meet的……是你的博士生?」
「博四,小你兩屆。」
「今年畢業?」
「可以今年畢業。」
何卓安握著調羹無意識地攪動,沉默以對。
上主菜時,他注意到背景音樂換了,熟悉的旋律伴随慵懶清亮的女聲,他對音樂不熟悉,只記得是去Leo那裏作客時,在他們家聽過這首歌。對面程涵方的眼神暗得看不清,或許是燈光的關系。
「那裏的生活如何,還習慣嗎?」
「還好。」
「五年了,也該習慣了。」程涵方的眼睛映在昏暗的背景上,輪廓模糊,只有聲音清楚分明。「怎麽會想回來?」
當下何卓安清楚地聽見自己理智斷線的聲音,他差點就想回:「你以為我為什麽回來?!」那個人卻還在繼續:「畢業後,不管你要留在學校做研究或者去業界,待在東岸還是西岸,都比留在這裏更好。」
何卓安語氣有些僵硬:「那你當初為什麽回來?」
「我有我的理由,」程涵方淡淡道:「畢竟,你沒有牽挂。」
何卓安沖口而出:「你怎麽知道我沒有牽挂?」
程涵方不說話。何卓安賭氣似的低下頭叉起一塊切好的肉猛嚼。
又聽見他說:「三年前,七月的時候,我有過去一趟。」
「我知道。」何卓安咽下那塊肉。
「當時你不在。」
「對,我不在,」何卓安繼續切肉:「我在加拿大。」
「你去了加拿大?」
「嗯。」
對話到此停頓,侍者端著托盤走近兩人,上面立著細頸的瓶子和兩只高腳杯。他們先是對看一眼,又同時轉向侍者:「我們沒有點……」
侍者颔首,「由本店招待。」
何卓安搖頭,「我等一下還要開車。」程涵方則沒有這個顧慮,何卓安知道他的酒量遠大於小小一杯紅酒。
只是,酒後程涵方反常地沉默,不發一語,一直到兩人走出餐廳。
「何卓安。」分別前,他被那個人叫住。「你看見了嗎?」
何卓安一瞬間茫然。
「……什麽?」
「洛矶山,哥倫比亞冰原,你看見了嗎?」
程涵方問。從何卓安沉默中,他找到答案。
他們從彼此眼底看見富麗冰川無際的展開。他忘不了冰河貼服著腳底的震撼,忘不了陽光下融冰的雪水映出的耀眼光彩──由藍、白、銀揉合而成的燦爛──折射交輝映在那個人眼底。
而那人眼底的笑意,是何卓安此生見過、最純淨而絢爛的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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