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女孩的腦袋,散着栗青色的長發,裹着白皙的面頰,靠在臂彎,整個人軟軟的。
阚冰陽着實怔住了。
起初,他以為她又是為了拒絕靜坐而耍什麽高深莫測的小花招。
但他輕推她,卻發覺她眉頭緊鎖,臉頰紅得厲害,呼吸也均勻深沉,真的是困倦得不行。
“葉萦萦?”
他略有些不悅,帶着隐隐的不耐煩,動了動肘關節,慢慢将胳膊從她的臉頰邊緣抽了出來。
随着胳膊的抽離,葉萦萦失了倚靠、沒了重心,整個人歪歪斜斜,腦袋“咚”地就撞在了琴面上。
渾厚之音戛然而止。
“嘣——”
弦斷了。
“……”
這重重鈍擊一聲,隔着空氣都感覺疼。
然而葉萦萦只疲憊嘤咛,眼珠在眼皮底下轉了幾圈,又枕着杉木琴面繼續沉睡。
似是因為後怕,她緊緊攥着拳。
但也能看清楚,她那只塗着粉橘色指甲油的左手手掌,還腫着呢。
本以為她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混世小魔女,卻沒想到不過掌心一戒尺,她居然心懼憂思到整宿未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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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下手再狠些,恐怕她就要成為第一個被戒尺打手心板打出ptsd的人了。
阚冰陽垂眼,淡淡搖頭。
白衣長衫松松搭在身後石階,襯着腳下青斑苔藓染上一層淡淡的赭石松綠。
她一直睡,他也沒把她從古琴上推開,任她昏沉。
像是怕了,
怕她被自己一戒尺板子打傻了。
不好交代。
葉萦萦醒來的時候,已經是下午。
烏雲遮了紫靈山,下起了細細密密的小雨,這一場雨過後,便是紫靈山第一波春筍拔土而出的時候了。
泥土稀松泥濘。
這下,纜車又不知道什麽能修好了。
睡了一覺,精神好多了。
她揉着眼睛坐起來,深吸了一口氣,然後晃着腦袋眨了眨眼睛。
手心裏麻麻的。
好像塗了一層消腫的藥。
這時,有人在外面敲門。
葉萦萦“嗯”了一聲。
下一秒,晏清送進來一盤紮着小葉的青團,“葉小姐,你們劇組的人怕是今天上不來了。”
她懵了一瞬,一時間的恍惚讓她以為她還躺在家裏那張八百平米的粉色公主大床上。
見她發懵,晏清以為她沒聽清,又重複了一遍。
葉萦萦回過神來,看着晏清将那盤精美的青團放在桌上,然後問道:“阚冰……呃……我師父呢?”
晏清不小心将糖粉灑了些許出來。
他趕緊拿紙擦了幹淨,尴尬地将手縮在道袍袖子裏。
“哦,阚師兄把你抱回來之後,就走了。”
青團的清香幽幽逸在滿是竹香的房間裏,沁得心口都盛滿了甜花芬芳和青草氣息。
這麽大一盤青團,
餓了。
葉萦萦稀裏糊塗地點了點頭。
晏清抿着唇小心翼翼看了她一眼,轉身離開,将門帶上。
待他走後,葉萦萦愣坐了兩秒,然後抓起兩個青團就往嘴裏塞。
填飽了肚子,她看着窗外淅淅瀝瀝的春雨,落在雕着花的窗棂上,素而不濁,淋得透徹,交織成一闕歡快的輕曲兒。
滴滴答答,嘩嘩啦啦,她突然就回過神來剛才晏清說了什麽。
他說。
阚冰陽把她抱回來之後……
嗯?
他是抱着她回來的?
抱回來?
這個冷冰冰不茍言笑的男人,居然肯抱她?!
雨水落在廊柱,正殿清冷。
觀主褚施打着傘回來了。
雨水濕了鞋襪,道袍衣擺洇出了顏色。
他尋了一圈,也未見阚冰陽的人影。
按理說,今天那個變形節目的攝制組沒開工,他理應會在偏殿。
可偏偏的,不知道人去了哪裏。
晏清正從西邊的廂房回來。
手中的盤子空了,剛才那盤青團的糖粉還沾在邊沿兒。
“師父。”晏清颔了颔首。
褚施問他:“你阚師兄呢?”
晏清搖了搖頭道:“沒見到。”
褚施也沒再問,放了傘,就去了後殿。
阚冰陽正修着琴弦。
斷了一根弦,劃傷了手,猛犸象牙做的琴徽染了一絲猩紅。
他已經熟稔地包紮好了指尖的傷口,然後拿着上弦棒仔細将弦上好,銅線纏繞,調了音,潤了脂。
褚施走到他身後,暗藍色道袍繡着繁複的圖騰。
阚冰陽沒有察覺。
老者閉了閉眼,擡手握拳在鼻尖輕嗤:“心有旁骛,才會斷弦。”
聞聲,阚冰陽後背一顫,凜然回身,道了句:“師父。”
褚施淺笑揮手。
他從随身的布包裏,拿出一只泛舊的小手镯。
“過些日子就是清明了。”
阚冰陽神色淡然,接過那只小手镯。
足黃金,刻着3個9。
裏面一行小字:愛子冰陽,平安喜樂。
他握在手心,沉聲“嗯”了一聲。
清明節,符箓齋醮,煉度濟人,綿綿細雨火光微濕,紫靈山間多的是路上行人欲斷魂,不差他一個。
阚冰陽将小手镯小心包好,收在口袋裏。
褚施轉身,倒了一杯水,透過窗戶看到西邊廂房匆匆跑過一個纖細的身影,抱着臂膀,懷裏塞滿了零食。
“葉明誠的女兒,好管教嗎?”
其實追根溯源,葉明誠是托了褚施,想借着這檔《百天》節目,好好治治葉萦萦這纨绔乖戾的性格。
但他不得空閑。
正巧阚冰陽前些日子也回來了,便把這勞神傷肺的事交予了他。
阚冰陽愣了愣,眼前不禁浮現出那張濫睡于桃花樹下的粉面桃頰。
他眉頭微蹙,“還好。”
一戒尺就打怕了。
當然還好。
所以說,熊孩子呢,還是欠打。
如果葉明誠早知如此,犯不着把她送來,打一頓就好了。
入了夜,月明星稀。
薄雲籠罩着蒼茫,在紫靈山滿是霧氣的山頭,相迎相惜。
葉萦萦揉了揉太陽穴,不過才兩天,累得慌。
吳炫敲了敲門,滿身煙味地靠在門框上。
“這麽大脾氣?”
葉萦萦挑眉:“你來幹什麽?”
吳炫輕浮痞氣地說道:“我聽晏清的小徒弟說了,你那手是被阚冰陽打的。”
葉萦萦臉色瞬間沉了下去,“晏清的小徒弟?哪一個?”
吳炫撥弄着鑲嵌寶石的打火機,詠綻花的圖案在燈光下布靈布靈地閃。
他止不住地嘿嘿偷笑,“就是廚房幫忙的那個,一個小道姑的弟弟,他們一家都是正一派的,平日裏居家修行,難得看見。”
難得看見?
結果一來就看到打手心板了?
要說不是阚冰陽到處嘚瑟着逼逼,那拐了九曲十八彎的小幫廚能知道這大半夜發生的事情?
見她跟只青蛙似的憋了一肚子氣不說話,差不多也算是默認了。
真沒想到,還有人能治她。
而且一戒尺打下去,就治住了。
他還以為她多大能耐!
吳炫嗤地一聲,笑得更厲害。
他撩了撩斜挂着的劉海,一張痞帥痞帥的臉隐約犯着賤,“這麽大了還被打手心板,丢不丢人?我上次被打還是小學一年級呢,打完就被叫家長了……”
葉萦萦黑着臉,“然後呢?”
“我爹一來,靠?!大名鼎鼎的吳導啊!”吳炫哈哈笑道:“老師哭着跟我道歉……”
葉萦萦聽着,臉色更黑了。
她冷漠相視,就這麽盯着他笑,等他笑夠了,才道:“有那麽好笑嗎?不就是打了一戒尺嗎?我這還是第一次被人打呢,享受得很。我巴不得阚冰陽再打我幾板子,那我才開心!”
像是吃了火藥,她眼睛氣得通紅。
但也不知道怎麽回事,對着阚冰陽,她就不敢發這通火。
活該吳炫倒黴了,自己撞槍口上。
他啞然瞠目,聳了聳肩。
從沒聽說過還有人喜歡被打手心板的。
這怕不是被打傻了吧?
“行行行,您厲害。”
吳炫吊兒郎當地擺了擺手,雖說嘴上求饒,眼底卻還是帶着譏諷和嘲弄。
他憋笑都快憋脫相了。
葉萦萦被一把戒尺給治住了。
這能讓他笑一年。
兩個人見面就怼,也沒什麽實質性的話說,沒幾分鐘,吳炫就怏怏離開。
葉萦萦憤恨地将門“砰”地關上,木頭桌子都震得挪移半寸。
這鬼地方,她一秒也待不下去了。
前兩天還有攝制組的人能陪她消遣打發,也能順便制衡一下阚冰陽。
但不知道為什麽,她老覺得趙丞打心眼裏特別遷就那個冷得要死不活的臭道士。
怕不是總導演也是正一派的居家修行人士?
攤手。
葉萦萦走到床邊,從枕頭底下拿出手機。
都知道她在紫靈山錄節目,也沒什麽人找她。往下滑,微信裏就只有一個對話框亮着紅點。
衛蔓凝。
葉明誠離婚後再娶的老婆,她的後媽。
一個選美出身的模特。
高挑,漂亮,走路大方迷人,一步三回頭就勾搭上了葉明誠。
那時候葉明誠剛離婚,前妻也火速改嫁,轉眼之間就被衛蔓凝俘獲了。
于是,一歲不到的葉萦萦,在一個月之內迅速經歷了“父母離異”和“換爹換媽”。
衛蔓凝:【萦萦,還好嗎?】
後媽的關愛,鱷魚的眼淚。
她一肚子氣,敷衍了事地回複道:【快死了】
對面一愣,正在輸入……
衛蔓凝:【怎麽回事啊?】
葉萦萦本就不喜歡衛蔓凝,不管對方怎麽好言相對她都不肯領情。
她“噌”地坐起來,盤起腿不耐煩地打着字:【跟我爸說,我快被他安排的好師父整死了】
發完,她翻着白眼,拇指往上一滑,關了手機屏幕。
窗外,已經寂靜無聲。
樹梢只偶爾傳來兩聲咕咕的夜枭鳴啼。
葉萦萦膽子大得很,她将手機塞進口袋裏,又拿了個袋子将剩下兩個青團裝上,換了件套頭衛衣,推門而出。
她朝側門跑去。
那裏有條直接可以下山的小路,雖然有點繞,但爬下去也就兩個小時的路程。
此時此刻,什麽都抵不過她滿腦子的“回家”。
葉萦萦小心翼翼地沿着石階,避開濕滑青苔,像只貓似的,拱着腳尖,側着身子,一點點往下走。
可是下了雨,路面極其泥濘。
縱使她小心小心再小心,還是敵不過寒氣逼人的春雨。
她沒走多遠,膝蓋以下被雨水浸濕,雙腿開始止不住地顫如篩糠。
最後踩着石階上的一個坑,腳下一滑,直接跪了下去。
兩只膝蓋本就冷得飕飕灌風,這下更是痛得快沒知覺了。
“嘶……”
這會兒真要死了。
她掙紮着想要爬起來。
還沒動呢,下一秒,就有一雙手從後卡着她的腋下,将她整個人提了起來。
“葉萦萦,在我眼皮子底下還想跑?”
作者有話說:
涼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