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二更)
祝文暄接過信箋, 信中正是祝笑笑第三任丈夫留給祝笑笑的遺書,祝文暄飛快掃了一眼,驚道:“怎麽會這樣?”
“這封遺書的內容已經很明顯, 大小姐的前兩任丈夫都是死于祝夫人之手,他擔心自己也會死在祝夫人手裏, 出于對妻子的愛護, 他沒有棄她而去, 而是用這種方式把真相告訴了大小姐。”阮星恬面露歉意, “未經允許, 私自調查大小姐的感情經歷,我很抱歉,這封遺書也是非正常手段取得, 舊事重提, 是想還所有人一個真相, 此事過後, 我會鄭重向大小姐道歉。”
祝笑笑從祝文暄手裏取回遺書,微微一笑, 便有兩行清淚滾落,滴在墨跡上, 暈開一團烏黑:“是我害了他,要是我能早些察覺母親的心思,他就不會……”
“可師母為何要殺他們?”依舊是蘇回出聲。
“大概是不能忍受‘失去’笑笑。”阮星恬答道, “女子出嫁,随夫家而居, 雖可以招婿入贅, 留在奉劍山莊,但大小姐拒絕了, 大小姐不願意再留在夫人身邊。”
“沒錯,是我不願意留下。”祝笑笑合掌,握住遺書,多年的怨氣終于在此刻爆發,“在奉劍山莊,我就像是一面鏡子,用着祝笑笑的名字,穿着祝笑笑的衣裳,吃着祝笑笑喜歡的東西,模仿着祝笑笑的一言一行。祝笑笑喜歡什麽,我就必須喜歡什麽,我永遠都是祝笑笑的影子。”
祝笑笑搖着腦袋:“我根本不是祝笑笑,我有自己的名字,我叫凝香。我做了十八年的祝笑笑,想做回自己有什麽錯?你們沒有做過別人的影子,體會不到這樣的日子有多壓抑,我戰戰兢兢如履薄冰,不敢踏錯一步,不敢大聲哭,不敢大聲笑,不敢表達自己的喜好,就怕自己有一天不像笑笑了。我做夠了笑笑,不想再做笑笑了。我等了這麽多年,終于等到機會,我什麽都不要,我只要他們帶我遠走高飛……”
“不是這樣的,是他們教唆你離開我的身邊,我的笑笑這麽乖,一直都聽娘親的話,有了他們,就想着遠走高飛,都是他們的錯!”虞思歸突然歇斯底裏地大叫起來,打斷了祝笑笑的聲音,“他們妄圖奪走我的笑笑,他們該死!”
祝笑笑成婚沒多久,就提出搬出奉劍山莊,她看着祝笑笑挽着新婚丈夫的手,有說有笑地收拾着東西,眨眼間,那間她住了十八年的屋子就變得冷冰冰的。
為什麽他們總跟她搶笑笑。
誰都不能奪走她的笑笑,誰都不能……
虞思歸不記得自己是何時起了那個可怕的念頭,把祝笑笑變成人人避之不及的詛咒,這樣她的笑笑就會乖乖留在她的身邊,誰也奪不走。
“不能搶我的笑笑,殺光,都殺光!”虞思歸面目猙獰,瞪着一雙眼,目光掃向衆人,幾近癫狂。
在場之人,無不被虞思歸快要凸出來的眼珠子吓到。
“夠了。”祝長生高聲斥道。
虞思歸突然沖向祝長生,抓住他的衣襟,惡狠狠磨着牙齒:“祝長生,都是你,害死了我的笑笑。當日要不是你丢下生病的笑笑去見舊情人林小芙,笑笑怎麽會死在楚繡繡的手裏,是你,都是你!我恨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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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到笑笑,祝長生滿面頹喪:“是我對不起笑笑,我不配做笑笑的父親。”
當日林小芙難産,兩日都未能産下孩子,自知大限已至,叫人請了他去見最後一面。他把笑笑丢給大夫照顧,馬不停蹄地趕去林小芙身邊,回來時,笑笑已中了楚繡繡的斷魂掌。
“林小芙……和芙玉是什麽關系?”蘇回道。
“芙玉是林小芙的女兒,我想,這就是祝莊主恨祝夫人的緣由。”阮星恬的語氣自始至終都很冷靜。
“師母既然真的見到了芙玉,難道芙玉沒有死?可棺材裏的芙玉又是怎麽回事?”蘇回疑惑。雖說有易容術,真正學成易容術的沒有幾個。江湖上近幾十年來,也不過出了個千面狐貍,千面狐貍已經被抓了,不可能是他。
“芙玉已經死了,當年林小芙産下的是對雙胞胎,祝夫人看見的是芙玉的妹妹。”阮星恬轉向祝長生,“我說的可對,祝莊主?”
祝長生吐出一口濁氣:“芙玉的确是小芙的親骨肉,她的妹妹叫芙嫣,她們兩個的名字是我起的,嵌了個‘芙’字,是教她們永遠都不要忘記她們的母親。可惜她們的父親是個混賬,賭輸了家産,把她們賣進了青樓。後來,芙嫣被一個富商買走,不知所蹤,我把芙玉接回府中,原是想代替小芙好好照顧她。”
祝文暄震驚:“難道當初……”
祝長生颔首:“芙玉救下我們,是我的計劃,我需要一個正當的理由,把身為青樓女子的她光明正大地接回奉劍山莊。”
“芙玉死得太慘了,所以您認為她是用這種悲慘的自盡方式告訴您,她是被祝夫人逼死的。”阮星恬道。
祝長生不說話,顯然是默認了。任誰見過芙玉的死法,都不會輕易釋懷。芙玉是故人之女,故人是他一生的遺憾。芙玉的死,疊加上他的遺憾,煉出天底下最厲害的毒,以仇恨為藥引,誓要毒殺了他的枕邊人。
阮星恬嘆息:“林小芙當初是家中給您定下的妻子,您深愛着她,愛屋及烏,在她的女兒身上看到了小芙的影子。可小芙生性|愛自由,不喜歡被安排好的人生,喜歡上一個教書先生,寧願過着窮苦的日子,都要擺脫祝家的控制,辜負了您的情意。鳴鳳劍當初也是為小芙鑄的吧?”
芙玉的成名絕技《鳳舞九天》,這支舞就是林小芙生前最後的作品。
虞思歸猛地看向祝笑笑腰間所配的鳴鳳劍。
當初,芙玉搬進奉劍山莊,不到三日就迫不及待地跑到她面前,趾高氣揚地炫耀着:“我是來代替我母親,拿回本該屬于她的東西。”
直到芙玉出現,她才知道世上有一個林小芙,她的笑笑間接做了祝長生和林小芙愛情的陪葬品。
原來,連她曾擁有過的鳴鳳劍,她珍惜了大半生的夫妻情誼,都是林小芙曾棄如敝履的。
虞思歸大笑起來,聽起來像是在哭:“祝長生,祝長生,祝長生,你……”
祝長生三個字,被她翻來覆去,合在齒間,恨不得咬碎了,一口吞下去。
“母親!”祝文暄于心不忍,上前扶住她搖搖欲墜的身體。在場衆人,唯有他此時能與自己的母親感同身受。他就像一個笑話,被自己的父親算計,被愛慕的女人欺騙……
卻在此時,祝笑笑突然抽出腰間的鳴鳳劍,刺向祝長生。祝長生毫無防備,被她一劍貫穿胸膛,湧出的血珠在衣襟上迅速開出巨大的血花。
蘇回最先反應過來,掌如怒濤,将祝笑笑掀了出去。他扶住祝長生,祝長生按住傷口,滿面難以置信:“笑笑。”
祝笑笑倒在地上,“哇”地吐出口血,劇烈翻湧的情緒牽扯出急促的呼吸聲。
她的雙目充滿仇恨,瞪向祝長生,邊咳邊說:“你以為我不記事,我記得清清楚楚,我原也是富貴人家的千金,一家人出游遇上了山賊,他們殺了我爹媽和仆人。當時,你正巧路過,你是武功高強的大俠,你明明有能力救下他們,卻選擇袖手旁觀。”
“都是這張臉惹的禍,要不是我有着笑笑的臉,他們就不會死了。可恨!可恨!我連恨你的資格都沒有,你這個殺人兇手!”祝笑笑拔下發間的簪子,用力地劃向自己的臉,拉出長長的血痕,詭異地笑了,“現在,我終于不像笑笑了。”
這下連蘇回都震驚了。
但凡有點腦子的,都已猜出來,祝長生不出手救下凝香父母的緣由——那時,正值虞思歸喪女,祝長生心懷愧疚,碰巧撞上了這個貌似笑笑的小姑娘,整個人都驚呆了。
那個小姑娘一颦一笑裏都是笑笑的影子,就好像他們的笑笑從未離去過。
若是她父母俱全,家底又這般殷實,是不會同意祝家收養凝香做笑笑的替身的。祝長生出生名門正派,行事光明磊落,卻在那一瞬間猶豫了,心底的某個角落,漸漸覆上一層陰翳。
這是天意。
上天在此時此刻,把他們失去的笑笑用這種方式還了回來。
虞思歸早已在祝笑笑劃破自己的臉時,撲了過去,抓住祝笑笑的手:“笑笑,不要!”
祝笑笑的血越吐越多,血液呈不詳的暗黑色,而她的臉上、手背上的血肉逐漸裂開,有了剝落的趨勢。
這幅場景太過熟悉,虞思歸心神恍惚,一腳踏進了時空的漩渦,再次來到十八年前笑笑吐血身亡的那日。
小姑娘生生熬了三個月,吐着黑血,骨肉裂開,寸寸剝落,虛弱無力地喚着“娘親”,在她的懷裏化作了一灘血泥。
“笑笑,你別吓娘親!”虞思歸摟着祝笑笑,一個個看過去,痛哭着哀求,“快救救我的女兒,求求你們,救救我的女兒。”
阮星恬上前幾步,蹲在祝笑笑身側,手指搭上她的腕間:“是以中了斷魂掌之人的血煉出來的劇毒,兩個時辰前就已服下。”
“阮姑娘,求您救救笑笑,只要能救回笑笑,我願意付出一切代價。”虞思歸淚流滿面,雙手交疊,貼在額前,深深跪伏下去。
“對不起,祝夫人,我沒法解毒。”阮星恬道。
虞思歸僵住。
祝笑笑還在吐血,糊滿鮮血的臉上隐隐堆着笑意,看起來極其扭曲。她向着虞思歸伸出手,溫聲軟語地喚着“娘親”,一如當年的笑笑。
虞思歸如夢初醒,重新将她抱進懷裏,泣不成聲:“笑笑,不要死,娘親求你,不要死。”
祝笑笑唇瓣翕動,想要說話。
虞思歸俯身,将耳朵湊到她的唇瓣,卻見她的雙唇一張一合,吐出了四個字:“我恨……你們。”
虞思歸的心霎時裂成了無數瓣,胸腔血氣翻湧,口中嘗到了腥甜的氣息。她緊閉牙關,咽下這口腥甜。
祝長生直接跪在了地上,噴出一口鮮血。
祝笑笑慘叫起來,大聲叫着“娘親”:“疼啊,娘親,笑笑好疼!殺了我,快殺了我!”
虞思歸淚流滿面,搖着腦袋,牙關已合不住,絲絲血痕順着唇角蜿蜒而下,眼角的淚痕也摻了血色,顏色濃烈得觸目驚心。
祝笑笑大口喘息着,還在喊疼,每一個字,都是一把尖利的刀子,毫不留情地插在了虞思歸的心上。
“娘親,殺了我,求求您,殺了笑笑。”
虞思歸閉上雙目,眼角淌着血淚,手腕顫抖,發出凄厲的一聲悲鳴,舉起鳴鳳劍,插進了她的胸膛。
祝笑笑渾身一震,那聲“娘親”戛然而止,臉上露出詭異的笑容。她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偏過腦袋,看向站在初夏身側的樓厭。
她的眼睛裏濺上了血珠,視線裏朦朦胧胧的,那層血色似染上樓厭的白衣,變作流動的紅霧,如春花初綻般美麗。
當日,戴着黃金面具的紅衣青年,撐着把青竹傘,站在重重疊疊的花影間,隔着煙雨,紅唇輕啓,語氣薄涼:“這世上最厲害的殺人法子,不是用刀。”
祝笑笑摘下一朵豔麗的海棠,指尖撫上柔嫩的花瓣,不解地問道:“那是什麽?”
“殺人,誅心。”
“請您指點。”
“祝笑笑死于斷魂掌。”
祝笑笑恍然明白了什麽。
青年身後走出個滿臉都是刀疤的黑衣老頭,手裏拿着一支青瓷瓶:“這是用死人的血煉出來的斷魂散,服下,死狀猶如斷魂掌。”
祝笑笑揉碎了掌中的海棠花,嫣紅的汁液如同血淚,從她指縫間緩緩滴落。她的心髒狂跳起來,眉目間透出興奮:“請您賜藥。”
春花,煙雨,以及那紅衣青年,都扭曲成模糊的影子,被濃墨般的黑夜吞噬。
無窮無盡的夜空中,懸着亘古長明的月。忽的,一束月光破開濃厚黑暗,兩道久別的人影跨越生死的鴻溝,微笑着從月下走來:“凝香,我們來接你回家了。”
“爹、娘……”
真好,再也不用做別人的影子了。
祝笑笑朝着虛空伸出自己的手,手臂垂落的瞬間,笑容凝在唇角。
虞思歸恍若未覺,抱緊了祝笑笑的身體,垂下腦袋,臉頰貼上她逐漸冰冷的面龐:“笑笑不疼了,再也不疼了。笑笑睡吧,娘親給你唱小曲兒,等你醒了,就帶你去街上買你最喜歡的糖人。”
她狀若無人地哼起了曲子,輕輕柔柔的語調,像是夏日投射在窗前的青白月光。
誰都沒有去打擾她。
因為,誰都看得出來,再度失去女兒的母親,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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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在2022-06-06 17:00:00~2022-06-07 17:00:00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16145215 1個;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aime 10瓶;速效救心丸 6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