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葉子離開樹
隔天一早,日光繞上窗臺,雲畔迷迷糊糊地醒過來。
起床洗漱的時候,腦袋昏沉沉的,累得差點連手都擡不起來。
看着鏡子裏那張蒼白至極的臉,她用力揉搓了半天,直至有了一絲血色。
下午三點鐘,雲懷忠回來了。
當時雲畔正窩在沙發上看一檔搞笑綜藝,雲懷忠換了拖鞋走進來,揉了揉眉心道:“怎麽又在看這種沒營養的電視綜藝。”
雲畔從善如流地關了電視,問他出差累不累。
“看見寶貝就不累了。”雲懷忠捏了捏她的臉,緊接着便問,“在學校有沒有好好吃飯?怎麽看着你的臉又瘦了一圈。”
“吃了,一點都沒瘦。”
雲懷忠沒有懷疑,反而說,“平時有小謝看着你,爸爸也放心。”
雲畔心想,謝川的飲食還沒她規律,平時在宿舍裏天天通宵打游戲,吃早飯都起不來。
雲懷忠平時一直管雲畔管得很嚴,晚上八點過後就不允許她出門,關系多好的同學都不行,除了謝川。
雖然謝川平時在外頭一副吊兒郎當的做派,偏偏在雲懷忠面前裝得跟人畜無害的小白兔一樣,一口一個“雲叔叔”的叫,每次都能把他哄得心花怒放。
正想着,耳邊倏然聽到雲懷忠問:“手上戴的是什麽?”
回過神,她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腕。看到一串已經不再新鮮的蔫巴巴的栀子花手串。
還沒來得及回答,雲懷忠已經上手去解,一邊解一邊皺眉:“從哪買來的這種亂七八糟的野花,髒不髒?你身體不好,萬一花粉過敏了怎麽辦?”
雲畔無言以對,只能眼睜睜看着他把手串解開,丢進了垃圾桶裏。
吃過晚飯之後,雲懷忠去頂樓的書房開一個跨洋視頻會議。
雲畔從卧室出來,路過客廳的時候,偷偷看了一眼垃圾桶。
裏面已經被羅姨清理幹淨,并且重新換了一次性垃圾袋。
她站在原地,等反應過來的時候,才意識到自己剛剛又在發呆。
等雲懷忠開完會,她已經洗好澡吹幹頭發坐在床上看書了。是她之前沒來得及看完的那本懸疑小說。
雲懷忠在家的時候,她的作息時間很固定,晚上九點半就得關燈睡覺。
房間裏靜悄悄的,紗簾被拉上,沒有一絲光亮。
雲畔把腦袋埋進枕頭,腦袋裏混混沌沌的,好幾次已經到達入睡邊緣,又猛然驚醒。
中途聽到房門被人推開的聲音,是雲懷忠開完會輕手輕腳地走進來,幫她掖了掖被角。
雲懷忠出去之後,她反而更加清醒,也更加難以入眠。
又過了半個小時,實在受不了這種折磨,雲畔偷偷摸摸地起床,像昨晚那樣在睡裙外面套了件外套,這次帶上了手機和錢包,蹑手蹑腳地溜出門。
這還是她第一次在雲懷忠在家的情況下半夜偷偷出門,說不緊張是不可能的。合上大門的那一刻,連手心都浸出了冷汗。
從自己家去夜市的路線雲畔已經輕車熟路,路上,她忍不住想,萬一他等會兒問自己,怎麽沒戴昨天買的手串,她應該怎麽回答。說怕弄丢了?說做成花瓣标本了?還是幹脆說已經枯萎了?
她想了很多很多,最後一個也沒派上用場。
抵達紅楓夜市入口時,比昨天要晚一點,雲畔循着記憶,從第一個攤位找起。
走完三分之二的路程,終于在那個岔路口前方看到了那個熟悉的攤位。
那兩個藤條編織的竹籃和昨天一模一樣,不過裏頭的花只剩一半了。
就這麽隔着一段不遠不近的距離去看,會發現這個攤位毫無特點,也沒有任何吸睛的裝飾點綴,一眼望去實在是很普通,而且花朵編織的手串或胸針也只是生命短暫的,無用的裝飾品。生意本不應該這麽好的。
雲畔低頭,從錢包裏拿出一張提前準備好的十元紙幣,朝着那個攤位走去。
然而,出乎她的意料,攤位後面的石階上空空如也。
視線掠過四周,也沒看到那個黑色身影。
既然竹籃在,就證明他今天應該也是來了的,雲畔正想着随便找個地方坐下等一等,迎面就看到昨晚那個卷毛。
他看上去年紀不大,高高瘦瘦眉清目秀,身上有股在社會上摸爬滾打過的,與年齡不合襯的成熟。不過因為眼神清澈,看上去沒那麽世故,反而很機靈。
很顯然,對方同樣認出了她,因為他停下腳步,笑着跟她打了個招呼:“好巧啊,美女。”
雲畔沖他禮貌地笑了笑,沒打算多說,卻見他一副自來熟的樣子,又問,“你是不是來找——”
話音未落,陡然被誰打斷。
是一個穿着小熊連帽衛衣,紮着丸子頭,年輕又漂亮的女孩,垂下來的劉海挑染了幾縷粉紫色,耳垂上還打着一排閃閃發光的銀釘。
她看起來似乎很生氣,二話不說就狠狠揪住了卷毛的耳朵:“狗東西,被我抓到了吧?錢嘉樂,你昨天怎麽跟我保證的!”
“哎疼疼疼疼!!”
卷毛龇牙咧嘴地被她揪着,又不敢掙脫,苦着一張臉道,“姑奶奶,我都不認識她是誰,人也不是來找我的,你先搞搞清楚,別冤枉好人啊。”
“閉嘴,你現在說話對我來說就是放屁。”女孩拽着他徑自往前走,口中念念有詞,“這次非得給你個教訓不可。”
卷毛被她拖着,臨走前還不忘朝着馬路右邊的方向給她指了指。
雲畔一開始沒明白他的意思,等走近了才看清楚,他指的地方是一家面館。
店面不大,招牌破舊,環境也不怎麽幹淨,生意卻很好,每張桌子都擠滿了人。
她推開門,一眼就看到坐在窗邊的那個人。
雲畔試圖回憶自己上一次在這種地方吃飯是什麽時候,然而搜腸刮肚也回憶不起來。最終她只能确認自己從沒來過類似的地方。
有點新奇,沒那麽抗拒。
她排進隊伍裏,牆壁上貼着一張手寫菜單,基本都是五花八門的面。
雲畔忍不住扭頭去瞥他桌上的那碗。
看上去很素,清湯寡水的,碗裏卧着一個荷包蛋,幾顆青菜,除此之外什麽都沒有。
回過頭來,她對着菜單,點了一碗看上去和他最像的陽春面。
七塊錢一碗。
等餐的間隙,雲畔一直觀察着他的動向,熱氣騰騰的陽春面從後廚端出來的時候,他對面的男生恰好吃完走人。
于是她小心翼翼端着面碗,快步走過去,坐到了他對面。
而眼前的人垂眸,專心吃着碗裏的面,連頭都沒擡一下。
桌面和椅子的表層都油膩膩的,坐起來不太舒服,雲畔抽出一次性筷子,用紙巾擦幹淨,然後認認真真去挑碗裏的蔥絲。
忙活了好半天,終于開始吃第一口。
說實話,并不算好吃,面條的口感很硬,要很努力地嚼才能嚼爛。
湯底也很鹹,鹹到嘗不出其他味道,不知道加了多少鹽。
雲畔實在是難以下咽,于是擡眸,偷偷觀察眼前的人。
他今天換了件黑色長袖,袖口向上挽着,露出線條分明的手臂,以及交錯的傷痕。
刺眼的白熾燈底下,他脖子上那根細細的銀鏈又開始晃啊晃,閃得她眼花。
雲畔目光上移,發現他紅腫的那半邊臉頰已經消下去不少,下颌的淤青也淡了,不過額頭和鼻梁上的裂口仍然觸目驚心。
一夜過去,竟然也沒有包紮,就這麽随意露着。
“看完了嗎?”
終于,他吃光了碗裏的面,對她說了今晚第一句話。
雲畔立刻回神,把外套口袋裏的十元紙幣拿出來,從桌面上遞過去:“昨天的錢。”
他也沒推脫,很幹脆地收下,而後起身。
雲畔愣了愣:“……你等等我。”
顯而易見,這人明明聽見了她的話,卻一步都沒停,直接推門出去了。
雲畔只好匆匆忙忙地叫老板幫忙打包,拎着打包盒快步跟出去。
幸好老板動作很麻利,幸好他還沒走遠。
那個背影迎着風,漫不經心地走在路上,衣擺被吹得鼓起來,像一朵黑色的雲。
雲畔一路小跑着,總算跟上他,氣喘籲籲地問:“穿得這麽少,你不冷嗎?”
見他不理,又說,“你身上的傷,為什麽不去醫院包紮?萬一感染了怎麽辦?”
往前直行大概一百米就是他的攤位,雲畔緊跟着他,問出了第三個問題,“你每晚都在這裏擺攤嗎?之前我怎麽沒見過你?”
雲畔原以為他會一直保持沉默,沒想到,他卻忽然停住腳步:“你哪來這麽多問題。”
她眨了眨眼睛:“也不算多吧……要不然這樣,我們交換問題,你問我一個,我問你一個,怎麽樣?”
這樣應該足夠公平了,也能夠借此滿足自己的好奇心。
可惜雲畔直視着那雙毫無波瀾的眼睛,很輕易地接收到對方傳遞出來的信號——
我沒什麽想知道的。我對你不感興趣。
她只得退了一步,“好吧,剛剛那些問題我都可以不問,你只回答我一個就好。”
不知不覺,他們走到了銀杏樹金燦燦的樹影裏,他很高,雲畔需要仰起頭才能找到他的眼睛。
層層密密的樹影将月色與路燈隔絕,光線霧蒙蒙的,那雙眼睛卻越愈發透亮了,不含任何感情。
雲畔有種自己正在被注視的錯覺,或許換成審視會更加準确。
就只是這麽晃神了幾秒鐘而已,眼前的人已經掠過她,徑直往前走了。
風起,樹影婆娑搖曳,幾片金色的銀杏葉飄飄悠悠地落下,雲畔不甘心地高聲追問,“你叫什麽名字?”
沒有得到回應。
那個背影走得很快,毫無停頓。
眼睜睜看着他回到了自己的攤位上,眼睜睜看着附近買花的人一窩蜂圍了上去。雲畔像個漏氣的氣球,沮喪地蹲下來,從地上撿了一片扇形的銀杏葉,唉聲嘆氣地看。
回家的時候,臨近午夜時分。
雲畔餓得前胸貼後背,也顧不上挑剔,坐在家門口的臺階上拆了打包盒,抱着那碗已經涼透的陽春面大口大口地吃起來。
現在這碗面變得好吃多了。
今晚他的花賣得比昨天還要快,所以他很快就收攤走人了。
和昨天一樣,冷冰冰的,不愛理人,走的時候連句“再見”都沒有跟她講。
雲畔從外套口袋裏掏出那片金燦燦的銀杏葉,慢吞吞地伸手舉高,放到路燈底下照。
銀杏葉被淺淺的橘色光暈包圍,溫柔又夢幻。
一片葉子離開樹之後,壽命還能剩下多久呢?
吃飽之後,她合上蓋子,把打包盒丢到小區裏面的公共垃圾桶,徹底毀屍滅跡。
幾乎連大氣都不敢出,雲畔在大門外面把短靴脫了,一路光着腳把鞋提進來,按照出門時的樣子在鞋櫃裏擺好,這才小心翼翼地回了卧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