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人如何長久
四目相交的瞬間, 誰都沒有開口。
周唯璨的眼神仍然是平靜的,仿佛這段日子以來,他們之間什麽都沒有發生過。
隔着一道門, 雲畔終于受不了, 有些煩躁地移開視線。
現在這樣算什麽呢?
他明明什麽都知道,卻非要揣着明白裝糊塗。
甚至她想發脾氣都發不出來, 因為他從來都沒有吊着她, 也從來都沒有任何暧昧的舉動。清白得可恨。
正站在原地發呆,身邊忽然有人拽她手臂。
雲畔回過頭,看到了一張全然陌生的臉,偏黃的皮膚, 邋遢的胡茬, 和耳垂上亂七八糟的一排耳釘。
混混, 流氓。她在心裏下了定義,同時用力抽回了自己的手。
那人卻大剌剌地道:“美女, 我看你剛剛偷看我半天了,要不要一起坐坐, 喝一杯啊?”
雲畔皺了皺眉:“我沒看你。”
那人被駁了面子, 卻以為她是害羞,神情暧昧地說:“看就看了, 怎麽還不敢承認啊?”
說着就要伸手來摟她的肩膀,不過被雲畔眼疾手快地躲開了。
“裝什麽清高啊?碰都不給碰?”
……
他們争執得不算激烈, 燒烤攤又很熱鬧, 各桌光是喝酒吹牛的聲音都能将他們的聲音徹底蓋過去, 偶爾有人注意到了, 也只以為是鬧矛盾的情侶, 沒人上前幫忙。
雲畔為數不多的耐心很快告罄, 扭頭便往回走,那人卻也緊跟過來,一副非要糾纏到底的模樣。
她只好停下腳步:“你要是再跟着我,我就報警了。”
那人卻“嘁”了一聲:“報呗,附近的派出所我比你熟。”
不再跟他廢話,雲畔直接拿出手機,打算撥謝川的手機號碼。
然而,就在即将摁下綠色鍵的那一秒——她卻猶豫了。
也就是一眨眼的功夫,剛剛還裝模作樣的人抓住機會,猛地擡手,将她的手機打翻在地。
一看就知道,是只色厲內荏的紙老虎而已。
他的臉色變得難看,随便找了張沒人的空桌用力把她拽過去,摁到椅子上:“我警告你,別給臉不要臉,你要是聽話跟我回去喝一杯,這事兒也就過去了,要是不願意的話,今晚咱倆沒完。”
雲畔盯着自己被丢到地上的手機看了幾眼,又移開目光,投向周唯璨坐着的那張桌面。
可是他卻消失了。不在那裏了。
是已經走了嗎?什麽時候?她怎麽沒注意到?
大概是她走神走得太明顯,那人徹底惱了:“我他媽跟你說話呢,聾了?”
後面還說了什麽雲畔沒有聽清楚,反正都是一些不幹不淨的髒話,她的視線重新被那個熟悉的黑色身影占據。
幾步之遙的地方,周唯璨雙手插兜,正從她身邊,視而不見地、若無其事地走過。
他身邊還跟着一個男生,正勾肩搭背地跟他說着什麽,而他也很明顯在聽,像陣風似的從她身邊走過,連眼皮都沒擡一下。
是故意的吧。
怎麽可能看不見她。
就在雲畔晃神的當口,混混已經惱羞成怒地俯下身來,手掌即将碰到她臉頰的那一刻——
桌子陡然被人踹翻。
猝不及防地聽見嘩啦啦一陣響,空桌上擺着的幾套餐具全都跟着摔在地上,轉瞬便四分五裂。
來不及擡起頭,她被周唯璨拽起來,随手推到一邊,然後自己又回去,揪着那個人的領子與他纏鬥在一起。
變故來得猝不及防。這次的動靜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包括剛剛跟周唯璨勾肩搭背的那個男生,他看起來震驚又迷茫,完全是一副搞不清楚狀況的模樣,試圖拉了幾下,不過沒拉開。
身後呼啦啦湧過來一群人,一些是那個混混的朋友,另外一些是周唯璨的朋友,于是單挑很快變成了群架,場面一發不可收拾。
周唯璨被圍在人堆裏面,手裏沒有任何酒瓶之類的工具,像是跟那人杠上了,旁邊好幾個人都在拉他,卻都拉不動。他半跪在地上,膝蓋用力壓着那人的小腹,每一拳都不偏不倚地落在對方臉上。下手沒留半分餘地。
他看起來很游刃有餘,似乎很清楚打架的時候應該避開哪裏,應該找準哪裏。
即便如此,臉上的神情仍舊是冷靜的,使這一幕像極了不真實的黑白默片。
雲畔隔着人群看他,很清楚自己剛才為什麽會猶豫。
她只是想知道,這個人是不是真的能做到對她不管不顧。
現在有了答案,她卻又開始後悔。
周唯璨會受傷嗎?會流血嗎?會疼嗎?
這些念頭盤亘在腦海裏久久不散,她越發擔心,雖然知道自己摻和進去了也只會給他添麻煩,雲畔還是忍不住穿過層層圍堵的人群,努力向前擠。
剛擠進去沒幾步,手腕就被誰拉住。
她回頭,看到謝川焦急萬分的臉:“姑奶奶,就一會兒不看着你,怎麽跑這來了?”
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她一番,确認她沒有受到任何傷害,謝川才緩了神色,把她拉到混亂的現場之外,“別人打架就離遠點,你多大了,這麽簡單的道理都不懂?”
“不是別人,”她說,“是周唯璨。”
顯然是沒聽清楚,謝川皺着眉頭問:“誰?”
很快,在燒烤店老板和幾個服務生半商量半強迫的拉架之下,這場突如其來的鬧劇終于結束。
周唯璨也松開了那人的衣領,将他一把丢到地上,自己站起身來,拍了拍落灰的大衣下擺。
謝川看清楚了人群裏的臉,驚訝道,“怎麽還有周唯璨啊,年級第一也喜歡打群架嗎?”
沒有心思跟他多說,腳步不由自主地轉向了周唯璨所在的方向,雲畔剛走近幾步,就聽到他正在輕描淡寫地跟老板解釋:“不好意思,認錯人了。”
“把我朋友揍成這樣,你他媽跟我說認錯人了,把我們當傻子耍呢?”
“你朋友是泥捏的?揍幾下怎麽了?這不是還好好喘着氣嗎?”是陳屹嗤笑的聲音。
……
雙方各執一詞,争論不休。
為什麽不說是為了幫她呢?這個理由聽起來不是更加正當嗎?
雲畔透過人群望向他,頓覺猶豫。她是不是不該現在過去。他是不是真的很不想跟自己扯上關系。
不過那個騷擾她的人顯然有些心虛,不想把事情鬧大,老板也跟着順水推舟地又勸了幾句,衆人态度終于緩和下來,三三兩兩地散開。
周唯璨也跟着陳屹和宋晗他們往旁邊走,站在大排檔招牌背面的陰影處聊天。
雲畔忍不住走過去。
離得近了,總算看清楚,他身上沒有挂彩。
謝川沒有多想,也跟過來,繞過她,很自來熟地拍了拍他肩膀:“身手可以啊,兄弟。”
陳屹就笑:“豈止,這位打起架來不要命的,經常帶着一身傷半夜回宿舍,那血流的,別提有多吓人,也不去醫院,問他就說是皮外傷,不礙事。我剛跟他當室友的那陣子天天擔心他哪天突然死在外面。”
說完,又忍不住問,“對了,剛才到底怎麽回事啊?讓你去拿個飲料,怎麽就跟人打起來了。”
周唯璨後背靠牆,站得很直,若有似無地看了她一眼,然後說:“沒怎麽,認錯人了。”
陳屹無語,顯然是不信,但是也知道他既然這麽說了,自己也問不出來什麽,于是只好轉移了話題。
他們聊得很随意,也很放松,謝川從褲兜裏摸出半包黃鶴樓,給他們遞煙。
只有周唯璨沒接。
一群男生在這吞雲吐霧,空氣裏飄滿辛辣的煙味,嗆得要命,雲畔往旁邊站了站,面對着周唯璨,好半天才輕聲問:“你沒事吧?”
“沒事。”
“……那就好。”
身邊實在站着太多人,多說什麽都不合适,雲畔只得沉默。
不遠處,大排檔老板正在指揮着那幾個服務生打掃現場,除了摔碎幾套餐具,也沒造成什麽損失。
雲畔聽見老板念叨着這筆費用從他們那兩桌的賬單裏扣,正想走過去幫忙付清,肩膀就被人摟住了。
她不經意地回頭,卻看到了神色匆匆的方妙瑜。
“原來你們在這啊,聽說剛剛有人打架,你沒事吧?”
方妙瑜為什麽會過來?
她看到周唯璨了嗎?周唯璨看到她了嗎?
雲畔的神情有些僵硬,好半天才說:“沒事。”
“那就好。”方妙瑜雖然在跟她說話,語氣卻心不在焉,餘光也頻頻往她身後的方向瞥。
毫無疑問,她已經見到自己想見的人了。
果然,聊了沒幾句,方妙瑜就走到周唯璨面前,強作鎮定地說了一句:“好久不見。”
對方回望向她:“好久不見。”
旁邊的幾個男生都不說話了,謝川和陳屹對視一眼,很有眼色地說了句“走,咱們出去買包煙”,随即就成群結隊地走遠了。
原本熱鬧的角落霎時安靜下來。
只有雲畔還不識趣地杵在原地。
空氣裏還殘留着煙味,方妙瑜又說,“最近過得怎麽樣?”
“挺好的。”
“是嗎?”她頓了頓,語氣低落下來,“有多好?”
周唯璨沉默。
“我聽傅時煦說,你最近都是獨來獨往的,沒跟任何女生接觸。”
沒有再繞彎子,方妙瑜深吸一口氣,開門見山地問,“我就是想問問你,我們兩個,還有可能嗎?”
明明是她在問,但是雲畔覺得自己甚至比她更加緊張,手心無意識地緊握成拳,指甲也陷進皮肉裏。
周唯璨的視線明明望着方妙瑜,餘光卻似乎分出了一秒給她。
沒有她想象中的掙紮、遲疑、舊情難忘,他簡短地給出回答:“我們不合适。”
這一刻雲畔有種被當庭無罪釋放的感覺。
方妙瑜的眼圈立時紅了,卻沒有允許自己哭出來,仍舊維持着體面和高傲:“那什麽樣的女生跟你才合适?”
遲遲等不來回答,她的語氣開始變得咄咄逼人,“你說什麽就是什麽,你招招手就過來,煩了就推開,不能給你的生活帶來任何麻煩,還要死心塌地的愛你,恨不得為了你去死,是嗎?”
周唯璨聞言,眼睛都沒眨一下,平靜道:“我沒這麽想過。”
方妙瑜有些自嘲地笑起來:“那你到底是怎麽想的?你的心思真的太難捉摸了,我猜不出來。我認輸。”
晦暗不明的角落裏,周唯璨靜靜地看着她,像是在思考什麽,也像單純地在放空,良久才說:“對不起。”
和分手那天一樣,他把道歉說得很誠懇,“之前是我考慮不周,我知道我不是一個适合談戀愛的人,我們也不應該開始。分手對你對我,都是最好的選擇。”
越誠懇,就讓人越難堪。
幾米開外的地方,謝川陳屹他們買完煙,正有說有笑地往回走。
應該是不想被他們看到自己狼狽的模樣,方妙瑜匆匆拉過她的手,淚水就在眼眶裏打轉,又被她逼回去,最終嗓音沙啞地為這場談話下了定論:“……今天場合不對,我也不想多說,但是,周唯璨,你記住了,你的對不起,我不接受。”
說完,就拉着她,頭也不回地走了。
雲畔心想,如果這次不把話說清楚,以後也還是會再找機會說的吧?那還不如直接一次性說完,以後再也不要見面了。
稍微落後半步跟在方妙瑜後面,她正想偷偷回頭看一眼,無意中碰到了誰的肩膀。
空氣中帶起一陣潮濕的風,混合着極淡的煙味,音響裏的歌混着雜音,還在唱:人如何長久,卻了解不夠,縱獨自飛走,完全不想悔疚。
擦肩而過的瞬間,她察覺到,周唯璨伸出手,動作很輕地往自己外套口袋裏塞了什麽東西。
沉甸甸的,觸感堅硬,冰涼。
直到那個背影變得遙遠而模糊,雲畔才遲鈍地反應過來——
是她剛剛被打落在地的手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