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疼痛紀念品
生日對別人意味着什麽, 雲畔不知道。
但是于她而言,生日意味着空虛。意味着她又渾渾噩噩地度過了毫無意義的一年。
不過今年應該是不一樣的。
雲畔坐在回家的出租車上,心想。
因為她認識了一個人。那個人塞給了她很多原本不屬于她的情感, 不屬于她的困惑, 讓她哭,讓她疼, 讓她割舍不下, 又輕飄飄地告訴她,“不值得”。
出租車剛好拐過街角,經過一家亮着燈的裝潢簡陋的刺青店。
店鋪上方挂着一塊小黑板,用淩亂的粉筆字寫着“無痛穿耳、美甲美睫、各類紋身”等等。店門打開, 兩個女孩子走出來, 很誇張地捂着耳朵, 露出通紅的耳垂,和上面一顆小小的耳釘。
雲畔讓出租車司機在這裏停了車。
她需要做點什麽, 用來區分這個生日和其他所有生日的差別。
店面不大,四四方方的, 顯得擁擠, 不過收拾得很幹淨。老板娘大概三十來歲,剪着利落的短發, 正在打掃衛生,聽見門口的動靜, 頭也不擡地問:“歡迎光臨, 想做什麽項目?”
雲畔推門進去, 問:“都有什麽項目?”
老板娘擡頭看了她一眼:“現在太晚了, 紋身師和美容師都下班了, 只能做指甲, 或者無痛穿耳。”
她想了想,“無痛穿耳疼嗎?”
老板娘被她逗樂了,“都說了無痛,怎麽會疼,放心吧,會打麻藥的。”
“能不能不打麻藥?”
“能是能,”老板娘放下手裏的拖把,打量了她幾眼才說,“你要是不怕疼的話,我給你打手穿吧,比槍打位置準,恢複時間也快,就是貴了點。”
雲畔沒打過耳洞,也分辨不出來誰優誰劣,卻毫不猶豫地同意了。因為手穿聽起來疼一點。
老板娘動作很利索,指揮着她在一個板凳上坐下,就開始給手部消毒,前前後後消毒了三遍,才過來捏她耳垂。
“疼嗎?”
雲畔搖頭。
“行,那我先給你捏捏,等到耳垂沒感覺了就能穿孔了。”
時間一點一滴地流逝,透過鏡面,可以清楚看到她的耳垂已經被捏得又紅又腫,雲畔能夠感覺到麻,卻談不上有多疼。
老板娘看着她平靜的臉,忍不住問:“你是真不覺得疼還是不好意思說啊?”
“真的不疼,再用點力也行。”
“小妹妹真逗,我開店這麽久,還沒聽客人提過這種要求呢。”老板娘笑個沒完,過了會兒又問,“怎麽,失戀啦?”
“沒有。”雲畔心想,根本連失戀的資格都還沒有。
十五分鐘左右,終于覺得差不多了,老板娘取出一次性空心針,在她眼前消毒,然後找了個位置往她耳垂裏紮,下手又快又穩。
雲畔的視線掠過牆上貼着的示意圖,上面是不同的穿孔位置,除了耳垂之外,還有耳骨、鼻釘、舌釘等等,她看着看着,忍不住想,這些釘子如果釘在周唯璨身上會是什麽樣子。
他應該很适合打耳骨釘吧,小小的亮晶晶的一顆,打在耳廓內側的位置,只有靠得近了才能看見。
“發什麽呆呢?”老板娘從一副盒子裏挑挑揀揀選了兩枚銀釘,熟練地紮進她剛打好的耳洞裏,“直接給你用銀的了啊,看你細皮嫩肉的,戴別的估計得發炎。”
“好,謝謝。”
雲畔走出刺青店,站在路邊等車。
冷風吹來,她渾身上下都涼透了,只有耳垂那一小片皮膚是溫熱的。
這讓她想起手臂上的那塊燙傷。
如果傷疤能永遠留下來就好了。
二月九號當晚,她生日的前一天,雲懷忠風塵仆仆地從國外趕回來,還給她帶回來了大包小包的生日禮物。
雲畔的耳垂已經消腫,不過偶爾還會流膿,擔心被雲懷忠發現,她冒着耳洞堵住的風險将銀釘摘了下來。
她把那對銀釘藏在了衣櫃最底下的一個不顯眼的夾層裏,裏頭還有一件灰色T恤。是從周唯璨那裏拿來的,上面有他身上的味道,她失眠的時候,會抱着那件T恤睡覺。
飯桌上,雲懷忠帶着一臉掩不住的倦容跟她閑聊,大大小小的禮物盒擺了滿地,沒多久,羅姨從外面回來,手上提了一個蛋糕盒。
零點的時候,父女倆一起吹蠟燭切蛋糕,算是提前過了生日。
燭光照亮雲畔的臉,蒼白又嬌弱,像一朵養在溫室裏用心呵護才能存活的花,雲懷忠忍不住摸了摸她的臉頰,說:“爸爸平時都沒時間陪你,你不怨爸爸吧?”
雲畔搖搖頭:“我知道你忙。”
雲懷忠放心似的笑了:“生日快樂,寶貝,在這個世界上爸爸最愛的就是你了。”
隔天一早,雲懷忠照舊出門工作。
吃過早飯,按照習慣雲畔會補個回籠覺,可是今天她卻一點都不覺得困,不僅不困,甚至還有些亢奮。
她搞不清楚這股亢奮的來源,幹脆抱着筆記本電腦去書房,開始浏覽下學期考專四的學習資料。專四難度不大,她很快就将資料過完,又打開之前買的輔助教材Aula,認真地做筆記。
——直到謝川敲響書房的門,說要帶她出去慶祝生日,終于打斷了雲畔一整天高速運轉的大腦。
出門之前,雲畔戴回了自己那副銀釘,不過一天沒戴而已,穿的時候就已經變得困難,最後她把耳眼都弄出了血,才終于把耳釘戴進去。
跑車駛向彎彎繞繞的盤山路,一直往山下開,正午時分,天空并不多晴朗,反而是一片霧蒙蒙的烏青色,似乎随時都會下起雨來。
雲畔趴在車窗上往外看,崖邊的風景在她瞳孔中不斷倒退,她整個人依舊處于一種不太正常的興奮狀态裏,不斷想起上一個雨天,想起周唯璨懷裏的溫度,想起那張又硬又窄的單人床。
下山之後,雲畔才意識到,謝川要帶自己去的地方,是星海灣。
江城最标志性的景點就是星海灣,位于潮平山山腳。作為本地人,雲畔和謝川從小就在這片海邊長大,小時候也經常一起來拾貝殼堆沙堡。
謝川把車停進沙灘外圍的露天停車場,熄了火:“給你搞了個沙灘燒烤,還搭了幾個帳篷,應該不冷,等到了晚上還能看看星星什麽的。”
把短靴脫了拿在手裏,雲畔赤腳踩在細膩柔軟的白沙裏,冷風刮過,不僅不覺得冷,反而感到前所未有的自由。
如果風再大一點就好了,如果她能夠長出翅膀就好了,這樣她就能變成一只鳥,飛去任何想去的地方。
雲畔走着走着,又變成了一路小跑,深深淺淺的腳印踩在細沙裏,身後的謝川無奈地說讓她慢點。
沙灘旁邊支着燒烤架,幾個男生正圍在一起烤串,全都是熟面孔,當然,還有方妙瑜和盛棠。
三個難得碰面的室友聊得熱火朝天,謝川過來喊了好幾次,她們才過去吃燒烤。
雲畔平時的性格是偏冷的,可是此時此刻莫名滋生出了強烈的傾訴欲,連雞毛蒜皮的小事也能跟她們聊得津津有味。
方妙瑜沒怎麽見過她情緒高漲的模樣,有點吃醋地說:“怎麽小棠一來你就這麽高興啊,今天話也太多了。”
盛棠就笑,“可能是我們太久沒見啦,不像你們天天都能聊。”
謝川将烤好的牛排和秋刀魚端到她們面前,雲畔不知為何覺得很餓,閑聊間,一口一口啃完了整塊牛排。
一群人熱熱鬧鬧地吃燒烤,玩游戲,謝川搞了一套露天KTV設備,在衆人的哄笑聲中給雲畔唱了首生日歌。
分完蛋糕之後,已經接近黃昏時分。
她們頭挨頭坐在帳篷裏看日落,橘色的晚霞映在她眼底,身邊的方妙瑜和盛棠在說笑,不遠處有誰抱着話筒在五音不全地唱歌。
雲畔再次想起周唯璨。
他現在在哪裏呢?會和她在不同的地方,看着相同的日落嗎?
明明上次見面時他又一次拒絕了她,這一刻她最想見的人仍然是他。
人有時候真的挺賤的。
越是得不到的,越是讓自己痛苦的,就越想要。
夕陽緩緩墜入地平線,謝川過來問她,晚上還想安排什麽活動,雲畔很自然地說,她還有事,要先走了。
對方有些摸不着頭腦,追問道,今天是她的生日,好端端地能有什麽急事。
但是雲畔沒有在意,她的思維和行為是跳躍式的、飄忽的、脫節的,想到什麽就認為自己必須要立刻去做,晚一秒都不行。不管合不合适,應不應該。
于是,在謝川錯愕的眼神中,她拿起自己的大衣和短靴,甚至忘了和特意過來為自己慶生的朋友道別,就匆匆離開。
成群的黑色蝴蝶嘩啦啦從她眼前飛過,像極了某種指引,雲畔頭也不回地在沙灘上狂奔,心跳聲越來越快,越來越躁動不安。
就這麽一步不停地跑到路邊,雲畔的小腿又酸又疼,差點抽筋,她卻絲毫不覺得累,打了一輛出租車,熟練地報出綠廊巷的地址。
一路上收到很多條消息,大多數是方妙瑜和盛棠發來的,都在問她去了哪裏,雲畔逐一回複,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行為的欠妥。
二十分鐘後,出租車停在那條熟悉的巷口。
循着上次的記憶踩上那條凹凸不平的石板路,雲畔一路往裏走,兩旁的竹竿上亂七八糟地晾着衣服被子,有的還在不停往下滴水,黑色垃圾桶敞着蓋,旁邊堆着大包小包的垃圾。
如果不是因為周唯璨住在這裏,她恐怕一輩子也沒有機會踏入這種地方。
終于走到最後一戶居民樓,綠色鐵門半敞着,被她輕而易舉地推開。
上樓的時候剛好碰到一對情侶,應該是住在周唯璨對面的鄰居,雲畔自然地移開視線,卻聽到他們在竊竊私語地讨論着自己什麽,不過聲音太小,她聽不清,也沒興趣聽清。
不覺得這個時間段周唯璨會在家,她走到左邊那扇門,試探性地敲了幾下,果然沒有人開門。
她只好站在門口等。
四周的牆壁是久未翻新過的灰撲撲的白色,牆皮大片脫落,露出裏頭磚塊的輪廓。雲畔百無聊賴地打量,又随手撿了顆石子,在地上塗塗寫寫。
周唯璨的名字她已經練得很熟練了,閉着眼睛也能把字寫得很好看。
時間一點一滴地流逝,天空終于徹底變黑了,陰沉沉地從頭頂壓下來,仿佛一張巨大的交織的網。
狹窄的樓道裏安靜得過分,只剩石子劃過地面發出的摩擦聲。
枯燥的等待裏,雲畔上一秒想他該不會今晚不回來了吧,下一秒又安慰自己應該會回來的,耐心燃起又熄滅,熄滅又燃起。
頭頂的感應燈不太靈敏,有時候任憑她使勁跺腳也不願意大發慈悲地亮一下。
腿麻得動不了的時候,她終于丢了石子,歪歪扭扭地站起來,在一片黑暗裏靠着門框休息。
就在此時,感應燈驀然亮起,雲畔眼睛亮了一下,剛走出兩步,就聽到那對小情侶說說笑笑的聲音,于是又蔫巴巴地靠回去。
那對情侶動作黏糊地走上樓梯,看到她還站在這裏,顯然有些驚訝,連帶着看她的眼神也透着微妙,卻也沒當着她的面說些什麽,迅速完成了開門關門的流程。
房間隔音很差,差到雲畔能清楚聽見他們的走動聲和笑聲。
感應燈再次熄滅,漆黑空間裏,她像只無家可歸的流浪動物,重新蹲下去,把腦袋埋進膝蓋,抱緊了自己。
世界安靜得像漂浮在真空中。
時間的流逝變得模糊,就在她閉着眼睛快要睡着的時候,綠色鐵門再次被推開,與此同時,低低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地傳來。
雲畔無意識地動了動,一時間竟然不敢擡頭去看。
少頃,啪嗒一聲,感應燈亮了。
她把腦袋稍微擡起來,看到了一雙近在咫尺的白色球鞋。舊到有點磨邊,可是洗得很幹淨。
用力眨了眨眼睛,雲畔慢吞吞地仰起頭,在昏黃光線裏,看見了周唯璨削尖的下巴、高挺的鼻梁,以及那雙流動不息的黑色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