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天地一沙鷗
深夜十點整, 忙碌的醫院終于冷清下來,不再有病患到訪。
周唯璨跟着Damon去挨個查房。
住院部說白了也只是一間比診室稍微大點的房間,裏面擺着兩張簡陋的木板床和三四把椅子, 空間很窄, 人流密集,因此總是充斥着一股刺鼻難聞的氣味。
不過周唯璨聞得多, 也就沒什麽感覺了。
Damon是一名三十歲左右的本地人, 家境在坦桑尼亞算得上優越,出國學醫回來,跟合夥人一起投資開了這家醫院。
周唯璨原本只是跟着醫療援助團隊來醫院幫幫忙,耳濡目染地跟着學習了一些專業知識而已, 沒打算久留。他本身也不是醫學生出身, 應對不了複雜病症。
然而援助團隊一走, 醫院人手實在不夠,Damon每天忙得焦頭爛額, 天天跑來找他,好話說盡, 拜托他回去幫忙, 還說可以給他日結薪水。
薪水周唯璨自然沒要,不過醫院的确很缺人, 所以在Damon的軟磨硬泡下,他最後同意作為助手, 有空的時候幫忙坐診。
周唯璨是一個很理智的人, 迄今為止做過最不理智的一個決定, 大概就是跑來東非當志願者。
當時他剛發完手頭上的幾篇粒子天體物理以及量子蟲洞場物理方向的SCI論文, 博士畢業論文也提前通過, 難得清閑。腦子一熱, 就訂了來東非的機票。
來到這裏之後,他印象最深刻的,是剛到不久的某個晚上。他睡不着,出門買煙,無意間在醫院門口看到一輛白色的運屍車,裏面堆滿了裹着白布的屍體。而那些進進出出運送屍體的工作人員和站在一旁的家屬全都一臉麻木,仿佛已經對死亡司空見慣。
阮希從前總說,他其實是一個心很軟的人,周唯璨并不認同,然而在那個當下,不知道為什麽,他選擇了留在這裏,希望能夠為那些需要幫助的人做些什麽。
最開始是瀕危動物保護項目,他跟來自世界各地的志願者以及項目負責人一起上山,分組進行瀕危野生動物的觀測記錄,準确統計數量并且區分性別、年幼,而後記錄在冊,在系統中存檔。
其中有一次,在山林裏遇到了一只母豹子,很親人,也很有靈性,完全不抗拒被人類靠近或撫摸。那段時間周唯璨基本上天天都能見到她,還給她起了個名字,叫阿花,因為她背上的斑點是橢圓形的梅花圖案。同組的人後來也跟着他喊那只豹子阿花,十次裏有兩三次都能得到回應。
偶爾周唯璨會帶吃的給她,比如項目組發的牛肉罐頭和鮮奶,阿花就坐在他身邊吃得津津有味,恨不得把罐頭的鋁蓋都舔得幹幹淨淨,還會用腦袋來蹭他的脖子,晚上鑽他的帳篷睡覺。
當時同組的幾個女孩子正在一起編花環解悶,是當地最常見的藍花楹。周唯璨跟着随手編了一個,他學什麽都很快,花環編得很漂亮,有女孩找他要,他只是笑笑,轉手就将那個藍花楹花環戴在了阿花脖子上。
阿花似乎很高興,搖着尾巴在他面前轉圈,又跑去跟周圍的人炫耀,像極了一只溫順的貓。
那晚阿花纏着他玩了很久,直到所有人都睡下了,才依依不舍地離開。周唯璨摸她的腦袋,她就會乖乖坐着,伸出舌頭來舔他的手心,溫熱的,癢癢的。
隔天一大早,他如往常那樣上山,沿途沒有碰見阿花。
又過了幾天,在一片雜草叢生的褐色山頭上,他看到了一只被撕咬到只剩骨頭的動物屍體,灰白色的爪子旁邊孤零零地躺着一個眼熟的花環,而藍花楹已經枯萎,變成一捧衰敗枯枝,沾滿血跡。
這是自然規律,是動物社會優勝劣汰的法則,沒什麽可難過的。
周唯璨這麽告訴自己,卻站在那裏看了很久很久,心想,無一例外,當他開始在乎什麽,這樣東西就會很快地離他而去。
他煙瘾不重,自從來到非洲之後,抽得就更少了,有時候一周都不見得能碰一次煙盒。那天下午卻連着抽了好幾根。
直到太陽落山,直到腳邊堆滿煙頭,他踩着一地深深淺淺的煙灰走過去,把那堆血淋淋的動物屍骨費力地搬上車,繞着懸崖峭壁轉了大半圈,最後找了一個藍花楹開得最燦爛的地方,把阿花埋了。
人早晚有一天也是會死的。
阿花死了還有他幫忙收屍,他死了又有誰呢?
那一瞬間周唯璨腦海裏閃過了某個人影,不過太快了,沒抓住。
下午的時候,通常他會和組員一起徒步巡邏保護區邊界,查找偷獵陷阱并手動拆除。
周唯璨記得那天,他們和往常一樣上山,逐步排查。
意外發生得實在突然,突然到他回想起來的時候,那一瞬間仿佛是切斷了所有前因後果,不講道理地憑空出現的——
同組有個十七八歲的白人男孩,排查的時候,不慎在懸崖邊緣一腳踩空。眼看着就要墜落懸崖,千鈞一發之際,碰巧在旁邊的周唯璨伸手抓住了他。
當時周圍沒有其他組員在,男孩半個身子都已經掉了下去,懸在半空中搖搖欲墜。
奇跡沒有發生,好運也沒有眷顧他。
周唯璨已經用盡了全力,最終仍然沒能救下那個男孩,眼睜睜地看着對方摔下了懸崖。
生命是短暫的,脆弱的。在死亡面前,人類無能為力,只得束手就擒。
救援隊抵達的時候,周唯璨跟着他們一起去了崖底。
懸崖其實不高,但是底下坎坷不平,怪石嶙峋,男孩運氣很差,後腦勺磕在一塊尖銳凸起的岩石上,腦漿迸裂,已經斷氣了。
周唯璨在整理他掉落在身旁的手機證件等遺物的時候,順手找到了一張照片。
是一張邊角泛黃,底色模糊的舊照片,已經被鮮血染透,看不清楚照片裏的人臉了。
應該是剛才救人的時候,不小心從他口袋裏滑出來,跟着掉下懸崖的。
周唯璨試着擦了擦,血跡卻越擦越深。
他不記得這是什麽時候的照片了,更不認為自己有将這張照片随身攜帶,卻也只能重新揣回兜裏。
在這種地方,死人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志願者來參加援助項目之前也都是簽了免責書的,所以不可能被家屬追究責任,等家屬來認領遺體,項目負責人随便跟着沉痛哀悼幾句,這事兒也就過了。
晚上組裏一群人擠在連翻身都費勁的多人帳篷裏,天南地北地聊天。志願者基本都是年輕人,一到晚上鬧騰得很,無論什麽話題都能聊得津津有味。
周唯璨不怎麽加入,大部分時候都是坐在人群裏安安靜靜地做自己的事,在別人提到他的時候不鹹不淡地回應幾句。而當他們提到自己的時候,話題往往圍繞着戀愛、婚姻、前任情史等等,而這些問題是周唯璨最不耐煩的,有時候連敷衍幾句都不肯。
當然,也會碰上非要追根究底的。比如陸峥和羅莎莎。
項目組裏的中國人算上他一共就三個,陸峥和羅莎莎是來自中國同一所大學的校友,而周唯璨會記住這兩個人,是因為他們讀的是宜安大學。很巧。
第一次在篝火晚會上聽到羅莎莎做自我介紹的時候,聽到宜安大學設計學院的名字,他有些恍惚,煙頭險些燒到手指。
不知道羅莎莎是不是從他的反應裏誤會了什麽,從那之後就總是不分時間場合地纏着他,煩不勝煩。不過周唯璨不想理誰的時候,是可以做到不留痕跡地完全無視這個人的。他一直都有這種本事。
時間久了,羅莎莎難免心灰意冷,只好讓自己的學弟陸峥來幫忙探口風。
陸峥性格陽光開朗,在組裏人緣很好,就算偶爾說錯話也不會惹人煩,興許是為了拉近距離,在他面前總是一口一個璨哥的叫,那段時間只要一有空就會喊周唯璨出去吃飯,然後念叨很多跟宜安大學有關的事情。
比如宜安的三食堂最好吃,五食堂最難吃;比如學校附近的那條美食街去年年底被拆了;再比如人工湖後頭的那道矮牆被封上了,每周固定爬牆頭出去上網的男生怨聲載道等等。
這些周唯璨其實都知道,卻也沒出聲打斷,任由他東一句西一句地閑扯。
慢慢熟悉起來之後,話題就漸漸變得私密,某個晚上陸峥買了幾瓶啤酒來敲他宿舍門,酒過三巡,旁敲側擊地打聽他是不是單身。
周唯璨點頭之後,他明顯松了口氣,一拍大腿道:“我就說你肯定是單身嘛!不然怎麽可能女朋友不陪,大老遠跑這來當志願者。”
而後又好奇地問他,跟前任分手多久了。
說實話,分手多久,周唯璨自己都快記不清了。
日子一天天過得飛快,大多數時候,那張臉都是模糊不清的。他甚至開始懷疑,再過幾年,自己會不會連她叫什麽名字都想不起來了。
見他不說話,陸峥又感嘆:“看起來應該分了挺久的吧,你一直沒談戀愛,是不是還在等她呢?”
周唯璨笑了笑,仰頭灌進去一大口冰涼的啤酒,很平靜地說:“不談戀愛有很多原因,不想談,或者沒合适的,跟前女友有什麽關系。”
陸峥顯然不太相信,追問道,“別拿不想談那套唬我,你長得這麽帥,怎麽可能沒合适的。”
手裏的啤酒很快就見了底,周唯璨沒再說什麽,把空瓶随手丢到旁邊,又撿起一瓶新的,熟練地用牙齒頂開瓶蓋,心想,怎麽可能還有合适的。
為期三個月的動物保護項目很快到達尾聲,送別會舉辦得很熱鬧,周唯璨和陸峥都被灌了不少酒。
羅莎莎沒喝,自告奮勇地開車送他們回宿舍。
同宿舍的組員還沒回來,四下無人,羅莎莎沒有再猶豫,認真地向他告白。
周唯璨不記得自己是怎麽拒絕的了,只記得她嘆了口氣,難掩失落地說:“我從看到你的第一眼,就覺得你很孤獨。”
這句過于懸浮的評價讓他覺得挺好笑的,然而下一刻,羅莎莎忽然走近,抱住了他。
“我明天就要回國了,”她直勾勾地盯着他,話裏的含義不言而喻,“留個紀念吧。”
說完,又伸出手,想要勾他腰上的皮帶。
那一刻周唯璨以為自己是真的喝醉了。
因為他腦海裏那張總是模糊的臉在這一刻驟然間變得清晰。大段大段原本混亂破碎的記憶橫沖直撞,紛至沓來。
他想起許許多多個潮濕黏膩的夜晚,她摟着他的脖子,分不清是痛苦還是快樂地嗚咽、喘息,眼淚幾乎洇濕了枕頭,緊緊抱着他,讓他不要走、不準走。
他又往後退了幾步,後背倚上門框,同時避開了她的手。
羅莎莎看着他那張面無表情的臉,有點受傷地問:“你就這麽讨厭我嗎?”
身體記憶最淺層,卻也最誠實,赤.裸裸地将過去撕開,攤開在他眼前。
刻意去想的時候,怎麽都想不起來,此時此刻閉上眼睛,那張臉反而清晰。
人真是奇怪的生物。
那晚當然什麽都沒有發生,臨走之前,他們坐在宿舍門口的樓梯上抽煙,漫無目的地閑聊,像是從沒有過任何龃龉。
“其實我也挺幼稚的。本來想着,得不到你的心能得到人也不錯,說不定睡完之後,你技術沒我想象中那麽好,我對你那個勁就沒了呢。”
羅莎莎說到這裏,自嘲似的笑了笑,“結果睡也睡不成,我說你一個大男人幹嘛這麽裝模作樣啊,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在為誰守身如玉呢。”
周唯璨也跟着笑了。
羅莎莎又問他,“哎,說真的,你以前上學那會兒是不是特別受歡迎?學校裏追你的小姑娘不少吧?”
“還行。”
羅莎莎“啧”了一聲,“那你是不是談過很多女朋友?”
“不多,”周唯璨抽了口煙,淡淡道,“那時候年紀小,談也談不明白,跟鬧着玩似的,沒一個能長久。”
“一個都沒有嗎?”她狐疑道,“我不信。”
周唯璨單手撐在膝蓋上,望着遠處霧茫茫的群山,很久才說:“也有一個。”
“那後來呢?”
“分開了。”
看出他不想多聊,羅莎莎便安慰道:“……沒關系,既然分開了就說明不是對的人,說不定下一個就對了呢。”
周唯璨沒再說話。
那晚聊到最後,羅莎莎扭頭認認真真地打量他,半晌才嘆了口氣,“其實無論是外表還是其他,你都很對我口味,這段時間相處下來,我也覺得你是一個很好的人,想想還是挺可惜的,不過也沒辦法,世上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嘛。反正我是知難而退了,不喜歡我是你的損失,又不是我的,不過——”
她說到這裏,抽完手裏最後一口煙,将煙頭踩滅,笑得很灑脫,“不過,還是祝你幸福,周唯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