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迷人的游戲

母親的怨氣遠超過我的想象,從那家正新雞排店開始,到新世紀超市采購完蔬菜,又到回家的出租車上,兩個半小時的時間裏,母親的“啊呀呀”從未停止過。

出租車上魏明終于不堪忍受,捂着腦袋抓了抓頭發,抓狂到:“啊!……你別說了行不?!又沒讓你養。”

母親再次瞪圓了眼睛,“你這是跟誰說話?!有這麽跟你媽說話的嗎?!你還真是一點人事兒都不懂咧。”

魏明洩了氣,對父母不敬是很嚴重的問題,這樣的家訓無形中刻在了我們的骨子裏,而我直到今天才意識到,我們家是有這樣的家訓的,在我意識到之前,它一直藏在開明的面紗之下。

母親開始批判魏明的不懂事,十分鐘以後才又重新轉移到了豆豆身上。我從魏明身上接過豆豆,母親的視線也跟過來,她又發現了新的問題,比如說它的白毛,它那不值錢的品種。

她說一只土狗不值這個錢,又問我稀罕這髒狗做什麽,竟然還帶它去打疫苗,讓我去把它給扔了,接着讓司機停下車,讓我将狗扔在路邊。她說的亦假亦真,又問我:你聽到沒有?不聽話我打死你!……我真殺了你你信不?!

我亦忍無可忍,不是因為她批判豆豆,而是她停不下來的唠叨實在太折磨人,我說:“看不順眼你就別看了,看不順眼你還總看它做什麽?”

母親似乎被戳到了痛點,但停了沒有一分鐘,視線又重新轉過來,開始了新的批判。

我不明白豆豆犯了什麽錯,讓她們才見了第一面,母親就将它當做了仇人,現在我明白了,是因為我。

母親真正讨厭的人是我,所以不管我帶什麽回來她都會讨厭的,而且我越喜歡的東西她越讨厭,有個詞叫愛屋及烏,讨厭也是一樣的。我對豆豆太過疼愛,所以她對豆豆開始了無盡的批判。

到家以後,我牽着豆豆回了我的房間,不想見外人,魏明推開門,坐在電腦桌前玩游戲,我趴在床上刷手機,這樣的畫面在我每次回家的時候都會出現。

父親推開門,讓魏明去買煙,說親戚們都到了,魏明瞬間從椅子上跳起來,我能感覺到他身上湧現出的煩躁。

見他不動彈,父親提高了嗓門,“聽到沒有?!”

我們家的房子很高,這一聲叫喚在整個房間裏回蕩。

“聽到了聽到了”,魏明手下不停,拿起手機接過錢出了門。

電腦音響的聲音開到了最大,裏面游戲的解說咋咋呼呼的叫嚣的我頭疼,我走過去,将音量調低,重新趴回床上,感覺世界終于清醒了一點。

豆豆趴在我的雙肩包上打盹,比在家老實了很多,偶爾會擡頭看看我。

母親進來翻找東西,我覺得一陣煩躁,似乎總是有人來打擾我的清淨。我擡頭撇了撇我的衣櫥,事實上那不能算是我的衣櫥,裏面有三分之二的東西不是我的。

母親将衣服扒了又扒,袖子和褲腿打成了死扣,一坨衣服緊緊纏繞在一起不分彼此,我聽見母親說:“哎,咋沒見哎?”

母親又出了門,卧室門開着,我忍了一會還是忍不住站起身将它關上,沒過一會母親又進來,向我吼道:“老是關着這個門幹啥?那麽見不得人嗎?”

我自動關閉了耳朵,果然,她繼續說:“家裏的親戚們都來了,也不知道去打個招呼,見了人連叫啥都不知道,真是出了奇,就沒見過你這樣的。也不知道怎麽長得,原來越不是樣子了!”

“這世上就沒見過你這樣的人”,我都聽得耳朵起繭了。

她說:“立馬從床上給我滾起來!”

我擡起頭,看見她正瞪圓了眼睛指着我,懷裏抱着一坨衣服,一條褲腿稀稀落落垂在地上,另一條與她懷裏的一團衣服緊緊纏繞在一起,地上已經堆滿了,這些衣服我見都沒見過,看上面的灰塵,應該比這櫥櫃的年頭還要長。不過也沒事,有這張床擋着這片狼藉,不會有人看到的。

母親指着我厲聲道:“你聽到沒有?我真殺了你啊!”

她的眼睛裏滿是狠厲的光,感覺就要溢出水來,我知道今日我繼續留在這裏她不會罷休,懶洋洋從床上爬起來,牽着豆豆出了門。

恰好魏明蹦蹦跳跳的進來,将玻璃門狠狠摔在牆上,門框和玻璃同時顫巍巍的響,我問魏明,“去不去南湖玩?帶着豆豆逛逛?”

魏明的爽快的答應,“好啊,重新披上外套,從我手裏接過豆豆的狗繩。”

南湖幾年前重新開發成了風景區,如今湖上落日紅霞,微風拂過湖面波光粼粼,美得很。但風景區終歸沒能做起來,剛開始的時候還有幾個游客,如今便寥寥無幾了。

我給魏明和豆豆拍了幾張照片,配上詩文“落霞與孤鹜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發了朋友圈,算着時間差不多了,這才又趕回去。

家裏面已經上了兩桌子的菜,大媽叫我去洗手準備吃飯,我們家洗手間是在父母的房間裏,早晚洗漱之前都得先敲門才能進去,像是要經過他們同意似的,這對于我和魏明來說是非常的不方便,但對父親母親來說,是極其方便的,所以我形成了去廚房洗手的習慣。

剛貼近門口,就聽到母親正和哪個親戚念叨着:“我家姑娘不懂事啊……”

我知道她在細數我的弊端,以作為她與別人交談的話題,魏明的胖、父親的懶、我的醜,向來是母親的三大談資。

我推開門,是大嫂,她順勢端着菜出了門去,廚房裏滿地狼藉,一地的泥水和鮮明的腳印子,像是裏面下過一場雨。櫥櫃上盤子摞盤子,筷子泡在水池裏發了黴,抹布躺在一旁,污水在櫥櫃夾角彙成一注留了下來,淌在地上。我将垃圾桶一腳踢在水注下面接着,弓着身子,生怕臺面上的水碰在我的衣服上,母親問我:去南湖了嗎?

我說:嗯。

她又說:把你那條狗扔了。

我關了水龍頭出了門,又回到我的卧室,趴在我熟悉的床上,魏明仍舊在打游戲,只要回到家,魏明就一直在打游戲。

在魏家,男人們喝醉酒是常事,女人們的桌子已經早早扯下,我的大爺們、叔叔們,還在互相勸酒,需要每個男人的老婆輪番去叫停個兩三翻才能作罷,彼時已經到了夜裏九點半,而他們又互相勾着肩,打算去我二大爺家再喝一輪,沒有人能勸得動,他們總是對自家女人說:你知道個啥?

工作多年,我已經習慣晚睡,熬到一點都是常态,零點,院子裏的燈打開,是母親扶着父親回來了。父親躺在大門口,母親叫上我,将他拖了進來。我們家大門前有個擋雨的棚子,是放電動車的,夏天也可以乘涼。

父親躺在地上說着胡話,他160多斤,我們兩個人都搬不動他,我說:“拿床被子蓋上,睡一晚得了,這兒又淋不着曬不着的。”

母親說我胡鬧,說出去讓人笑話,于是我問她:“那你打算怎麽辦?”

母親說:“等他酒醒,扶到床上去”,讓我去給他泡一杯白糖水,多放些白糖。

我對人沒有她這樣的耐性,不明白為什麽要為別人的錯誤擦屁股,于是将白糖水給她端來,又給父親拿了一件襖蓋着,忙完這些,我回到了自己的房間睡覺。

我常聽母親說,父親以前是不酗酒的,但魏家從沒有一個人不酗酒,他們就像是中了邪一樣,到了某個年齡段忽然就開始嗜酒如命。

現在我自然明白了,沒有什麽是生來如此,人這一生所遇到的一切都在逐漸影響着我們,而影響最深的,便是身邊最親近的人,父親母親,丈夫和妻子,是他們,是我們與他們的關系和距離,将我們推向了某個方向,進而成為了某一種人。

就像父親一開始是不酗酒的,年輕時他也曾說過他喝酒的大哥,說:我看看不喝酒會不會死了!而今他喝得躺在地上,只能讓人拖進家門。

第二天中午我準備趕回濰城,母親還在計較豆豆的事,她說我敢将豆豆帶走她就要殺了我。若是現在的我自然不在乎,別說我知道她不過是口頭上威脅,就算是她真的敢對我動手,我也會毫不猶豫的還手,不會允許任何人傷害我的生命。可那時的我不行,母親的命令對我有着神谕般的力量,我無法反抗她,亦無法反抗那個肯聽從命令和威脅的自己。

我只能留在家裏哪兒也走不了,就算是母親出了門,我也無法違抗她的話:你要是敢帶它走我就殺了你!

時間一點一點流逝,我已經開始考慮曠離的事,是魏明,曾經在我每一次離開都把我的包藏起來不肯讓我走的人,他牽着豆豆,推開門偷偷跟我說:“姐,你快走,你還不快走?”

我恍然大悟:我為什麽要繼續留在這裏遭受折磨,聽她說她要殺了我?我明明可以逃出去!

我将豆豆放進了雙肩包,違抗母親的命令讓我心如擂鼓,我從手機上叫了出租,一路開去了車站才終于松了一口氣,而松的這口氣讓我開始明白:我其實可以不用聽她的話。

回到濰城,我等着母親的來電斥責,可等了半個月仍舊沒有一個電話打過來。一個月以後家裏才來了第一個電話,電話裏母親絲毫沒有談論到豆豆的事,似乎它從未存在,語氣中談笑風生,溫柔和藹,這令我開始迷茫:她明明那麽痛恨豆豆,甚至威脅我帶它走就要殺了我,可我将它帶走了,還是偷偷的,她卻沒有訓斥一句?

我開始疑惑,她明明不在乎豆豆,卻仍舊對它如此厭惡和咒罵,這讓我感覺她的那些批判不過是逢場作戲而已。

逗我玩兒嗎?以威脅和恐吓的方式逗我玩兒?

我忽然想起,當初她說遠,所以我從港城搬到了濰城,她也未見表态過多少,甚至不明白我為什麽搬到濰城,如今再看,她焦急的說的遠,不過也是逗我玩兒的一種方式罷了。

母親其實根本就不在乎豆豆,也不在乎我是否将它帶走,她真正想體會到的,是因為她我所感受到的折磨和痛苦,因為這會讓她感覺到幸福和滿足。

恐吓我,威脅我,看到我的煎熬和無助,可以讓她體會到操縱別人的快樂,對她來說這不過是一場游戲,就像用逗貓棒逗得貓摔了一個大跟頭,可貓卻把腿摔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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