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別被我抓到
我沒有想到我會那麽快和餘文起了沖突。
莉莉走後,餘文從管培生裏重新挑了一個組長,名字叫劉恩,劉恩繼承了莉莉的傳統,沿襲了“別說話”三個字,除此之外,化驗部處于放養階段。
連續幾個人離職,餘文可能也意識到了自己有問題,插手的事情逐漸少了起來,也可能是她的上級又去給她施壓了,所以才老實了許多。化驗室自動回歸了原來的工作方式,每個人只負責自己的樣品,與此同時,因為滕學凱不在,也沒有人能夠管得住紀律了,只劉恩偶爾幾句“別說話”,效果和莉莉在時一樣。
不知道應該能說是雞飛狗跳,還是說是富有活力,總之工作氛圍至少輕松了許多。
但輕松的時日并沒有過多久,我們開始陸續和餘文起了正面沖突,先是艾可。
艾可因為關稱量間的推拉門幅度大了一些,被餘文說操作不規範,停止了她的實驗,命令手底下的管培生扔了一塊抹布,讓她去打掃實驗室,複工日期等候通知,也就是看她的心情,等她下命令。
艾可氣紅了臉,我扔下手裏的實驗也拿起了抹布,艾可說她沒事,待會兒去更衣間偷懶就行,我這才離開。
接着是李蓮,李蓮本來就是個大齡兒童,心智總感覺有些不全,她遇上不會的東西去問別人,而餘文總是制止她講話,李蓮扔下錐形瓶,哭着說:“我會的我都做過了,你又不讓我問別人,那能怎麽辦?還能怎麽辦?”
餘文說:“誰不讓你問了?有事兒叫管理,不是說好幾遍了嗎?”
李蓮哭着說:“他不會,我用他的方法做過了,根本測不出來,都還沒有我懂得多。”
李蓮氣的從實驗室的這頭走到那頭,“該做的我都做了,就是測不出來那能怎麽辦?”
我倒是很想去教她,奈何我不是管培生,不具備教人的資格。
李蓮氣的哭着走出了實驗室,餘文不可思議的問道:“我說錯了嗎?我沒說錯吧?”
她一副真誠求解的模樣,就好像明明知道李蓮有問題,所以才如此反複确認。
她手下的管培生們說:沒錯,沒說錯。
如此一來,倒似乎全是李蓮的錯了。
餘文将李蓮測不出來的樣品交給了別人。
接着是我,排擠這種東西雖然看不清摸不着,卻是實實在在可以感覺得到的,我不知道這是不是人類獨具有的特質。
餘文路過我身邊,忽然吼了一嗓子,“別做啦!做得不對!重新做!”
我一怔,不知道她想表達什麽,因為我确定我的實驗絲毫無誤。
餘文叫了手下的一個跟班,讓他過來指點我,說學會之後才能重新測試。
那名管培生看了看我的實驗本,我問他:我錯了沒有,哪裏錯了?
他說:沒有錯。
我問:那她剛剛咋咋呼呼的是要做什麽?
他看我一眼,說:人家不是領導嗎?
“那我現在還做不做實驗,要不我陪艾可去打掃衛生去”,我轉着手裏的筆,正滿心無聊着。
他說:“正常做就行,我去給你稱樣品。”
但我也有犯難的時候,當我開始去請教別人,很快就聽到了那句:“有事兒叫管理。”
餘文手底下的管培生沒有能解決我問題的人,我将他們的想法一一否決,于是餘文親自過來了。
她聽取了我的實驗過程和想法,将聲音提高了八個度,她的語氣激昂,眉飛色舞,情緒狀态有些瘋狂,我試圖弄懂她的邏輯,但我根本不知道她說了些什麽,只感覺好像是将西瓜香蕉火龍果等十幾種水果各自切下一塊,拼成了一種怪異的水果,而她試圖讓我明白那個水果叫什麽。
餘文一邊吼着一邊滿身自信的回到自己工位上,說着:“你先按照我說的來。”
我皺皺眉,只能問她:“你到底說了些什麽?”
我看到她徹底炸了毛,像個火箭一樣蹭的從座位上竄了起來,她又将聲音提高了幾個度,說:“說了半天你一個字都沒聽懂,你是專業的嗎%……#&*&@*#不能幹就別幹了!”
我也不服氣,扔下手裏的實驗本,差點将它摔散了架,指着她罵了回去,“你說的話問問自己能聽懂嗎?你給我講講你的實驗邏輯和化學方程!”
可能是因為我倆的氣勢太過劍拔弩張,我的同事們都陸續插在中間以防止我們開戰,我聽到一人在耳邊告訴我,“她不是領導嗎?你讓着點。”
我沖着餘文吼過去,“領導怎麽了?!也不看看自己有沒有坐在這個位置上的本事和資格!”
我想着,我大約會被穿小鞋,像艾可一樣拿塊抹布去打掃衛生,但餘文并沒有抱負我,相反,她老實了很多,我搞不懂她,難道她就是欠罵不成?罵完就舒坦了?
我開始明白,在餘文面前我是不能不懂、不能犯錯誤的,否則她便會像這次一樣,用毫無邏輯的語言将人罵個狗血淋頭,事實上她對任何人都是如此,不只是我。語言可以混亂,可以沒有邏輯,可情緒總是表達了更多的內容。若是一不小心犯了錯,你就會看到餘文的表情,就像在說:“終于讓我逮着你了”。
我靠在實驗臺上,看着我們的組長劉恩,他正縮着身子站在牆角,像是我們與主管之前的沖突與他絲毫沒有幹系。
我随手開了熱分析儀,但分析儀并沒有什麽反應,我擡頭看了看劉恩,叫道:“喂,熱分析儀壞了,有沒有人管啊?”
劉恩沒有動靜,我又提高聲音叫了一遍,我說:“喂,熱分析儀壞了,有沒有人管啊?!”
我猜,是不是我的嗓門太小了,以至于他總是聽不見,可他們在管紀律的時候似乎不是這樣的,總說我太吵,讓我閉嘴。
我叉着腰,無語的笑了出來,我看看四處的人,将手罩在嘴邊,沖着天花板吼道:“熱分析儀壞了!有沒有人管啊?!!”
我知道劉恩肯定聽到了,從第一遍開始他就聽到了,但他一直沒有理我,裝作是很忙的樣子,我不知道身為組長他在忙活些什麽,竟連實驗儀器故障都不理睬。他像是将自己罩在了一個透明殼子裏,什麽也看不見,什麽也聽不着。
我輕聲笑着,忍不住脫口而出:“人才!”
我就這樣站在儀器旁邊等着,等着越來越多的人聚集過來,很多實驗被迫終止,以我為中心的三米範圍內怨聲載道,劉恩才在這些怨聲裏恍然發覺似的,慢步走了過來,然後去告訴了餘文。
我用手腕砸了下額頭,“真是個人才!”
餘文很快叫了師傅上來維修,與我一樣受災的人清理了樣品,打算先去休息一會,路過辦公室的時候,隔着玻璃門看到劉恩在裏面挨罵。餘文說他不像個組長,還沒有将自己樹立在一個組長的位置上,她說:“正是因為這樣,所以我才要一點點的教你。”
在他成為組長之前,我對劉恩沒什麽印象,在他成為組長之後,我甚至一度懷疑他是個結巴,因為我們開早會的時候,劉恩總是話都說不完整,垂着頭,恨不能将頭埋近地縫裏——他可真不愧是餘文教出來的徒弟,一樣的讓人無法理解他說了些什麽。何況他平日裏也總是很安靜的樣子,我懷疑他是個結巴不足為奇。
後來某一次餘文請假不在,我聽着劉恩和他的管培生朋友們談笑風生,我這才知道,劉恩其實不是個結巴。
他們在說道餘文,我聽到有個女生告訴他:“你沒錯你就直接跟他說我沒有錯就行。”
他們的聲音很小,我八卦的耳朵聽不清。
餘文總是來實驗室裏尋找劉恩,我很快的聽到了劉恩結結巴巴又迫不及待的那一句:“我沒錯。”
他像個剛學會說話的小孩子,嘴裏緊張的發出“嗚嗚”的聲音,“嗚嗚……我沒錯,嗯……”
可一旦餘文擡高了嗓門,拿着A4紙拍在他的面前,劉恩便“唔”不出來了,只剩下了垂頭喪氣、無奈又失意的“嗯”。
他認錯了。
我聽着她質問劉恩:“你确定是這個數據嗎?”
劉恩說:“确定。”
餘文又提高了嗓門,吼道:“你确定是這個數據嗎?!!”
劉恩猶豫着,不敢确定了。
我聽着她在辦公室裏瘋狂的喊叫了一嗓子,劉恩的名字響徹了整條樓道,我一度懷疑餘文這樣叫他過去是不是打算要殺了他?否則還能有什麽樣的事情能惹得她如此憤怒?
一名同事推開門,“劉恩,文姐找你。”
時間日久,我看着餘文培養出的一個個“智障”徒弟,看着他們得意、消沉、失意又離開,每找到一個合适的出氣筒,我便能看見她那副愈加瘋狂的樣子,就像在說:“終于讓我逮着你了”。
她會整日像一個點燃了的火藥桶,日日泡在實驗室裏,站在她的目标出氣筒面前,将各種表格甩在他的臉上,告訴他,這不對,那不對,又溫聲哄着、笑着,說:你不會的我教你不就得了?你不會的你倒是問呀,哎呀真是讓人愁死了。
她像是戲耍一個傻子,這個傻子可能是工作能力比她弱一些,又或是工作經驗比她少一些,她告訴她的目标傻子們,我可以培養你們,只要你肯聽話肯努力。她挑唆他們去犯某一種錯誤,然後作為管理者去批評和否定他們,接着,以教育的幌子告訴他們應該怎麽做,然後繼續否定,接着是循環的挑唆犯錯和否定,直至“傻子”們終于變成了真正的傻子。
可他們只不過是更年輕一些,更單純一些,這些年輕人被餘文賦予了重大的權利,讓他們一度以為是自己遇到了貴人,對她信任備至,可沒想到遇上的卻是攪碎機,攪碎了作為一個年輕人所具備的赤誠的信念和魂靈,甚至在不斷的否定和批評中認定了所有的錯誤皆來源于自己,畢竟,領導給你機會了不是嗎?是你自己沒有抓住,沒有做到最好,沒有讓她滿意。
我對餘文印象深刻,不只是因為她的瘋狂,而是我一度在她所培養的一個個傻子身上尋找到了熟悉的影子,直至幾年以後我才恍然大悟——那像極了幼時的我自己。
從小時候開始,母親就是一直這樣培養我的,循環的挑唆犯錯和不斷的否定,咒罵、侮辱、挖苦,高亢嘹亮的嗓音有着不允許任何人反駁的氣勢,她給它們披上愛的面紗,以從中獲得某種自私的滿足感,就像餘文一樣。而現在我才明白,這種滿足感叫做控制欲。
我相信有不少人都有這種特殊的控制欲,當某個人為了自己的一個小想法而強行改變自己的意願,以小的杠杆撬動別人大的改動時,他們似乎總能獲得一種特殊的滿足感。可她的那個小想法,對于她自己來說其實根本無足輕重,她享受的其實不是結果,而是對方遭受折磨的這個過程。
可是,若只是工作領導還可以選擇離職去換個環境,如果作為生養的母親呢?年幼無知的孩子要往哪裏跑?
——“別被我抓到,否則我就殺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