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200公裏的出租車上

陳開不肯離開,我牽着豆豆準備收拾行禮,打算去艾可那裏住幾天,然後再找新房子。然而我氣憤于為什麽女生天生力氣就沒有男生的大,我無法反抗他的阻擋,這令我開始覺得煩躁和可怖起來。

我發微信給艾可,艾可帶着陳澤呂迅速趕過來,陳開似乎終于意識到我所說的分手,并不是置氣的意思,我看到他站在那裏紅了眼眶,抹了抹眼淚,終于提着行李出去了。

艾可說:“魏蘭,你去我那裏住幾天吧。”

我知道陳開不會傷害我,然而我并不想繼續被糾纏,也只能考慮着換個房子。

在這之後,陳開向我提交了一年的好友申請,這事兒才算徹底作罷。

我總是在不經意間去思考,造成每件事情的因果都有什麽,在這許久以後,當我為了完成一篇論文,開始搜集大量資料,被迫重新回想起往事時我才意識到,這段感情的失敗或許并不是一個人的錯。極有可能,我在與陳開的相處中變成了“母親”的模樣:一個渾身長滿了尖刺,難以讓人靠近的人。

又或許,從一開始我所選擇的就是“父親”的類型:态度冷漠,總是将愛意藏在心底。

因為那是我所習慣,所唯一能體會到的表達愛意的方式。

于是,兩個不正常的人将生活徹底拉進了無底的深淵。

我所搜集到的論文資料一步步驗證了我的猜測,只是到了那個時候,我的記憶早已殘缺,最主要的是,在事情發生的當時我是無法脫離事情本身,去俯瞰個人情緒的表達的,所以也就意識不到我所做的,哪些是對的,哪些是錯的。

我曾滿心憤怒的訓斥過魏明,“你怎麽能這麽說話?”

可魏明不理解,用同樣的語氣去反駁我:“我只是說句話又怎麽了?說話還不行了?說話犯法嗎?”

我憤怒地指責他,告訴他:“你這樣說話出去能讓人打死!”

彼時魏明尚且不理解、而我用了很多年才明白的道理:語言中除言語本身之外還含有大量的情緒內容,而情緒往往比言語蘊含了更多的力量,這就是為什麽不同的人說同樣的話、解釋不同的事情,能讓我們有了完全不同的感受。

我想,我在與陳開的相處中極可能不知不覺就帶上了家庭中父母的影子,我可能會像母親一樣對他挑三揀四,并以此為樂,又或許會像父親一樣面對問題總是沉默寡言,不論是哪一種,它只要沾上了我原生家庭的影子,它都注定是一場悲劇。

半個月以後我換了新的房子,合租室友是幹銷售的,一周至少擺一場酒局,每次都是喝到三點還不肯散場,我堅持了兩個月,感覺身體扛不住,只能再次尋找安居之所。

在忙碌了一個周的看房之後,最終選擇了一間一室一廳,房租月八百,感覺心都在滴血,但我已經被合租室友吓怕了,實在不敢再挑戰另一個室友的人品,只能節衣縮食過日子,何況我還帶着一條狗,能接受狗的室友也不多。

我看了看那一間小廚房,打算練練自己的廚藝,像我如今這樣天天出去買着吃,除去房租水電,工資根本就不夠花的。

但無論如何,總算是暫且安定了下來。

豆豆終于學會了在尿墊上撒尿,可能是沒有了它熟悉的廚房了,但看它在屋子裏活蹦亂跳的,也沒見有多少不适應。

幾天後,艾可和李蓮到我家吃了一頓飯,算是慶祝我喬遷新居。艾可留在這裏住了幾天,說是和合租室友鬧矛盾。

我打趣說:“哈,幸好我選擇的單間。”

艾可說:“可一個人住的話,我其實也害怕。啧,我們兩個搬家的日子正好沒碰上,否則和你一起住就好了。”

春天,我在陽臺上養了幾盆花,悉心照料它們開花,又眼睜睜看着它們死去。封閉式陽臺沒有自然風,一到夏季,只感覺花吃的藥比喝的水還要多,每次回家都能多幾盆紅蜘蛛,沒多久我就煩了,只留下了仙人掌還活着。

艾可搬來一箱子東西說要給我做美甲,可做實驗并不能留長指甲,她便拿着勾線筆在我的指甲上畫來畫去。

艾可說:“我們出去擺攤吧,你給我當托兒,掙了錢我們将來開一家店。”

我問她:“你說的是真的還是假的?”

她看了看我,說:“好得算是個夢想不是?”

我沉默了一會,告訴艾可,“我曾經真的有過這個想法。”

艾可擡頭看着我,問我是什麽時候的,我解釋給她聽,“剛畢業的時候,那時候我們實習剛結束,我們宿舍有個姑娘是濟南的,她剛畢業就要結婚,我們相約去濟南給她賀喜,打算順便在濟南游玩幾天,那個時候正好是在找工作階段,便去了一家美甲美容店,想要學習做美甲。”

“後來呢?”艾可問我。

我說:“被我爸媽接回去了。”

艾可一怔,擡頭看着我滿臉的疑惑,我告訴她:“我爸媽覺得伺候人的工作很丢臉,說像舊時候府裏的丫頭。”

我永遠記得那個場景,向來寡言少語的父親去了店裏,當着全店客人和員工的面,和店長說他的女兒幹不了這份活兒,我從未見過父親如此懇切地向人解釋因由的模樣,母親則在一旁指手畫腳插着嘴。

店長有點不知所措,頻頻向他們解釋說她不知道我家裏的态度,她手足無措的樣子就像是她背着我父母将我綁架了過來一樣。我上午剛放進宿舍裏的行李,下午就被重新帶過去原模原樣搬了出來。

母親在回家的車上告訴我,說:“你怎麽能這麽不懂事?你爸昨天一夜沒睡着,天還沒亮就打車趕過來了。”

我不理解我的不懂事,他們趕過來又不是我要求的。

他們從蓉花鎮打車來了濟南,來回200多公裏的路程,車費500多塊錢,只是為了将我帶回去,說實話,我不理解,但我很快就明白了,因為母親一路上嘴都沒有停過。

母親說:“讓你上學就是為了來伺候人的嗎?那你上這個學幹什麽?”

她說:“這是舊時候府裏的丫頭才會幹的活兒。”

又說:“還不如不上學,像XXX一樣,小學沒畢業人家現在已經有三個孩子了。”

她一直不停的說,變換着方式讓我明白這份工作有多低賤,我卻總覺得,她罵的并非工作,而是我,因為是我選擇了這樣一份工作。

跟随着她的語言,我眼前便浮現出這樣一副畫面:我身着舊時候府裏丫頭的那種衣服,梳着兩個黝黑的發髻,蹲在地上正給一位滿臉褶皺的老爺洗腳,而他緩緩彎下腰将滿是老年斑的手伸進了我的領子裏,我內心甚至在感謝他帶給我的榮耀。

我再也忍不住,揮散母親讓我看到的羞辱性畫面,反駁道:“你怎麽能說的這麽難聽?哪個服務行業不是這樣的?”

母親尖叫着否定我,說我竟然敢反駁她,“你也不看看你幹出來些什麽事?!那你上這個學幹嘛?”

她又變換了方式将前面的話重複說給我聽,我眼前舊時候府裏的丫頭再次浮現出來,已經感覺到那只手捏上了我的胸.脯,他在裏面來回揉搓着。

在出租車上,父親像是忽然啞巴了似的,沒有了與店長對峙的那股激情,我猜母親的言語恰當的表達了他心中所想,已經不需要他再多解釋什麽,所以他正滿意的看着窗外的風景。

而那只滿是老年斑的手,一直在我的胸.脯前揉搓着,直到下了車才終于消失。

回到家,母親給我兩種選擇,留在蓉花鎮,或者回到港城,我上學和實習的地方。

我不明白,從蓉花鎮到港城的距離是到濟南的兩倍還多,他們為什麽那麽容不得我去濟南發展?

說實話,直到現在我都沒有想明白,但我猜測,可能只是因為濟南是個陌生城市,而我在港城好得還上了幾年學呢。

我覺得我像一只脖子上綁着繩子的狗,繩子的另一端是生我養我的家庭,他們用行動在告訴我:你永遠都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于是我的一切,只能順應着他們允許的方向去發展。

我對艾可解釋的輕飄飄,但我內心的感受并非如此簡單,這件事情所反映出的問題也并非如此簡單。

艾可說:“真是讓人想不通,為什麽像舊時候府裏的丫頭?這都什麽社會了?你父母觀念真老舊,說的好像他們在那個時代裏待過似的。”

她搖搖頭,“唔,不理解不理解。”

我看看我被塗得花花綠綠的手指甲,如今再次将此事同艾可說出來,我才感覺到那股加諸在我身上的不易察覺的力量——控制力。

我一直以為我的家庭是開明的,富有活力的,父母對我人生的幹涉總說是為我好,我也一直認為确實是自己的年輕和不懂事,因為我的确走過很多彎路,凡事總是三分鐘熱度,什麽都做不好的樣子,而現在我終于開始懷疑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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