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西紅柿切滾刀塊
不知道豆豆是不是感覺到了我的家庭不歡迎它,它站在門口猶豫了片刻,回頭看了看我,直到我進門了豆豆才跟上。
涼棚裏有炒菜的聲音,我将狗抱在懷裏,希望母親能少看它幾眼,也少說點咒罵的話。我抱着豆豆徑直去了我的卧室,魏明仍在電腦桌前玩游戲,他将腳搭在桌子上,斜躺在電腦椅上扭來扭去,我真擔心那把椅子擔不動他。
開門的聲音驚動了魏明,他迅速回頭看了我一眼,叫道:“姐姐!”
夏天炎熱,屋子裏沒有空調,巨大的風扇吱呦呦的轉着頭,每轉動一下都感覺扇葉子就要掉下來。風力吹動着攤在沙發上的書本,書頁嘩嘩的響,夾着的試卷撲簌簌飛起,在半空打個旋兒落到了地上。
我看了看滿地的衛生紙和翻到的垃圾桶,告訴魏明:“去把地掃一下。”
魏明手上不停,說:“等等。”
他放下電腦又拿起手機,繼續目不轉睛的操作起來,慢悠悠挪到了涼棚下拿起掃帚,又趕時間似的迅速飛奔過來。看他如此投入,我也沒心思去打擾他,接過掃帚将滿地的衛生紙清掃幹淨,否則這幅樣子實在是很像沒來得及收拾的公廁。
因為這是夏天,床上還沒有扭曲着的被子,唯有一張硬邦邦的涼席而已。只是床上那個枕頭怎麽看都像是從哪兒扒出來的嬰兒枕,雖然黑乎乎的看不清花紋,但也實在太過小只。
我們家有一種亂七八糟的魔力,估計就算是請個家政24小時的收拾也無法維持它的整潔。
我走進衣櫃,想将推拉門合上,不想看到裏面那副亂七八糟的樣子,母親在院子裏的涼棚裏喊魏明去買醬油和醋,連叫了三聲魏明只答應卻不動彈,終于母親說:“把手機放下,我真殺了你!”
魏明滿心不情願的嘆口氣,“來了!”抱着手機出了門。
我不知道為何,待在這間房子裏總有種不心安的感覺,就像有人瘋狂的扒開你身上的那道門,想看看裏面究竟是什麽模樣。
我看了看衣櫃裏我僅有的東西,想将它們規整一下,擠在某個角落裏,就算是這個衣櫃不屬于我,這間卧室也不屬于我,但那個狹小的角落總該是屬于我的,裏面可以只有我自己的東西。
我慢悠悠的整理着,忽想起放在衣櫃頂部的鞋盒,那裏面放着我小學到初中的所有畢業照,确切的說,是我将我學生時代所有的秘密藏在了裏面。
我踩在床的邊沿,伸長了手去夠那個盒子,然而我剛打開,心瞬間就涼透了,與此同時,身上卻像是着火了一樣。
我飛奔出門,努力穩定着自己的情緒,問道:“媽,你動我日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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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問她:“你放哪兒了?”
母親滿不在乎的說:“就在衣櫃裏。”
我轉身翻動衣櫃,将裏面亂七八糟的東西全扯了出來,但不見日記本的任何蹤影,我再次跑到門口,“沒有啊,你放衣櫃哪裏了?”
母親說,在中間櫃子的下面。
見我一直沒找到,母親才終于上了心,她的聲音由遠及近,人已經來到了卧室裏。
她看着我在衣櫃中間翻找,說:“就在那裏面。”
我滿心的焦急,“根本就沒有!”
母親走近了幾步,看到了床與衣櫃夾角裏滿地的衣服,怒道:“你都扔在地上做什麽?又要重新打掃,幹什麽都不行就是知道鬧騰,天天伺候你們這幫人真得讓人累死……”
我沒聽進去她的埋怨,急的感覺身上已經着起了火,終于,我在纏繞的衣服中間看到了那兩本敞開着的、已經折頁變形的日記本,它們像垃圾一樣被丢在這裏,我知道,母親一定是已經看過了。
可能是因為皮膚上的溫度慢慢降了下去,心跳突然變得明顯起來,我拿着日記本站起身,挪步到門口,問道:“你看我日記了?”
母親回答的理所當然,“昂。”
我卻覺得不可思議,問她:“你為什麽要看我日記?”
母親說:“我為什麽不能看?你是我的孩兒!”
她僵硬的臉和瞪圓的眼睛逐漸從我視線裏消失,聲音卻依舊響亮的回響在院子裏,她說:“你也不看看你寫了些什麽東西,一個姑娘家家的,真是一點不知道要臉!”
我猜她此刻一定緊咬着雪白的牙齒,緊皺着鼻頭,她說:“怨不得你考的不好,上學的時候淨知道談戀愛了!”
她說:“你當初學習那麽好,你說誰能想到你現在混成這個樣子?你說!真是不夠丢人的!就知道丢人現眼!”
我拿着折頁的日記本怔愣在門口,感覺渾身都在發抖,我分不清顫抖的原因是因為遭受羞辱還是被侵犯隐私的憤怒,或許這就是傳說中的惱羞成怒?然而我擡起手臂看了看,滿心的疑惑,我的小臂非常的平穩,原來顫抖的只有我的靈魂。
母親似乎在告訴我一件事:心動是一件很可恥的事情,可恥的不是喜歡的什麽人,而是喜歡這件事本身。
我将折頁的日記本一頁頁整理好,已經看不懂自己當初寫了些什麽,但我仍記得寫日記時的心情,也記得那一張張落滿的眼淚。
這是我的一整個青春,是我至今無法釋懷的傷痛,是我人生最重要的轉折點,也是母親眼裏的恥辱和垃圾。
魏明猛地推開了門,我轉過身去偷偷抹幹淨眼淚,将日記本放進了書包裏。
我看了看這座房間裏所屬于我的東西,似乎只有那個我随身帶來的雙肩包是屬于我的,感覺自己像是住在旅館裏。
然而我希望它只是旅館,因為旅館不用常住。
母親說:“你堆在牆角的那些書還要不要?不要我賣破爛去。”
她已經将我全部的人生都賣了破爛,又何須強留着大學畢業的教科書?
我說:“不要了。”
、
第二天下了雨,母親說,她的腿又開始疼了,她已經抱怨了一整個早上,我實在不想繼續聽下去,踱步到涼棚裏,接過她手裏的菜刀,“我來做吧,你去歇着。”
母親懷疑的看着我,“你會做菜啊?”
我說:“能吃。”我沒有心思跟她解釋,說這段時間我節衣縮食一直是自己在家做菜。
母親站在涼棚外面看着我,像是個監工,我擡頭看看她,告訴她我真的會做菜。
母親哼哼的笑出聲,沒有應聲說什麽,仍舊站在原地。
我切完青椒又去切西紅柿,期間連擡了三次頭都見她站在那裏目光怪異的盯着我,我忍不住問:“你總看我做什麽?你到底在看什麽?”
母親冷笑出聲,提高了嗓門,終于離開,她說:“哈哈哈,西紅柿還能這麽切咧!哎,都沒見過這樣的!哈哈……”
我頓時覺得羞愧難當,整張臉都燒了起來,她張着手出了門,我懷疑她下一刻就會叫過來一幫鄰居圍觀我竟然把西紅柿切成了這個樣子,說不定他們還會發個朋友圈當笑話說給別人聽。
我探頭看了看門口,見門口沒有聚集一群準備嘲笑我的人這才稍稍放心。
我不理解,她說腿疼,我本以為我替她做菜她會很開心,覺得我是在孝順她才對,可為何她要對我冷嘲熱諷,又為何我會覺得如此羞愧難當?
我不明白我因何羞愧,我看着菜板上的西紅柿,一刀一刀将它們切成小塊,一邊思考着這樣切有什麽錯?
我不敢開口解釋,總覺得別人會嘲笑我,于是只能沉默不語的反思着自己,直到菜已經出了鍋,我才終于堅定的認識到我沒有錯,我提着鏟子看向門口,問道:“我這麽切怎麽了?”
可母親已經不見人影了。
我想不通,為何母親能将如此平常的一句話說的充滿了群人嘲諷的力量?
很多年以後我才終于明白了母親:她根本不需要我去替她做菜,抱怨只不過是她的一種證明自己的方式罷了,是她的武器和重要工具,是為了讓其他人體會到她在這個家庭裏的重要性。母親正是從做菜(家庭婦女任務之一)中尋求着存在感和價值感的。
所以當我接過菜刀的時候,她感受到的并不是身為子女的孝順,而是作為女人的争奪危機,母親絕不允許任何人搶了她在家裏的地位,親生女兒也不例外。那一刻的羞辱是她拿起唇齒的刀劍捍衛自己在家裏的權利和地位,好讓我知難而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