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開個玩笑
魏明自從上了初中以後,整個人像皮球一樣的胖了起來,我這次回來只感覺他比上次來的時候胖太多了。
于是我開玩笑的看着魏明,問道:“魏明現在多重了?是不是身高跟體重一樣,成了個球了?”
魏明笑着說讓我滾,過來壓我的肩膀。
母親說道:“快別吃了!你看看你胖成什麽樣了?真了不得啊!”
魏明神色瞬間黯淡下去,就像在夜晚裏吹熄的一盞燈,徒留下了滿身心的黑暗。
父親接過話——父親不會放過任何一個能打壓魏明的機會,他說:“別吃了!說你還是害你啊,還不都是為了你好,你長胖了将來一身的病後悔都來不及。”
他解釋的似乎很有道理,母親坐在他旁邊瞬間變得嬌小起來,就像一個有人撐腰的小女生一樣臉上溢滿了幸福感。
魏明的臉色則越來越難看,整個人像一灘死水一樣毫無波瀾,我瞧着他的臉色都知道這個玩笑已經不再适合繼續下去,卻不明白那兩個加起來已經百歲的人怎麽還不會看人臉色?他們察言觀色的本事難道還不如一個二十幾歲的我麽?
父母沒有打算饒過魏明的意思,飯桌很快變成了批鬥大會。
一刻鐘後,我已經忍無可忍,想開口阻止,讓他們別再說了,但我沒有開口的勇氣。在我們家子女是沒有資格去反駁父母的,任何理由、任何情況都不行。
時間一點一滴過去,我想了很久還是沒有想到合适的、既不激怒父母,又能阻止他們繼續批鬥的方式。
魏明迅速扒了幾口菜,抱着饅頭跑進了我的卧室關上了門,電腦游戲解說的聲音随之傳來。
母親說:“真是越長大越不懂事,哎,還不如小時候。”
父親則随口罵了幾句。
我開始後悔起自己開這個玩笑,如果我不起這個頭也沒有後面的一系列批鬥。又滿心疑惑的看着面前的父母,邊想着魏明低沉的神色——那個神色我好熟悉,我似曾相識,我從未如此感同身受,就好像我的靈魂脫離了自己的軀殼住進了魏明的身體裏,他心裏細微的感受我也同樣能感受到。
我明白,我必然和他有着相同的經歷,魏明今日所遭受到的一切,我一定也曾同樣遭受過,而且不止一次。我看着魏明逐漸長大的過程裏,必然有着我曾經成長的影子,而我十二歲之前幾乎沒有任何記憶,所以我想,如果我能夠一直看着魏明長大,也許我就可以明白我所失去的那部分記憶是什麽,它們又是如何離開我的。
可我無法看着他長大,也不想一直留在這個家裏。
我感覺自己像是遭遇了大洪水,奔湧的水流推着我往前走,身體由不得自己做主,而我竟想在這片洪水裏頭找到屬于我的那一件衣服,不知何時它被洪水沖的與我失散,那件衣服就是我丢失的記憶。
我開始感到困惑,為何我與魏明似乎有着某種共同的特性,是否一個家庭中的子女都會有某種共性?
我想知道這份共性是什麽,因何而來,造成他們的原因都有什麽?想着,如果我找到了它,或許就可以解開我人生中的秘密——誰偷走了我的記憶?
網絡這次并沒有幫到我,我搜索“家庭中的姐弟”,搜索“人的性格形成因素”,搜索“為何不想往家裏打電話”,搜索“人為何會失憶”……搜索我能想到的任何一個關鍵詞都沒有找到我想知道的答案。
但我找到了一個詞,“原生家庭”,也找到了一本書,《原生家庭——如何修補自己的性格缺陷》,這聽起來與我絲毫沒有關系,我想知道的只是我為何會失憶。
我将手機在手裏轉了幾個圈,還是找了電子書放在了書架上,想着讀讀看,說不定會有什麽驚喜。
但我随手翻開了幾頁,沒感覺到與我的問題有什麽幹系,也沒覺得我的家庭能對應上那八個類型裏的哪一種,便随手扔在了那裏。
我又開始思考,開始不斷的思考,究竟在什麽時候我也經歷過類似的場景?可我的大腦似乎失去了搜索的能力,并不是搜索之後顯示“沒有相關結果”,而是它像斷電一樣失去了搜索的功能。
沒有記憶,就像是沒有測驗用的化學試劑,沒有提供邏輯推理的任何依據,無法驗證出真相究竟是什麽,擺在我面前是一片空白。
接着,它竟然像是自動啓動了出廠設置一樣,想清除今晚我所看到的魏明的表情,今晚我所經歷的一切,清除留在我心中的困惑。
我在洪水中緊緊抓住我的懷疑,為了不讓它被水沖走,我用盡了所有的力氣。
在我最為艱難的時候,像是忽然有人将禮物送給了我,我的腦海中浮現出了兩篇短暫的記憶場景,但我依然無法分辨它們意味着什麽。
第一篇是,我剛進門,母親正在掃地,她擡頭看見了我,忽然皺緊了眉,咬着牙齒咧着嘴,高聲道:“啊呀呀,你看看這個熊模樣哦,将來可咋辦喲,根本就嫁不出去,誰會要這樣的啊!”
我逃也似的退出了門,迅速關閉了自己的耳朵,不想也不敢聽見她的任何一句話。那個時候的我,和今晚的魏明表情是一樣的,恨不能鑽進地縫裏去躲避那個聲音。
第二篇是,我和母親正在浴室洗澡,泡沫不小心進了眼睛裏,我難受的哼了幾聲摸着毛巾去擦,毛巾剛碰到眼睛的時候母親一腳踢開了我,将我困在夾角裏,巴掌瘋也似的拍打在我的後背上,泡沫沙的我的眼睛睜不開,我在一片黑暗裏只能感覺到背上的疼痛,但我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只是內心祈禱着她停下,別再打了。
我在一片流水聲裏仍舊能聽到母親憤怒的喘息聲,身上沒有任何東西遮擋,巴掌拍在後背上聲音尤為響亮。終于,她可能是打累了,終于停了下來,我正猶豫着轉身,母親卻又拿起沾水的毛巾瘋狂的抽打在我的後背上,像是電視劇裏實施刑罰的鞭子抽打罪犯一樣。
我不知道過了多久毆打才終于停止,後背早已沒有了任何感覺,我覺得奇異,在母親停下來的時候我甚至滿心的感激,感激她終于不打我了。我讨好的拿起搓背巾去給她搓背,同時又不解我究竟是為何被打了一頓?——這是我第一次因為被毆打而感到疑惑,不是第一次被毆打,而是第一次疑惑。
我想也正是因為當時種下了疑惑的種子,所以這篇記憶才在多年以後重新呈現給了我。
當時的我在疑惑,我究竟是犯了多嚴重的錯,嚴重到她下手的時候像個瘋子一樣,一副恨不能置我于死地的樣子?
當時的我沒有想明白,而直到現在我才明白,只是因為泡沫進了眼睛裏,而我說了聲“疼”,所以母親打了我。是的,這就是我當年被瘋狂毆打一頓的原因。
記憶像是裂開了一道縫,很快它又送給我一篇新的場景:我坐在院子裏寫作業,母親不知道在忙活什麽,她忽然就擠着一只眼睛說我醜,她一直不停的說,而當時的我滿心的不解,心想着:醜就醜吧,她為什麽要一直說個不停?
我不明白她為什麽要一直不停的說我醜,但她的樣子,就好像不過是在開一種玩笑而已。
在我的人生裏,有很長的一段時間,我一直都覺得自己是極度醜陋的,直到我上大學離開了這裏,直到我身上圍滿了各種各樣愛慕的眼神,我才後知後覺的意識到,原來我并不醜。
我終于有了可以進行推理的證據,但心中的疑惑卻更甚,比如:母親為什麽要這麽對我?她是能得到什麽好處麽?
又比如:母親明明最是疼愛魏明,應該不至于像對待我一樣對待他,可為什麽魏明卻還是變成了我的樣子?
我手中的記憶短短幾篇,推測不出我想知道的答案,也只能讓疑惑暫且疑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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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豆這次回來狀态很不一樣,它第一次回來的時候可能是因為太小,所以沒見有什麽奇怪的表現,可這次狀态卻有些瘋狂。
父親給它喂吃的,豆豆也會踮着腳搖尾巴,一副親近的樣子,但是接着就對他尖叫起來,呲牙咧嘴的樣子恨不能啃下他一塊肉。它時常在房間裏大呼小叫,前幾次還以為是家裏來了人,後來不見有什麽動靜,才知道它的狂吠是沒有原因的。
父親說豆豆是只瘋狗,說它智力有問題,喂不熟的。他看到了路邊搖尾巴的野狗會告訴我:你看,這才是正常的好狗,懂人性的。
母親則說這只狗長得像我,脾性簡直跟我一模一樣,還說真是什麽人養什麽狗。
我看了看豆豆極不穩定的情緒狀态,第一次知道在父母的眼裏我是這個樣子的,說實話,有點像精神病人,我不知道在別人眼裏我是不是也是這樣的。
但我也着實想不明白豆豆為何脾性轉變能如此之大?在濰城它從來不會這樣叫喚。
豆豆只聽我的話,只有面對我時情緒是一直穩定的,對待魏明也不會大呼小叫,允許魏明去喂它牽着它,但面對父親母親時,它有時會搖搖尾巴示好讨吃的,也會咋咋呼呼呲牙咧嘴的狂吠不止,它總是時不時的就吠叫出來,不知道究竟想表達什麽意思。
直到現在我還是一直想不明白,究竟是我對這個家庭的情緒反射到了豆豆的身上,還是因為不正常的我才教出了一條不正常的狗?
狗能反映人的情緒麽?
也許會的。
也許都有。
臨走之前我沒有告別,天還沒亮就牽着狗走了,“你敢帶它走我就殺了你”的話我已經連續聽了兩天,別無他法,我只能選擇偷偷離開。
然而一想到回到濰城更令我頭疼,中介還是沒有回複我任何消息,這就意味着我只能住宿舍,意味着豆豆的寄養是個問題。
說實話,這次回家我本是想着帶它适應幾天,也想讓父母能夠接受它,可以将豆豆寄放在家裏,然而事情似乎變得更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