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魔鬼
母親更加忍受不了我了,每天等父親下班回家都要對父親抱怨一通,我等着她像我一樣徹底崩潰的那一天。我明白,我現在對她所做的,就是她一直在對我做的。我一想到,她是怎樣利用一個孩子對于母親的天然信任,而步步對她淩遲致死,我就對她恨得咬牙切齒。
我并不知道自己已經變成了一個怎麽樣的人,正做着什麽樣的事,我的自我意識在她的不斷逼迫擠壓下,已經徹底掉進了幽深的黑暗裏,現在占據這幅身體的是另外一個人。
我坐在她的身邊和她對峙,她向我扔出刀子,我也會回敬她一刀,再不會有任何猶豫,直到父親下班,我才會回到自己的卧室裏。
終于有一天,母親實在受不了我了,于是父親請了保姆照顧家裏和母親,他開始讓我盡量別出現在母親面前,少惹她生氣,和以前說的話正好相反。
但母親是病人,保姆不一定會照顧,完全托付給她父親不放心,所以還是讓我先在家裏看着,也試用一下這個保姆是否合适。
我白歡喜一場,還以為我終于可以滾蛋了,不過這樣也好,至少我可以一直藏在卧室裏,或者偷跑出去。
新來的保姆很快和母親鬧得別扭起來,如今的我已經再無法分辨她們兩個究竟是誰有問題,畢竟我也不是個正常人了,早已沒有了衡量對錯的能力。只是一開始總聽母親說她不按時過來,又或者是提前走,越來越不聽使喚,行為越來越過分。我和父親聽着母親單方面的說辭,就覺得這個保姆一點都不敬業。但未等父親将她辭去,保姆就自動曠離了,這令我開始感到疑惑。
于是我看着母親的臉色,努力分辨她的神态和語氣,猜測她大概是嫉妒一個身強力健的女人,暗戳戳針對也未可知。畢竟保姆幹的活計就是她曾經幹的,雖然她幹的稀碎,将家裏搞得像個豬窩,但這并不妨礙她會覺得有人搶了她的位子。
我遠走他鄉的夢想再次落空。父親提議讓我繼續照顧母親,母親激動的擺擺手,“不不不,讓她走,讓她走,趕緊讓她走。”
父親說:“那一時半會招不到人哦。”
母親忽然變得堅強起來,不似整天流淚的脆弱了,她說:“我現在能照顧自己了,家裏面來回走動也沒問題,她年紀也不小了,趕緊讓她走吧……”
我處在走與不走的分界點上,感覺命運懸在房梁上,我真希望她能再恨我一點。
程躍發微信說,他要回來了,不知道會不會被隔離,但他到家後要立刻見我。
還說把我的電腦帶回來了,太久沒充電電池好像故障了,需要修一修。
我不想見他,因為此刻我是一個瘋子,一個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的瘋子。事實上我想安排的是等我離開家三個月以後再見他,但我知道他不會同意,所以才改成了讓他在濰城等着我。
我騎上電動車跑到南湖裏吹風,躺在長椅上蕩秋千,艾可忽然發微信跟我說她與陳澤呂分手了。我與艾可已經幾個月沒有聯系了,尤其是在我提出辭呈以後,不同的生活環境逐漸将我們拉得越來越遠。
也或許我真的是個性情涼薄的人,對于同事向來是人走茶涼,對于朋友,也是難以入心,外人總覺得我溫柔和善,忍不住親近,卻不知道我最想要的就是一個人呆在角落裏。
艾可說:他原來已經結婚了,一直瞞着我。
我從長椅上猛地坐起,伸腿撐着椅子,讓它別再搖晃。我一直知道陳澤呂不是什麽好東西,卻不知道背後的問題居然這麽大,有些後悔當初沒有極力阻止艾可。
很快,艾可的電話打過來,跟我詳細的說明了事情的經過,她哭泣的告訴我,說陳澤呂其實是真的愛她,但他已經結婚了,而且今年還剛有了孩子,又說自己也放不下他……
我聽着她的話,不明白時至如今她為什麽還這麽糊塗,看不出那個男人的伎倆。很快,“傻.逼、人渣、婊子、小三……”各種污蔑性的字眼從我嘴裏面發出,我聽見自己說,“被騙的人又不是我,你要這麽喜歡做小三被睡,你就繼續做去……”
我的靈魂躍上我的頭頂,看着我坐在長椅上打電話,炙熱的陽光照射在這幅身體上,她皺着眉不可思議的看着我,“你怎麽能說出這樣的話?”
但她無法阻止我,此時這幅身體屬于另外一個人。
我一邊驚訝于自己說話的語氣竟然已經具備了災難性毀滅的力量,一邊又停止不住的繼續對她說出一大片侮辱性詞彙。
艾可似乎受到了莫大的驚吓,她淡淡的說:“我不敢相信,這些話竟然是你說出來的。你回去不過半年,為什麽變成了這個樣子?”
接着她挂斷了電話。
我知道,我們以後都不會再聯系了。
我僵硬地轉過頭看着湖面上的水波紋,明白了一個道理:我在與母親的戰鬥中,也成功将自己變成了另外一個母親。
我知道,能夠拯救我的再沒有任何投機取巧的辦法,只有唯一的一條路,那就是離開這裏,徹底離開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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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躍回來以後給我發了微信,晚上八點,我繞遠路去他家和他見面——我需要一個心理準備的過程。我知道,母親早就意識到了我們的關系,但我已經顧不上她會怎麽看我,她認為我每天半夜偷跑過去偷情也未可知。
程躍正在檢查我的電腦,聽到聲音回頭看了看我,說:“過來。”
我移步過去,壓抑住自己說話的沖動,咬緊了嘴唇,如果可以,我希望能伸手捂上我的嘴,因為我不知道我會說出些什麽。我的嘴裏住了一只只會咆哮的怪獸,稍不注意她就要破口而出,即便我現在緊閉着嘴唇,我也能感覺到她在裏面破口大罵。
程躍說:“你這筆記本該有十年了吧,電池好像出現了點問題,去店裏檢查的時候師傅說內存也不夠,太過卡頓,需要把內存條給你換掉嗎?”
見我遲遲沒有回聲,他回頭看了看我,我抿了抿嘴唇用牙咬住,他問:“為什麽不理我?”
我搖搖頭,我覺得自己像是個傻子。
他又問了一遍:“要不要換內存?”
我做好了完全的心理準備,小心的忖度着我的語氣,說了一個字:“換。”
程躍問:“有沒有什麽需要備份的?”
我探身看着我的電腦屏幕,找出幾份資料和文件,程躍拿出帶回來的我的U盤,我将資料複制了進去。
他站在一旁喝着水,一邊說:“是化驗嗎?你之前一直在做這樣的工作?”
我沉默着點點頭。
他終于察覺出我的不對勁,盯着我的頭頂看了很久。
程躍放下手中的杯子,我能感覺出他已經生氣了,因為氣氛忽然凝固起來。想來,從我開始變得不對勁到現在,他是一直忍耐着,才終于生氣了。
我不敢擡頭去看他的眼睛,直到程躍冷聲說:“站起來。”
我立刻服從命令站起身,下一刻,他抱着我的頭俯身吻了過來,世界忽然一片清靜,只剩下了我的心跳聲。
程躍擡起頭,看着我的臉,問:“為什麽不跟我說話?”
我很努力的想要擠出哽在喉頭的話,“……我不、不知道、自己……會……說出什麽。”
我再一次想起了劉恩,那個啞巴或者結巴。
我想他應該不理解,但他的臉上沒有看出任何驚詫,只是扶着我的臉頰仔細看了我一會,讓我忍不住羞澀地垂下眼睛。
然後程躍說:“今晚留在這裏。”
我猛地擡起頭,“啊?”
他一聲冷笑,“這次反應倒是快。”
面對着程躍,我本身就不知道該怎麽做,他一生氣我更不知道該怎麽做了,我聽從着他的指揮四處轉悠,感覺自己像個陀螺,卻稀裏糊塗的不知道忙活了些什麽。
直到我聽着他的命令,抱着他的睡衣進了浴室的時候,我才猛地反應過來事情的發展方向。
“額……”
我看着鏡子裏的自己,感覺身體裏積壓在一起的石頭們來回晃蕩了一下,但無絲毫作用,那些石頭與石頭之間已經積壓的幾乎沒有任何空隙,怎麽也動彈不了了。
我僵硬在原地,感覺腳就快要落地生根。我是塊化石。
可能是一直沒有聽見水聲,程躍敲了敲門,說:“快點洗澡,否則我會生氣。”
雖然我已經是個傻子,舉止笨拙,但他看得出我對他的在乎,知道可以輕易的威脅到我。
我的雙腿終于可以活動,一步一挪的離開原地,脫下衣服,打開花灑,我通過門口的光線看到他的影子,知道他還停留在那裏。我腦子裏的石頭們呼嚕呼嚕的晃蕩,我感覺自己得了腦震蕩。
我穿上他的衣服,将褲腿和袖口折起,披着浴巾墊着頭發上的水,推開門,看見他仍舊靠在門口。他盯着我的臉仔細看了一會,又伸手擡高了我的下巴,說:“果然,剛洗完澡就是漂亮。”
程躍勾着我的膝彎将我打橫抱起,我這輩子還沒被人這麽抱過,緊緊抓住他的脖頸,生怕自己會掉落下去。
他坐在椅子上,将我放在他的腿上,正面對着他,接着是一個悠遠綿長的吻。他的吻太溫柔,怒氣已盡散去,可我卻忽然想哭,可能我已經難以适應這樣突然而來的溫柔。
他看着我眼角的淚光,和微皺的眉頭,問:“你喜歡我嗎?”
我重重一點頭。
他又問:“那為什麽要哭。”
這下我不知道怎麽回應了,心中焦慮,最後說出的只有:“對不起。”
他搞不懂我為什麽忽然要說“對不起。”
他說:“你知道我要對你做什麽嗎?”
我點點頭。
良久,他才說:“我要和你結婚。”
再一次,我猛地擡起頭,“啊?”
程躍認真的說:“我不能讓過去的事情再次發生,你現在的狀态已經開始讓我感到害怕了,就像把過去的路重新走了一遍,如今已經走到了絕境一樣,我幾乎可以預料到接下來會發什麽。”
他說:“……我寧可用一張證将你綁在我身邊。”
我鼻頭一酸,忍不住哭泣,“不是你的錯……是我對不起你……”
“跟我還說什麽對不起,我們已經糾纏了這麽久,你知道,不管你有什麽問題我都不會在乎。”
我哭的亂七八糟,零零散散跟他說了那天我與艾可的事,和我已經越來越不對勁的精神問題,我說:“……我不知道我會說出什麽,我是個魔鬼……”
我不知道他聽懂了多少,他将我放在椅子上,去拿吹風機給我吹頭發,說:“今天之後,我去跟你爸媽提結婚的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