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傾訴

給我做咨詢的心理醫生叫勞拉,我經歷過很長時間的心理摸索,大約有十年之久,但我沒有想過我有一天會坐在心理咨詢室裏。說實話,鑒于國內目前心理學的發展情況,我對他們保持着嚴重的懷疑。

勞拉讓我填了一大堆問卷,才開始跟我說起收費問題,而我在心中忖度着她的專業程度。

我看了看手底下的問卷,轉頭看着程躍,跟他說:“你先出去。”

他有些驚訝,又似乎有些生氣,用眼神在告訴我:有什麽事情是不能跟我說的?

但他看了看對面的勞拉,還是開門出去了。

勞拉看看他的背影,又看看我,問道:“為什麽不想讓他知道?你是在有意避開他麽?”

我搖搖頭,說:“有他在,我說不出來。”

我從那堆問卷裏抽出一張,在後面重新填寫了答案,這次我寫的很詳細,不比之前的寥寥幾句。

勞拉看看我的問卷,又看向我,說:“其實你心裏是知道的吧,你媽媽一直在恨你。”

我心裏面一顫,如實說:“我總是在頻繁的失憶,很多東西,尤其是一些內心的經歷和感受,似乎,都逐漸被某種力量抹去了。我現在完全沒有思考的能力,感覺自己像塊石頭,希望你能告訴我答案。”

勞拉說:“抹去傷痕的,是子女對父母天生的愛的本能,他們不斷地欺騙自己,去否定自己的真實感受,模糊掉真相,以讓自己覺得,父母也是愛自己的。你希望我能對你殘酷一點是麽?劈開你眼前的那道屏障。”

我咬着牙說:“我寧可痛苦,不要麻木。”

勞拉認真的看着我,說道:“把你寥寥的記憶說給我聽聽,我來替你判斷一下。”

我扶着額頭,在腦海中努力地挖掘,恨不能把所有事情都說給她聽,我希望能讓她告訴我正确答案,因為只有我知道了正确的事情,我心中才能有衡量的标杆。

……

勞拉問:“在你發現自己說話失控之前,你經歷了什麽?或者說是,內心經歷了什麽?”

我努力的去回憶,才回憶起那段修羅場般的日子,但那種感覺對如今的我來說已經是如此的陌生,就像那并不是我所經歷的一樣。

我說:“我總是在殺死自己。”

“比如……”

我說:“我總是看到自己在吃.屎……”

我看到那柄平躺在桌子上的水果彎刀變作數倍大,一次次劃向我的脖子,割下我的頭顱,熱血濺滿了牆面;

我看到母親拿着砍刀捅向我的肚子,将我的身體剁碎成一塊又一塊,廚房裏的泥濘變成了滿地鮮紅色的血;

我看到我站在浴室的門口上吊,兩手抓緊繩子不放,直到把自己的脖頸絞斷為止,腦袋落在地上滾了一個圈;

我看到另一個我,手臂掏過我的脖子,挽了一個花扣,于是腦袋伸向了一個奇異的方向……

勞拉精确地問:“你的母親總是說殺死你的話麽?”

我想我的眼神裏露出了恍然,因為她的臉上是了然的表情。我回想起母親或恐吓、或開玩笑似的說過的話——

“我要殺了你!”

“我真殺了你啊!”

“你信不信,我真的會殺了你?!”

……

加上她抿緊的嘴唇、狠厲的眼神和僵硬着的臉,當真是一副殺人兇手的模樣。

勞拉說:“你的感受反應了你的內在情緒,真正殺害你的其實是你的母親,而身為孩子的你只是替她完成了這個行為,兒女對父母的感情,是比血緣還要難以切斷的東西。可是你知道自己受傷,那你為什麽不逃?”

我說:“她生病了,我走不了。”

“所以你要為了她的病去犧牲自己,讓自己繼續痛苦、瘋狂、失憶下去麽?”

“這是不可能的事”,我果斷道,“誰都沒有這個權利這麽對我。”

勞拉一笑,問:“那你為什麽不去恨她?一個傷害你的人,你不應該去恨她麽?”

我一怔,幾乎是在這同一刻,我的心中湧上了濃烈的恨意,我知道,這是勞拉挑起的。

我忽然想到了什麽,擡眼看着她,問她:“唠叨的本質是什麽?”

她盯着我的眼睛毫不猶豫的回答:“為了實現控制。”

又說:“不停地哭訴也是一樣,只要能夠擊垮別人心理的行為,都可以稱之為PUA,當然,謾罵和羞辱就更不用說了。實現控制的第一步,就是擊垮別人的心理。”

勞拉說:“你的母親失去了工作能力,她心生擔憂,害怕自己會被抛棄,所以會下意識的讓自己成為家庭裏的主宰者。而你同樣身為一個女人,又在外面漂泊那麽多年,已經足夠成熟,有了自己獨立的思想,她當然會視你為最大的威脅,你的存在,就是她的第一大敵人。”

她說的這些,我心中似乎都明白,只是終于有人給我下了定論,将它們挖了出來,攤在了我的面前。

我忽然想起,在母親剛出院回到家的時候,她總是流着淚擠着一只眼睛,一邊偷偷看看父親,一邊繼續放聲大哭,就像是一邊看着大人的臉色,一邊撒嬌耍賴趴在地上哭訴的小孩子一樣。

我說:“她沒有生病之前也是如此,大呼小叫像個瘋子。”

勞拉點點頭,“情緒穩定的人,就算是重病之後,也不會如此偏激的,她太過敏感和多疑了,又有着瘋狂的控制欲,我覺得你母親才是最應該看心理醫生的。”

我托着下巴緊皺着眉頭,不斷地回憶着,內心裏翻江倒海。我頭一回意識到我這一生其實都是在別人的控制之中,她将我像玩物一樣的戲弄玩耍着,這讓我一時難以接受。

我沒想到勞拉心中一直在計較程躍的問題,她問:“你為什麽不想跟他說這些?我覺得你們感情挺好的,但你對他似乎心中有隔閡。”她用下巴一指外面。

她說:“你在故意回避他,對他保持沉默是麽?”

我坦白說:“你也知道,我沒法控制自己的狀态和情緒,我怕自己會不小心說出像母親那樣的話來。”

勞拉一笑,“可你跟我聊的不是挺好的?”

我說:“你是專業的,我不會怕傷到你。”

勞拉笑笑說:“這麽說,感謝你的信任。但是你知道麽?傾訴永遠是開解心境的第一步,如果你嘗試着去傾訴的話,就會發現所有的不良情緒都在你心裏頭開了個口子,它們不會積壓在你的心裏面去扭曲你的人格。

“其實你可以放心,大多數人對于別人向自己傾訴心事,第一想到的都不是取笑和羞辱,而是會下意識地去重視這種信任感,何況是你身邊最親近的人。我覺得你應該去嘗試一下,對他說出你的心情。”

她的這個提議讓我退縮,勞拉看出了我的膽怯,說:“我明白你的擔憂,畢竟語言虐待沒有身體暴力虐待那麽明顯,想要正确的描述出自己的心情并不容易,你可能會覺得別人不會理解。

“而且在我們中國人的認知裏,父母的唠叨和多嘴多舌似乎都是一種愛的表現,說出來以後大多數人可能還會覺得‘誰家的父母不是這樣的?’你的母親不正是鑽了這個空子才能傷到你的麽?她如今也正打着愛的幌子在傷害你弟弟。

“其實我知道你心裏頭明白很多東西,你只是一時被遮住了眼睛,過了眼前這道坎,你就會豁然開朗了。去傾訴自己的心情,其實并不需要他人理解,你只要說出來了,你體內的情緒就完成了一個轉換,你就是成功了。”

我問她:“我是應該去恨我母親嗎?”我的關注點還在母親身上。

勞拉說:“其實你的心中一直隐藏着對她的憤怒,你本來就是恨她的,你會說出難聽的話,也是因為心裏的憤怒在作怪,如果你不想個辦法将它轉移出去,那麽憤怒就會通過自己的辦法轉移。

“你擔心對他說出難聽的話不是沒有道理,當你遇上親密關系的時候,你極有可能會像你母親一樣去羞辱別人,因為我們都會下意識的去模仿父母的表達方式。所以我才會讓你去傾訴,傾訴的過程,本身就是一種緩慢的釋放內心憤怒的過程。”

猶豫了很久,我還是說:“我還是希望我能變成正常人以後再跟他說話。”

“你未免太過緊張他了”,勞拉笑道,“這樣的話他反而會覺得很累。他的注意力一直都集中在你身上你知道是為什麽嗎?因為他很想去了解你,但他不明白,我覺得你應該學會去向他坦白自己的情緒,否則他會像現在這樣一個勁兒的去猜,這真的很煩人的。

“你難道不明白?溝通永遠是相處的第一步。

“我聽着你的描述就覺得,你們家之所以如此壓抑,讓人覺得透不過氣,正是因為缺乏了溝通。你如今的沉默,其實就是家庭問題的遺毒,你還在被他們控制着,雖然你們已經分開了。

“去表達自己的心情和感情,這從來不是一件羞恥的事情,你既然知道你母親說的都是錯的,為什麽還要相信她的羞辱?

“學會傾訴,是打開你內心開關的第一步,只要這一步做到了,你心裏面的所有疑問都會不攻自破。”

我忖度着勞拉是否在暗示我,我仍活在母親制造出的羞恥之中?還是她故意這麽說,想借此推着我往前走,好讓我張開這張可怕的嘴?

我的思緒紊亂,難以分清形勢,感覺下一刻就要徹底失控,變成一個瘋子。

見我還在猶豫掙紮,勞拉又說:“你怕自己對他說錯話,那你以後說話的時候只撿好聽的說不就行了?用溫柔歡快的語氣去說好聽的話,贊美也罷,恭維也罷,就算是開玩笑也是誇贊的那種話,是絕對不會讓人感覺到羞辱意味的。”

她在我眼前劃了一條道兒,我的內心終于動搖了,而準備去傾訴這件事讓我惶恐無比。

我推門出去的時候,程躍正坐在長椅上看着手機,他的身上已經沒有了那種若隐若現的怒氣,就像以前一樣,似乎不管我怎麽對他,他都不會生氣。

而我握緊了拳頭,完全不知道該怎麽做。

程躍擡起頭看到了我,那一刻我懷疑他是不是要問什麽,但他什麽也沒問,只是說:“結束了?那我們回去吧。”

只是當晚回去以後,我一直呆在書房裏沉思,他也一直待在卧室裏,兩扇門緊閉着,誰也沒有要理睬誰的意思。

我合上書,走進客廳裏接了一杯水,看着緊閉的卧室門發呆。裏面詭異的寂靜,我不知道他在裏面做什麽。

我不知道,家庭裏面的氛圍,是否就應該是如此的安靜,互不打擾,各自在做着各自的事情,我無法确定這種氛圍究竟是冷漠的還是正常的。我所熟悉的家庭環境,是永遠停不下來的吵鬧聲和摔門聲,看似情感熱烈,卻又讓人難以忍受。

我習慣性的脫掉鞋子,抱緊雙腿,保持着我最舒服的姿勢。

我打開電視機,看了眼鐘表,才發現已經到了晚上十一點。

安靜到了十一點應該不正常吧?我心裏琢磨着,他會不會已經睡着了?

我套上拖鞋,推開卧室門,看到程躍正在玩游戲,我問:“明天不是要去上班麽?”

他沒有說話,眼睛也沒有從屏幕上移開,我心裏又在琢磨着,他這到底是正常的,還是在生氣?

我覺得,我應該找一份勉強糊口的工作,不管是做什麽,但它至少要讓我接觸到大量的人群才行。我需要湧進人海裏頭,去接觸和面對各種各樣的問題,才能讓自己有個衡量正常和反常的标準。

我正要合上門,程躍忽然開口了,“你覺得我們現在算什麽?”

果然是在生氣,聽着他的語氣,我心裏面才終于确定了。

他說:“我們就要結婚了,你有什麽事情是不可以跟我說的?還是,你只是不想跟我說而已?”

這個問題,我無法回答,因為他說的似乎是對的,我只是不想跟他說話,如今我會害怕傷到的人也就只有他罷了。

在我心裏面,任何親密的關系大概都難以坦誠相待,我以為,別人也像我一樣,都需要保持着一定距離和自己的空間才可以,但是程躍似乎不想。我一直難以确定,我們之間應該保持着一種什麽樣的距離。

我想起勞拉的話,心裏頭竟然有了傾訴的沖動,這讓我覺得有些羞恥。然後我意識到了一個問題:自從我離開家以後,我的語言表達能力似乎沒有那麽遲鈍和笨拙了,想起和勞拉的聊天過程,是順暢而又清晰的。可心裏頭,卻還是一樣的混亂。

我扣着門框,指尖發白,聽見自己逐字逐句說:“我怕,我會像我媽那樣……對你說出難聽的話。”

他轉過頭看向我,電腦屏幕上瞬間一片灰白。

我說:“你跟我說過,那些話讓你覺得受到了羞辱,可我卻什麽都感覺不到。她說話一直都是那樣的,我在家裏面呆的太久了,已經被她傳染了,我不知道我會說出什麽……

“這太可怕了,随便開口說句普通的話,都可能帶上諷刺和侮辱的力量,而我無法控制自己。”

程躍深深嘆口氣,走過來抱着我,臉上流露出不忍心,他說:“罷了,不說就不說,等你準備好再說也不遲。反正現在疫情原因哪兒也去不了,你就留在家裏好好調養吧。勞拉有沒有跟你說別的?比如說你應該怎麽恢複之類的?”

我說:“她說,我應該學會向你傾訴。”

“嗯”,程躍肯定道,“這個我完全贊同。你這個悶嘴葫蘆的樣子當真愁死個人,心情不好的時候把門一關一鎖,讓我根本無從下手,我世界觀都快崩塌了。”

我疑惑道:“有麽?”

“呵……”他忍不住冷笑,氣氛卻忽然輕松了許多。

我說:“我只是想自己呆着,尤其是心情不好的時候。”

“所以連我都不要了是麽?”

“不是。”

看着他得意的神色,我懷疑他在故意刺激我。

程躍低頭吻了吻我的唇,我說:“我得去找份工作”,我想着,我得多見見外面的人才行。

程躍說:“濰城封城了,下午剛下的消息,解封時間不定,在解封之前你也就只能見到我了。工作的事情就等結婚之後再說吧,也沒多長時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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