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決鬥

我将勞拉告訴我的東西記了下來,因為我怕我又會忘記了。我還是相信她告訴我的這些的,只是我還無法體會得到,就像我正遙遙的望着它們,卻沒辦法讓自己融入進去。

母親打來電話問候封禁的情況,我驚奇于自己內心竟然對她産生了親近溫暖的感覺,甚至連說出的話都是态度溫和的。

我一邊聽着聽筒裏同樣和藹的聲音,一邊看着面前電腦屏幕上整理出來的行行文字,視力和聽力所獲得的信息将我分裂成了兩半,讓我內心感到一片茫然。

我的憤怒去哪兒了?我閉上眼睛不斷地去尋找它們,我知道如果我不盡快找到的話,我可能又要開始“粉飾太平”了。

剛離開老家不久的那段時間裏,母親打來電話的頻次很是勤快,幾乎是每兩三天一個,那段時間裏,我內心感受到的盡是溫馨的母愛。但是基于她的說話特質,很快就讓我産生了厭煩情緒,焦慮和自責感不斷地包裹着我。

我挂掉電話,趴在床上,緊皺着眉頭,揪着床單握緊了拳頭,我不知道我內心到底在凝重些什麽。沒多久,程躍忙完了自己手上的活兒,放下電腦過來,趴在我背上,一根根撬開了我的手指。

我覺得他撬開的是我內心深藏的隐秘,平生大概從未如此掙紮過,感覺手都要掙斷了,奈何拗不過他的力道。

我惶恐的說:“你別……”

他将自己的手指與我交錯,滿意的說:“嗯,這樣很好。”

我急促地喘着粗氣,奈何心裏的凝重感不肯放過我,恨不能把我墜進地心裏去。背上的人體溫是溫暖的,我卻覺得自己的身體冰冷無比,怎麽也捂不熱。我是一個溫暖絕緣體。

我不知道過了多久,一直緊繃的手指才終于松開了,所以他很快察覺到了我的情緒變化,轉頭看着我的臉,“好點了?”

我點點頭,并不知道自己剛剛到底經歷了什麽。

我埋下頭說:“我真是拖累你了,感覺你跟我在一起後就一直很倒黴。”

程躍疑惑道:“沒有吧?”

我說:“對不起。”我感覺自己快要哭出來了,眼淚卻怎麽也流不出來似的,我不知道這是一種怎樣的情緒。

程躍靠在我頭上,說:“會好起來的。”

閉上眼睛,我還是能看到有人在持續殺死我,我能感覺到被人殺死,卻看不到拿刀的人,但我已經知道那就是母親。

我想起勞拉說過的那句話,“你為什麽不去恨她?”

我想,仇恨或許可以成為我掙脫本能上的親情的武器,我要用恨,将我推離着他們遠遠的。我不想再繼續被控制,繼續和他們糾纏折磨下去了。

于是我接過她手裏那把刀,背後的人果然露出了母親的模樣,我像她不斷劈死我一樣,一刀刀砍在她的身上,我看到自己的模樣越來越瘋狂。

于是我的內心裏出現了兩種場面,一個是她不斷在殺死我,另一個是我不斷在殺死她,這兩種場面逐漸融合為一種,變成了我與母親的生死決鬥。

我像是曾經看到我不斷地殺死自己一樣,互相決鬥的血腥場面,從現在開始,每一天,每時每刻,都在我的心裏面愈加瘋狂的上演着。

解封後,我們回了趟老家。剛離開老家的半年時間裏,我和程躍幾乎每個月都會回去一次,畢竟母親還是病重,就這麽離開不太合适。然後是兩個月一回、三個月一回,接着是半年,直到最後便是看心情了。

現在再想起來的時候,我覺得當初或許是存着些算計在裏頭的,畢竟人情這種東西倏然剪斷自然會引起人的心裏不适,慢慢的疏遠過程,才能給人的心理一個适應的時間。

我久別再次回家的時候,心裏面的懷念滋味讓我痛恨不已。我不知道是應該痛恨內心裏面那個軟弱多情的自己,還是眼前這扇冒着危險的大門,我只能慶幸,我不會呆在這裏太久,過去那段經歷不會重複發生。

我想着,和父母保持着或近或遠的關系,對我來說是個不錯的選擇,偶爾回來一次的話,母親也沒有多少能傷到我的機會,因為我知道,我內心裏面的懷念感是真切的。

因為婚期已經快到了,面臨着說不準的封城時間,我和程躍的婚紗照還沒有拍,父親說,就算是不想辦儀式,但是酒席和婚紗照還得準備着。

我和程躍稍稍合計了下,覺得還是去濰城拍婚紗照比較好,因為他每周單休,我們沒有太多時間留在這裏。

程躍讓我挑選店鋪,婚紗照這種東西應該都是女人比較期待的,甚至是期待一生的,而我探查了一下自己內心幾乎毫無存在的期待感,懷疑自己根本就不是個女的,我只感覺到了麻煩。

幾乎程躍每一次來到我們家,離着近的親戚或者鄰居們就要過來看一看,我不明白到底有什麽好看的,圍成一圈指指點點,就像馬戲團裏看猴一樣。

程躍說,看完一圈以後,一個人都不記得。

父親和叔叔聊着天,他沏着茶水,聊到了興頭上,忽然說:“我們家姑娘,出了門連個電話都不知道打咧。”

聽到這句話,我強迫着自己迅速冷下了臉,然後撇過頭去,因為我害怕,我會去遵循父親的意思給他們打電話。

我強迫自己冷淡的神色被父親看到了,因為我用餘光看到了他臉上的不理解。他不理解我為什麽要強逼着自己去選擇冷漠,因為他不知道,與他們親近對我來說是一件多麽可怕的事情,他不知道我內心經歷了什麽。

晚飯後,程躍擡頭看了看我卧室頂上的攝像頭,說:“今晚還是去我那兒吧。”

我正有此意,于是點點頭。

我翻了翻衣櫃裏寥寥幾件我的東西,都是一些再也不會穿的年少時的衣服,我将它們裝在了塑料袋裏,打算帶出去扔掉。這些東西扔掉以後,這衣櫃裏就再也沒有什麽東西是屬于我的了。

曾幾何時,我很喜歡往家裏面屯東西,每次東西多到裝不下了,在外面漂泊也不方便,我就會帶回家裏放着,當初帶回豆豆也是一樣的心情。而現在,我想把這裏面屬于我的痕跡全都抹掉。

事實上或許根本用不到我動手抹掉,這個家裏面的一切都淩亂混雜在一起,不分彼此,早已看不到任何屬于我的痕跡了。

回到濰城以後,程躍帶我去逛攝影店,敲定店面以後,造型師看了看我已經越過腰際的長頭發,為難的說:“哎喲,你這頭發可太長了,弄造型可麻煩,你用不用剪一剪啊?”

她在我背上一比劃,“剪到這個長度正合适。”

長頭發留了太久,我不舍得剪,将眉頭皺起,說:“不要。”

程躍過來扶着我的肩,又捏捏我的臉頰,說:“還是去剪剪吧,你掉頭發太厲害了,再掉就掉光了,想留的話可以等拍完照以後再留,嗯?”

我沒有再說話,但已經算是默認了。我從鏡子裏看到他與造型師相視一笑。

在濰城,我沒有特別放心的理發店,所以是等到了月底回家的時候再剪的。

回到家以後,我将電動車推出大門外,站在門口,叫着程躍的名字,讓他跟我一起去。母親坐在涼亭下看着我們,問是幹嘛去?

我說剪頭發,婚紗店的人說頭發實在太長了,做不出造型。

母親随口寒暄了幾句,類似于是該剪剪之類。

程躍坐在電動車後座,向母親揮手作別。因為我害怕我的父母,我怕我會再次跌入到我看不到的陷阱當中,所以總是有意無意的和他們保持着距離,尤其是在他們開口說話的時候。

我在我面前豎了一道高牆,謹慎的防備着他們,像是盯梢探查危險的士兵,所以不得已,程躍便成了溝通我們和我的父母之間關系的那個人,每次回家,他都得想着法子填補着大片話題上的空白。

他坐在後座抱緊我的腰,我的頭發被風吹的直往他嘴裏塞,程躍擡手壓着我的頭發,說:“哎喲,說的我口幹舌燥,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麽了。你媽跟你爸性格截然相反,你爸爸簡直一句話都不說,把我吓得要死。”

我笑道:“你怕他什麽?”

他說:“我本來就緊張,他那一臉嚴肅的我更緊張了,可太吓人了好不好?”

又說:“你媽媽話還挺多,說話挺有意思,感覺像說小品,她說了很多你小時候的事。說你小時候她抱別的孩子你不讓,說你從小不像個女孩,小時候拿着鏟子把人家頭打破了,還說你挺懶的,都不知道打扮自己,連拍婚紗照都不積極……”

他說了很多母親口中我小時候的事情,但我一點都沒印象。十幾歲的時候看着放在抽屜裏和電線纏在一起的一張照片,不知道上面那個那麽漂亮的小姑娘是誰,小小年紀,撐着紙傘,很有氣質,我有點驚愕,于是問母親。母親說那是我,我卻從沒看出她臉上有一點我的樣子。現在再次回想起來不禁想到,如果那個孩子在溫暖中長大的話,不知道她會長成什麽模樣。

我摸了摸他的手,想要填補下心中湧起的失落感。

到達目的地後我将電動停在路邊,程躍下了車,因為不是旺季,店裏面人很少。我将造型師想要的長度比劃給理發師,理發師剪完頭發之後,又給我剪了個劉海搭在兩側,頭發紮起來正好是掃肩的長度,剪完頭發以後感覺頭皮都輕松了很多。

長發留了很多年一直不舍得剪,可一朝剪去了又覺得也就那麽回事。

我騎着電動車甩甩自己輕松多了的頭發,電動車的車把一歪,差點拐進路邊的溝裏面去,程躍立刻伸手控制住車把,笑說:“好玩嗎?”

“挺好玩的”,我說,“感覺頭皮都要飄起來了。”

程躍說:“嗯,我終于吃不到你的頭發了,之前每次坐你後面都感覺頭發在臉上使勁地抽。”

我忍不住笑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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