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碎花裙子

到了家門口,停下車子,我将電動車推了進去,擡頭見母親正沖我一臉詭異的笑。當我看向她的時候,她立刻一臉熱情地說:“哎喲,你說是要剪短,我還以為你要剪半毛咧。”

半毛是我們這裏的方言,大概就是男士短發的意思,是我初高中學校的強制發型。

我奇怪地看着母親,不明白她為什麽會覺得一個要去拍婚紗照的人會去剪那樣的頭發?聽着她的語氣,就好像是在慫恿着我去剪一樣。

現在一想,如果當時我真的剪了那麽短,母親就會更快樂了,因為她有了足夠嘲笑的餘地。

家裏面的人已經聚了很多,客廳裏的茶幾上已經擺滿了飯菜,程躍每次回我們家父親都要把自己的兄弟們叫過來吃一頓。我不知道我們這裏是不是有這樣的規矩,讓他一個不愛喝酒的人每次都是醉着讓人扶出去。

父親在餐桌上幾乎不會跟程躍說幾句話,都是大爺和叔叔在說,父親好像根本不知道該跟他說什麽,就像不知道跟我說什麽一樣。

程躍卻說很喜歡父親喝醉酒後的樣子,因為他的話會變得很多很多,如果不喝酒,父親幾乎一句話都不會跟他說。他曾形象的将父親醉酒前後的說話量做了個對比,大約是1:9的比例。

我們家族裏的酒文化很是盛行,每個雄性都是快酗酒的好料子,魏明六歲的時候就會偷酒喝了。在這樣聚餐的日子裏程躍永遠是第一個趴下的,如果趕上更重大的日子,家族裏面所有人都聚在一起的話,那麽最先趴下的永遠是一個個女婿們,姓魏的永遠是排在後面的。

程躍被灌醉以後被人扶着躺在我卧室裏的床上,魏明看着游戲把音響開到了最大都吵不醒他,幾乎每隔二十分鐘時間,我都要進去告知魏明把聲音調小一點,因為他總是會不自覺就把聲音調大,好像耳朵聽不見一樣。

我記得我小時候沉迷電視劇的時候也是如此,聲音永遠開到最大才可以,家裏的噪音稍微大點,我必定要把音量調的更大,直到蓋過他們的聲音才行,否則就會覺得心煩意亂。因為這件事,小時候還挨了母親一頓毒打,因為她覺得我沒禮貌。

她卻從沒有想過我為什麽會這樣,即便後來有了第二個孩子,即便将魏明養成了另一個我,她也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她寧可迷信神佛,覺得是自己命不好,覺得孩子們天生就有問題,覺得是這片土地有問題。

三個小時後程躍才終于醒過來,他的臉很紅,額頭燙的像發燒了一樣,我問他感覺怎麽樣,程躍疲憊的說:“你們家的人可太能喝了,個個都是酒仙兒,幸好這酒是好酒,睡醒之後也不是很難受,之前有幾次,感覺自己差點死了卧槽。”

我苦笑道:“現在喝得還差點,一個個都查出高血壓了,知道了收斂,他們年輕的時候才厲害,不喝到讓人擡出來是不會罷休的。”

程躍不解,“不明白這酒到底有什麽好喝的?”

他起身走了兩步試試,說:“我先回去了,你晚上記得溜過來。”

我們已經住在一起,但每次回家母親總是自欺欺人的讓我們分開睡,也不知道是為了什麽。

他與我父母紛紛作別,我擔心他醉酒後爬房頂不安全,于是說:“我送你回去吧?”

程躍擺擺手說不用,我只得跟着他走回去,見他落了地才放心回來。

我習慣穿休閑裝,短袖、長褲和平底鞋,我坐在床沿上,母親對着我瞅了又瞅——她似乎很喜歡一直盯着我看,終于,她開口了,說:“你能不能打扮打扮自己?一點女孩樣都沒有咧。”

她說她新買了一條裙子,質量很好,可是生病以後沒法穿了,要送給我。

她扶着椅子站起身,拖着不便的那條腿,一步一挪的進了自己的卧室,态度相當積極。她在衣櫃裏翻找又翻找,終于找出來一條碎花裙子遞給我。

我看着上面細密的紫色碎花,只感覺撲面而來一股大媽的氣息。母親卻極為熱切的說這條裙子很好看,而且價格不便宜,她現在也穿不了,沒人穿就浪費了。她說這話的時候眼睛都在發着光。

于是我走進浴室換上,穿出來給她看看,母親對着我好一頓誇,說我長得高,能撐起來,她自己就穿不起來,是比她穿着好看的。說如今自己病了就只能便宜我了,又說這條裙子質量很好怎麽怎麽樣。

我撐着裙擺上下看着自己,手感質量确實是好,但是我卻不确定它到底是好看還是難看,畢竟我第一眼看它就覺得它像是五六十歲的大媽們穿的。

但是因為母親對着我一直誇,我開始懷疑是不是現在碎花又流行回來了,畢竟時尚是個圈,喇叭褲都流行回來了。

父親将碗碟端進廚房,母親急迫地伸手扯着父親的胳膊說:“哎,你看,多好看吶,多好看呢,她穿實在太合适了。”

父親含蓄的笑笑,态度模棱兩可,我看着他的臉色,似乎是其實他覺得并不好看,但因為母親這麽一直說所以他正猶豫着,又因為覺得自己是個大男人,所以無權對此發表什麽言論一樣。

我再一次慶幸自己察言觀色的能力一直沒有退化掉,父親內心的複雜想法我盡數看在眼裏。

“美”這個詞彙的含義,随着母親的熱切的态度和語言,逐漸在我們三個人之間模糊化了。我希望有人能告訴我條裙子到底是美還是醜,也希望驗證一下自己對于母親心理上的判斷,于是我穿着裙子走上房頂,敲響了程躍的門。

他開門看見我的時候一愣,幾乎是下意識的往後退了一步,我上下看看自己,問:“怎麽樣?好看不?”

程躍猶豫着不肯說話,大概是不敢說出“難看”那個詞,但我已經從他的臉色上得出了答案,心裏面不禁一沉——原來她是真的恨我。

程躍說:“你媽的衣服?”

我點點頭,“我媽說送我了。”

程躍讓開路,舉止上對我避開了很多,我側身進去。

我已經坐在沙發上,他還是躲避着眼神不肯擡頭認真看我。

我終于徹底明白了母親的想法:她就是想讓我變得醜一點,醜到能夠讓人嘲笑的程度才可以,如果可以,我想她希望我能像她一樣半殘。

我再一次極為鮮明的感覺到,我總是在不由自主的去遺忘和忽視母親所帶給我的傷害,就像我在家的時候,我能清晰地看見她給我的刀子,也記得她是如何将我一步步折磨至瘋狂,可我不過才闊別兩個月再次回家,就開始不由自主的去信任她,甚至對她産生了親切感。

她竟然能夠輕易動搖我的認知,讓我對自己的審美産生了懷疑,我明白了母親對我的控制力依然沒有消失。孩子對于父母天然的信賴成為了我眼下最大的敵人。在稍微清醒了一些的狀态下意識到了危險,我的內心已經響起了十級的警報,讓我逼迫着自己必須要對母親的一切言行舉動保持着懷疑和防備。

程躍去次卧翻找零食和飲料,出門的時候忽然倒吸一口涼氣靠在了門框上,估計是實在忍不住了,說:“你能不能換件衣裳?你穿這件我每次看到你都心裏一緊張,還以為是你媽來了。”

我實在沒忍住一記冷笑,擡頭看向他的時候已經變回了平和的神色,說:“你去給我找找你的衣服吧,等回家的時候我再換回來。她可喜歡看我穿這件了。”

我的內心裏互相決鬥的戲碼還在持續上演着,只要我稍微安靜一些就能看到裏面的血腥場景,我只能痛恨自己不會畫畫,否則定是一副優秀的畫作。

母親刺殺我的時候從不猶豫,她的仇恨變成了她手上的力道,捅在我身上的刀子我能真切的感受到。如果說“她恨我”對我來說曾經只不過是個虛無缥缈理論,那麽如今我便是親身驗證和認可了這件事實。我既然心裏面認可了,便決不允許自己再去忘記她在恨我這件事。

我換上了程躍的衣服,攪着杯中的茶水,他看了看我的臉色,問我為何會忽然失落。我想起勞拉曾經說過的“傾訴”,我一直在嘗試着将自己的心情說給他聽,于是如是對他說,“裙子好看嗎?”

程躍問:“想聽實話嗎?”

我笑笑點點頭。

只聽他說:“簡直醜死了,穿上去至少老了四十多歲。”

我苦笑着擡頭看他一眼,“但是我媽說很好看,她非要讓我穿上。”

程躍不解:“那裙子适合她但不适合你啊,眼光太老了。”

我知道,他難以體會女人之間這種暗搓搓使壞的小心思,我也不知道怎麽樣解釋給他聽,說事情并沒有表面上看起來或者聽上去那麽簡單。

這麽一想母親還真是高明,不知道的都會以為是她眼光獨特,甚至覺得她很有趣。

我總是在沉默,因為我需要想清楚的事情實在太多,當我沉默下來的時候,就完全的進入到了自己的思緒裏,無論我身處何處,程躍都融入不進我的世界裏去了。

我沉默了太久,程躍俯身抵着我的額頭,問我在想什麽。

我渾身一放松,輕輕吐出一口氣,說:“我好像比之前好些了”。至少能感覺到了別人的針對,我知道,我的內心在逐漸變得柔軟,感知在逐漸恢複。

程躍說:“除了會忽然不說話,臉色是比之前好多了。”

“嗯……”我說,“以後該多回來走走,才能驗證和對比一下我的恢複情況。”

對于母親的攻擊我是否能及時察覺到,是我偵測自己內心恢複情況的一大要點。我知道,只有我能完全不受她的影響,并迅速判斷出她對我的态度的時候,我才能算得上是康複。

他坐回沙發上,拍拍他的腿,說:“過來。”

我看了看不知何時拉上的窗簾,忽然覺得有些不好意思,程躍催促道:“快點。”

于是我坐過去,迅速抱着他的脖子啃了一口。

程躍笑着說:“你咬的再狠一點,我明天就得戴圍巾過去了。”

我開玩笑說:“穿着短袖戴圍巾,那不得帥死了?”

我擡起頭,很難得的看到了他如此明亮的眼睛,再遠一點看,他整張臉都在散發着溫暖的光。我知道,只有在溫暖中長大的人才會這樣,所以我知道我找對了方向。

我一直在努力的凝造一種相對和諧健康的相處方式,确切的說,我在學習着去創造一個溫馨健康的生活環境,我知道,當這種環境穩固之後,它會反過來滋養我的心靈,當然也包括環境之中的程躍的心靈——這還是母親帶給我的靈感,因為我眼看着她成功創造出了一個地獄,将本來內心平和的我徹底拉了進去,我才能意識到,環境對人的重要性。

但其實我并沒有變回一個溫和柔軟的人,所有的開朗、體貼和尊重都不過是表演出來的罷了,內心深處,落在我面前的仍然是巨大的疑惑堆成的山。我如今與程躍的相處方式都來自于勞拉的幾句指點和書本上的記載,甚至來自于百度百科——

“愛是指一個人主動地以自己所能,無條件尊重、支持、保護和滿足他人靠自己無法實現之人性需要的思想意識狀态及言行;愛的基礎是尊重,即無條件承認和接受被愛者的一切,不挑剔、不評判;愛的本質是無條件地給予,而非索取和得到。”愛的核心是“給予”,關鍵是“無條件”。[1]

我看了很多的書,搜集了很多資料,它們迅速粉碎掉了我固有的認知,然後我用這些知識編織成了一張巨大的網,将我的行為和思緒陸續鋪展在網上面,逐漸讓自己與它們融合。我在構造一個全新的世界。

我低下頭飽含深情的去親吻程躍的嘴唇,又忽然調皮地擡頭看着他的臉,說:“長得可真好看。”

程躍笑道:“你個花癡”,回以我一個更綿長的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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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為什麽家庭會生病》陳發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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