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結束
那是個不祥的孩子,是米鈴回來找他們了!
米元生當時是真的怕了,面前剛出生的小孩在他眼中仿佛青面獠牙的索命夜叉。他緊緊咬着牙,顫抖的槽牙甚至磨出了響聲。
難怪了,難怪生過兩個孩子的韓玉花會突然難産,難怪孩子一生下來就渾身青紫。這根本就是來複仇奪命的!
米元生眼前浮現被自己狠心割了舌頭的米鈴,她被從病痛的昏睡中活活疼醒,卻只能嚎哭着發出無意義的聲音。他把那塊大石頭壓在米鈴胸口的時候,那孩子還不知道自己要面對什麽,傻乎乎的伸手想要爸爸像平時一樣抱抱她安慰她。
明知道那只是一個惡靈的垂死掙紮,可一年過去了,他轉身離開時米鈴聲嘶力竭的嚎哭聲還時不時在耳畔響起,讓他總是禁不住回頭看,感覺自己一直沒能走出那片山坡。
現在,那哭聲又來了,就在他耳邊。
米元生神情恍惚地望着眼前的孩子,又看看躺在炕頭的妻子,覺得一切都太過不真實。
旁邊的神婆見他慌神不知在想什麽,以為他被孩子臉上的胎記打擊到了,趕緊叫了他一聲。
米元生被這一聲叫回了神,神婆見他眼裏有神了,趕緊一臉緊張說接生錢還沒給。
米元生被要錢,終于恢複了幾分冷靜。他維持着鎮定從抽屜裏拿出錢給她。神婆接過來數了一下,正正好好,不由在心中撇了撇嘴。
一般村裏接生孩子,只要母子平安,除了接生錢還得給接生婆包個紅包圖吉利。今天這韓玉花又是難産,生出來的孩子還長那樣,紅包肯定是沒有了。
也沒再斤斤計較找晦氣,神婆拿到錢就走了。
米元生沒出去送,把錢給了神婆之後,他就一直看着那個紫皮孩子,也不知道在想什麽。
現在想想,他那時候其實啥也沒想,大腦一片空白,只知道不能留下這個孩子。
于是就在那個晚上,在極度恐懼和其他莫名情緒的支配下,他做出了決定。
小孩剛落地不到一小時,連名字都沒來得及取,她的母親甚至還沒來得及看她一眼,就被米元生帶到了羊圈裏。
Advertisement
他咬着牙,雙眼充血如魔神。滿月的冷光照進半露天的羊圈中,他高高舉起手中的鎬頭,又用力落下。
起初羊圈中還傳來小孩小貓一樣羸弱的哭聲,一聲悶響後,死一般寂靜。
那個來索命的小鬼被他敲碎了腦袋,直接埋在了那陰穢之地。頂上被糞便覆蓋,十幾只羊來回踩踏。
回想到這裏,米元生一個哆嗦,眼前好像還充斥着鮮紅的顏色。
言燼蹲在米元生面前:“你有什麽需要補充的嗎?”
米元生沒出聲。
言燼點點頭:“那就是沒有補充了。”
又問:“那你還有什麽要狡辯的嗎?”
米元生神情麻木,張了張嘴:
“她是惡靈,她要來找我索命,我得殺了她。她是我的孩子,我也心疼,可惡靈厲鬼不能留在世間,會害了我們一家。
“我沒錯,我得保護玉花和小華,她要是不死,死的就是我的老婆孩子……”
還是那套話,圍觀人聽得都心累了,本來就暴脾氣的暮玄就別說了,要不是言燼一直壓制着他,老家夥早就成肉條了。
脾氣很好的段淮幽都已經氣地臉紅脖子粗了。
迷信的人他不是沒見過,就像曾經對言燼說過的,商圈還真沒幾個不講究的,排場大的一年幾百萬花着就為圖一個心安。但是再迷信的人也不會對自己的孩子下手。
米元生這樣的不叫迷信,他只是愚蠢,是鬼迷心竅!
言燼走到氣壞了的老板身旁,拍了拍他垂在身側的手,感覺到老板緊握成拳頭的手微微松懈,才轉過頭問米元生一個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
“雖說是歪門邪道,怎麽說你也算是讀了不少玄門的書,咱們站着着聊了這麽久,你就沒覺得哪裏不對勁嗎?”
不對勁?
米元生下意識跟着言燼的思路走,麻木的臉上露出幾分疑惑。
段淮幽也把自己的情緒從憤怒中轉移出來一點。
從他們到了這個山坡,段淮幽就感覺有一絲違和,卻又說不出來。現在言燼這麽一問,那種違和感就更強烈了。
,
但是問題究竟出在哪裏呢?
段淮幽視線繞了一圈,把山坡的全景連帶這幾個人都掃了一遍,仍然沒看出什麽。
人和地都沒問題啊,可……
終于意識到了什麽,他眼睛微微睜大,難道是……
看老板好像終于察覺到了,言燼也沒多賣關子:
“世間的鬼魂,無論是普通的鬼魂還是惡靈厲鬼,除非是在特定的時間地點,否則沒有靈力的普通人肉眼根本看不見。
這麽半天了,你們就沒懷疑過,為什麽能看到他們嗎?”
幾道視線躲躲閃閃落在兩個小黑影身上,一陣山風吹過,在場人都被吹得透心涼。
尤其是米元生,他徹底懵了。雖然他連真正玄學的門檻都沒摸到,看的書也都是不知道哪淘來的雜書的,但是最基礎的內容還是了解的。
就像言燼所說,像他這種沒有陰陽眼的普通人,根本沒可能看到鬼魂。
可現在……
米元生無措的望向兩個小小的黑影,心中惶恐不安。
是了,他最近吃不下睡不着,夜間還常做噩夢,體力也不行,明明沒生病,卻行動越來越遲緩。
活人怎麽會像他這般……
難道他其實已經在不知不覺間死了?
言燼見老家夥被吓得瑟瑟發抖,知道他想偏了,本來就是個缺了大德的東西,吓吓他也活該。
言燼毫無負罪感地抱起一直貼在他腳邊的小玲,剛想伸手去抱另一個,旁邊的段淮幽上前一步攔住了他的動作,然後彎腰把那小小一團,連臉都看不清的,連名字都沒有的小黑影抱進了懷裏。
那小嬰兒似是從來沒被人抱過,小小掙紮了幾下,感覺到沒有威脅後才安生下來,試探性地換了個舒服的姿勢,就這麽安心窩在了段淮幽懷裏。
段淮幽第一次近距離接觸鬼怪,本來還有些許抵觸,此時看到這黑不溜秋的小家夥小心翼翼的動作,那點不自在頓時沒了,心裏很不是個滋味。
雖說是鬼魂,可生前也只是個剛出生的娃娃,眼睛都還沒睜開,還沒來得及看這個世界一眼,就被親生父親敲碎了腦袋。
她會知道疼嗎?會難過嗎?
段淮幽不知道,但是他知道,這個孩子,她一定曾想要過這樣一個懷抱,一個能讓她安心蜷縮的懷抱。
不知道截胡了小嬰兒的段淮幽此時心裏正經歷着什麽風雨,言燼颠了颠手裏的小玲,聲音平靜道:
“與話本中敘述的不同,真正的陽間和陰間是不能互通的。人間沒有黑白無常這樣的鬼差引渡亡靈,只有通往陰間的通道。人死後通道會自然開啓,引領亡魂往生。
但總有些魂魄無法順利往生。
比如像張老頭那種執念太深的亡靈,或者生前作惡太多的惡靈厲鬼,通道承載不住靈魂的重量,就只能滞留人間,等待執念化去,或者留待陽間的玄門人士處理。”
言燼惡趣味抱着懷裏的小孩繞場一周,看米花夫妻倆被吓得面如土色,好心情停在了米元生面前,說出來的話卻如驚雷響在耳畔:
“你家的兩個小孩,雖然屬于枉死,但是她們被殺害時年歲太小,還沒産生完整的神志,更別提什麽執念了。所以剛一死透,通道就開啓,直接被接引去往另一個世界,順利的話,說不定已經再次轉生了。”
“不可能!那我眼前的是什麽?”米元生雙眼血紅打斷他的話,狀如瘋癫,“她是惡鬼,怨氣都沖天了,怎麽可能轉世?你騙我!”
言燼沒理他的無能狂怒,慢悠悠繼續:
“我曾在一本古書中看到過,世上有一種奇怪的妖怪,生而無形無質,無心無魂,喜食他人之喜憂,借以生魂,以得其貌,名曰罔像。”
“人雖然不是生來便有神志,卻是生來便有完整的喜怒哀樂。尤其是未經開智的嬰兒,他們不懂因果,只知道痛了便難過,開心了就笑,情緒反而最為純粹,是罔像最喜歡的食物。”
言燼走到段淮幽身邊,伸手逗了逗他懷裏黑漆漆的小人:“以其情緒生魂,就會化為此人的長相,繼承這人的心神。”
“所以,面前的這兩個人,根本就不是你的小孩,只是兩個被濃郁的愛恨嗔癡吸引而來的小妖怪罷了。”
在場的幾個人全都聽呆了,米元生更是瞪着眼睛呆在了原地。
“不……不可能……”他直着眼睛,嘴裏嘟囔,“那兩個孩子都是索命鬼,是惡靈,什麽罔像,什麽妖怪,不過是你們在哄騙我!”
他像是找到了把柄一般,神色激動:“你們想騙我,讓我覺得自己錯了,然後就能翻出陳年舊賬來威脅我對不對?”
“別想哄騙我,我沒殺人,我是在救人,我沒錯……”
這老頭一陣嘟嘟囔囔,竟然又回到了原點。
言燼嘆了口氣,不想去追究這人到底是真的相信自己的說辭,還是無法接受自己因為迷信親手殺死兩個孩子的事實而自欺欺人。
他救不了他,只想讓他,讓兩個孩子死個明白。
言燼一手托住懷裏的小孩,一手掏出了一張符紙,随便點了一下甩到了半空中。
這張符紙很快便凝成一道光,光從中心擴散開來,變成了一個規則的圓形光圈。那光圈正中并不是空心的,而是像一面鏡子一樣映出了前方的景色。
言燼虛托着光圈蹲下身,來米元生面前:
“你說自己沒錯,說自己不怕死,那你擡頭看看這裏。”
他的聲音輕柔而帶着奇怪的韻律,米元生就這麽被蠱惑着擡起了頭,看向他手中的光圈。
鏡面波動了兩下,米元生毫無生氣的臉映在了上面。
和對面真正的米元生不同,鏡中的他臉上多了一絲鐵青色,更不似活人。他的雙目無神,左右兩肩上的魂火已滅,頭頂一把火飄飄忽忽,随時等着燈枯油盡。
腦門印堂處一片深沉黑色,無聲訴說着此人此生罪惡。
米元生和鏡中毫無生氣的自己對視,看着自己奇怪且不祥的面相,剛才還惶恐不安的心竟慢慢安定下來。
頭頂的火那麽小,估計馬上就要熄滅了吧,他馬上就要死了。
死了好,死了就能擺脫人間的一堆爛攤子,就能躲開親人朋友的譴責怒罵,逃避心中積存已久的恐懼和悔恨,重新開始新的生活了。
這麽多年過去了,米元生一直在心中告訴自己,他沒做錯。他殺小玲是為了讓她解脫,殺那個剛出生的娃娃,是為了老婆孩子的生命安全。
他做這一切都是為了自己的妻兒,能有什麽錯。這麽說了千百次,好像一切就都是真的。他真的問心無愧了。
可是,每每午夜夢回,慘淡月色下,只有他知道自己有多麽恐懼和悔恨。
米元生是一個迷信的人,但凡是和神鬼挂邊的他都能信一信,但他不是那種盲目相信的愚人,不會信到魔怔。
可在那輛電三輪上,明明神婆的借口那麽生硬,他偏偏信了。
米元生剛才有句話沒有說謊,孩子抱在他懷裏,情況他最清楚,就算是去醫院大概率也是救不回來了。
可她原本是能被救回來的。
如果在赤腳醫生第一次提醒他們帶孩子去醫院的時候就重視起來,他的小玲本來可以順順利利康複的。
是他的忽視和拖延,害了自己的小孩。
但父母怎麽會害自己的孩子呢?所以小玲不是得病了,她本來就是惡靈,是帶着災禍降生的,命中有此一劫,他要做的就是超度她。
只有這樣,他的餘生才能繼續問心無愧。
從那以後,他安慰好妻子,白天照常幹活,晚上卻總會沉浸在各種噩夢中,第二天醒來又什麽都不記得,只餘陣陣心悸。
直到下一個孩子降生。
他看到那個孩子的第一眼,還以為自己被拉進了每晚的噩夢當中,不然為什麽會出現這種荒誕的場景。
當意識到一切都是真實的時候,他差點死掉。
被吓死。
他害怕,他太害怕了!
是小玲回來了,他的一輩子就要毀了!可他還想好好活,還有老婆孩子要照顧。
米元生的大腦一片混亂,就在快要崩潰的一瞬間,一句話突兀地飄在腦海:小玲是惡鬼。
對了!他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想:小玲是惡鬼,那這個孩子,她一定也是惡鬼!她不能活,為了家人,她得死。
後邊的事情他其實沒有多少印象,整個人就像一具被奪舍了軀殼,不聽使喚。而他的靈魂,正蜷縮在意識最深處,看着自己麻木的抱着孩子來到肮髒的羊圈,看着他毫不猶豫揮起鎬頭。
這麽多年了,連他也分不清到底什麽是真的。直到前一段時間,他開始頻繁的做噩夢,夢到自己被割去舌頭,胸口被壓下大石頭。醒來後身上還有各種各樣的痕跡。
那份幾十年前的恐懼,終于又找上了他。
可現在一切都要結束了,他快死了,死了就解脫了。
“死了就解脫了?”言燼重複着米元生無意識脫口而出的話,嗤笑一聲,像是在諷刺,又像是在嘲笑他的單純。
“哪那麽容易解脫。”
米元生愣愣看着他,言燼把符紙形成的光圈拉近,怼到他的面前:“你再仔細看看,你的印堂上,那是什麽?”
是什麽?
米元生下意識看向鏡中的自己,不就是黑氣……
不,不是!
米元生頭快要伸進鏡中,目眦欲裂。
那團黑氣在動!那根本不是什麽黑氣,它是活的!
“看到了嗎?”言燼很滿意,把光圈拉遠一點,以防被米元生破壞了。
“陽間通往陰間的通道裏,生活着一種生物,它們以鬼魂的緣為生。”
“過了通道,魂魄與陽間的緣,不論是親緣友緣還是孽緣,統統都會它被剝離。”
“如果魂魄與他人的緣分太深,它就會繼承這份緣,來到陽間繼續緣分。若是良緣未了,它就會化作守護獸,代替魂魄守護這份緣,直到緣分消散。
若是孽緣未盡,它便會化作孽氣,居于人額上一寸,吃掉此人的護身三火,使人噩夢纏身,精疲力竭而亡,死後魂魄進入孽的身體,永遠在噩夢間輪回,為它提供食物,不得轉生。”
言燼望着米元生的眼睛,冷冷道:“死了不是解脫,才是剛開始。”
言燼說完這句話,米元生終于徹底崩潰了,癱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言燼沒再管米元生是如何的歇斯底裏,托着光圈來到了米華面前。
米華一晚上接收了太多的信息,此時還在懷疑人生中,連親爹在那兒崩潰哭嚎都沒反應。乍一看有人站在面前,神色還有些恍惚。
“你父親身上的事情,你都清楚了嗎?”
米華愣了一下,艱難點頭。
言燼點點頭:“清楚就好,被孽吃走了三火,神仙難救,你的委托,我完不成了。”
米華眼神中似有不忍,張了張嘴,想說些什麽,但聽到父親之前做的事情,又什麽都說不出來,最終只能再次點頭。
言燼見她沒蠢到說出求情的話,神色軟了幾分,聲音也柔和了點:“接下來的事情我們就不管了,他也沒幾天壽命了,是就這樣結束還是送去警局都随你們。”
米華想說話,被言燼打斷了:“我救不了他,但是卻能幫你一把。”
米華愣了,她身邊的陸紹也蒙了:“幫小華?小華當時才剛上小學。這事和她有什麽關系?”
言燼擺擺手,拍了拍懷裏罔像的腦袋:“有沒有關系,我說了不算,它說了才算。”
陸紹還想說什麽,被米華攔住了:“小言大師,你能怎麽幫我?”
--------------------
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
好消息是下一章就能開啓新篇章啦!
壞消息是我卡卡卡卡,卡文了: )
待我梳理一下大綱再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