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昏睡過去的期間,潤雪意識始終迷迷糊糊,能聽見醫生、護士和父親在說什麽。
“他沒什麽事情了,燒已經退了。”
“小阮……抱歉沒能和你一起過生日,生日快樂。”
不知道過去多久,潤雪再次睜開眼睛,橘黃色的夕陽大面積地散落進病房裏。
潤雪住的是單人病房,床前還正對着電視機。
床頭櫃上放着一束沾着水珠的百合花。
潤雪自己其實不太喜歡百合花,他的母親喜歡,每年母親忌日,潤雪都會買百合去墓園祭拜。
久而久之,父親估計下意識以為潤雪也喜歡這個品種的花。
上輩子父親在他這次生病中,并沒有買百合。
潤雪覺得有點兒奇怪。
“你醒了?”護士拎着一瓶藥水進來給潤雪換上。
病床上的少年面容蒼白,身形纖細,五官面容太過精細漂亮,護士心生憐憫。
“夏天夜裏涼,查看你的過往病例,你身體本來就受不住寒。”
“以後開空調不要開那麽猛。”
“輸液、吃藥多受罪。”
護士像一位貼心的大姐姐,換完藥水還順帶着給百合花換水,倒溫水喂給潤雪,少年微微起皮的唇瓣得到滋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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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經給你父親打過電話了,他在過來的路上。”護士微笑着,臨走前還給潤雪了兩顆水果糖,叮囑他等病好了再吃。
“你父親昨天守了一晚上,他挺關心你的。”一般來說,孩子生病媽媽都會更着急,護士這兩天沒看見少年母親過來,也沒刻意去問。
“以後注意身體,不要再讓家人擔心了。”
潤雪眼睛都紅了一圈,上輩子的時候,他還洋洋得意比起阮田,他才是父親心裏最重要的人。
隔天父親趕過來,他還強硬地要求潤淩琛必須一直陪着他。就是為了不給父親時間去見阮田。
從家裏趕過來的潤淩琛西裝革履,眼下的黑眼圈明顯。
潤淩琛簡單地問護士病情,确認潤雪病弱的體質并沒有因為這次感冒發燒造成更嚴重的影響,這才松了口氣。
他拿起通紅的蘋果,小刀在他手裏跟玩具一樣,蘋果皮長長一圈完全沒斷開。
和上輩子一樣,潤淩琛把蘋果切成小塊遞給他,随便閑扯了幾句。
“雪雪,你身體本來就不好……”
“空調怎麽還開那麽冷。”
潤雪心裏咯噔了一下,不自在地抓緊了被角,上輩子他當然是瞎編理由,理直氣壯地說自己沒注意。
時過多年,早就應該迷糊的記憶不知道為什麽在此刻變得明晰。
青春期叛逆且敏感的他嘚瑟計劃的成功,卻忽視了父親眼裏流露的難過。
“當然是因為……”潤雪話說到一半,就不想再往下繼續說了。
十七歲的少年身體裏住着二十七歲的成年人。
雖然二十七的潤雪日常生活裏也一直被嬌慣着、寵着,但他早就不介意父親對阮田抱有認真心思。
潤雪做不出刻意破壞他倆關系的事。
“那個花……爸你什麽時候出去買的啊?”潤雪問。
潤淩琛眼神閃避了兩下,猶豫片刻後他還是說了:“昨晚我給小阮說,你生病了還念着是她生日,對耽誤了她生日感到抱歉。”
當然,感到抱歉這些話是潤淩琛美化過的,雖然潤雪第一次稱呼阮田為阮阿姨,但潤淩琛并不認為,一直讨厭他再找的潤雪态度會突然轉變。
發燒的事情……
潤淩琛眸光黯淡,作為一個大集團的掌權人,小孩子的計劃太幼稚了。
可一想到前妻走得早,潤雪也沒有好好體會過母愛,潤淩琛就心生愧意。
“小阮讓我買束花放着。”潤淩琛連忙起身,像是要去抽花,“寶貝要是介意,我把花換個地方。”
“不、不用。”潤雪連忙搖頭,“我很喜歡阮阿姨送的花。”
“爸,你代我謝謝她吧。”
饒是處事不驚的潤淩琛,頭一次聽潤雪這麽說,他還是會錯愕,良久才坐下。
令他更意外的是——
性格驕縱又純粹的兒子紅着眼睛,很小聲地給他說對不起。
“爸,我不應該搗亂。”
“我身體現在已經好了,不用守着,你還是去見阮阿姨吧,今天約她出去聚餐補生日。”
潤淩琛不可置信地睜眼,半晌,他驚慌錯亂地站起來,連忙喊:“醫生,我兒子腦袋是不是燒壞了,麻煩您過來幫我看看!”
鼓起勇氣示好的潤雪:“…………”
***
與此同時,住院部二樓繳費窗口。
才放學的嚴路身穿藍白色夏季校服,五官清俊,他拉開書包拉鏈掏出一把錢,遞給櫃臺,冷白膚色的手背貼着一張創口貼。
他淡淡道:“交一下203病房的醫療費。”
收費人員随意擡眸,瞥見男生額角的劃痕時愣了下,203病房已經欠了一千多元。
錢有零有整,收費人員按照百元大鈔、五十元、二十元的順序,有條不紊地合計。
“好的,立馬為你辦理繳費。”
打印機發出咔咔的聲音,工作人員把票據交給身形颀長的少年,想到什麽提醒道:“從下個月開始,醫院繳費系統會升級,長期住院的病人需要預存醫療費。”
工作人員在同事那裏有聽說過住在203房間的病人。
女患者年齡40出頭,名沈桉,尿毒症加精神疾病,需要長期住院治療。
就是苦了面前正在上高中的孩子。
繳費系統升級,必須要預存醫療費,表面上是這樣,醫護人員其實都知道,醫院只是想把長期拖欠醫療費用的患者勸離,住院部床位本來就緊張,一樓大廳有大筆拿錢排隊等病床的人。
“其實……”工作人員于心不忍,放輕聲音道:“要是負擔過重的話,可以選擇本市精神專科醫院,收費低許多。”
那些專科醫院同樣配套了基礎的醫療設備,并不耽誤定期透析。
當然,那種專科醫院入住了許多各種各樣的精神病患者,環境肯定沒有這邊好。
至于網上流傳醫護人員氣急了會打人,就不得而知了。
嚴路輕點了頭,收下好意。
修長的手指攥緊洗得微微發白的書包肩帶,他何嘗不知道專科醫院費用會低許多,放心不下。
這邊醫院在學校和家之間,嚴路才有時間經常看望。
“好的,我會考慮的,謝謝。”嚴路聲音低啞,他微掀起薄白的眼皮,小心問道:“預存醫療費的話,請問大概是多少?”
他可以試試問一下家教雇主那邊,前幾天他輔導的學生開學成績考下來了,分數提高很多,雇主還說給他獎金。
合作了挺長一段時間,預支一點兒家教費……
“你這邊的話,可能要準備5000。”工作人員有些于心不忍。
攥着書包肩帶的手更緊,手背骨節泛起青白色。
半晌,嚴路動了動唇:“我知道了。”
……
潤雪辦理完出院手續,跟在父親身後走向住院大樓中間位置的電梯。
盡管已經傍晚了,樓層裏來往的病人還多。
潤淩琛放心不下潤雪的身子,擔心他摔倒,想要攙扶他。
潤雪耳朵紅透了:“爸,真不用扶我,我自己能走。”
潤淩琛也知道兒子估計是感覺到不好意思,于是收回手。
等電梯的中途,潤雪終于得到一點兒空閑理清重生的事,他打開手機,微信聊天界面裏有許多陌生的昵稱和備注。
他和狐朋狗友的小群裏有好多消息,潤雪翻到歷史消息看:
【宋譚:哥,你還要多久出院啊?】
【李亞:沒你在那些妹子都約不出來了】
【林楠盛:潤哥,你真把自己搞發燒了啊,我就說我這個辦法好吧,你爸是不是立刻撇下狐貍精了?你就照我們說的做,絕對能拆散他倆】
【李亞:就是,千萬不能讓狐貍精得逞】
【宋譚:上課太無聊,今晚鑫盛網吧走起?】
……
“在和同學聊天?”潤淩琛傾斜身子好奇地看過來。
潤雪心虛地把手機背到身後。
怕那些狐貍精字眼被看見。
他的動作太大,藏着什麽,潤淩琛探究兒子的眼神,幾秒後緩和氣氛:“爸爸懂,你們這個年齡的孩子有秘密很正常。”
潤雪将計就計,順着爸爸的話含含糊糊地應聲。
電梯門開了,他倆和其他等候電梯的病人走進去。
潤雪按樓層,電梯門快關上的時候,樓層中間自動扶梯對面的走廊,兀地出現一道熟悉的身影。
身形輪廓不是特別相似,但潤雪深刻地記得嚴路棱角分明的側臉,每次一起睡覺時,屋子裏床頭燈的暖黃燈光籠罩男人高挺的鼻梁、深邃的眼窩……
暧昧溫存片刻的記憶,潤雪一輩子都忘不了。
心髒驟地一緊,潤雪連忙打開電梯門慌忙地走出去,潤淩琛一頭霧水,跟在兒子身後叫他慢點跑。
穿梭在人群裏,潤雪左顧右盼,視線掃過一張張臉,卻沒能再找到剛才不經意瞥見的側顏。
“兒子?”潤淩琛試探地問。
潤雪收緊手心,低聲喃喃:“沒什麽,就是好像看到同學了。”
潤淩琛:“今晚休息一晚,要是身體沒什麽不舒服的話,明天去學校再見同學?”
潤雪心不在焉地嗯了聲。
哪裏見得到,嚴路和他也不在一個學校。
嚴路和他在一起後,并沒有太具體提到過家裏的事,說是父母都去世了,他沒家人。
害怕戳中嚴路的傷心事,潤雪沒刻意追問,只是笑着安慰他:以後我就是你的家人。
嚴路高中也在燕城讀書,可燕城何其大,大大小小的學校數量上百。
潤雪看了眼父親,又不能拜托父親幫忙查一下。
……
回到家休息了幾天。
期間,潤淩琛嘗試着像以前那樣約阮田,讓他驚喜的是,兒子真的沒有再因為這件事嗆他。
潤雪就讀的高中是一家學費高昂的私立高中。
校風散漫,學生成績在全市排名裏靠後,混日子的學生也不在乎成績,反正等到高考完,大部分人都要去國外留學。
潤雪那幾個狐朋狗友家裏也不缺錢,只是比起潤雪殷實的家境還是淺薄了不少。
他們幾個特別愛占潤雪便宜。
潤雪上輩子腦抽,覺得請朋友吃飯、給他們買各種禮物是講義氣。
“潤雪,我們多久沒聚了啊,晚上去金庭玩玩?”宋譚課間湊到潤雪課桌前,語氣表情谄媚。
林楠盛:“我約幾個藝術班的女生,好好放松一下?”
李亞:“那個狐貍精最近還纏着你爸嗎?”
潤雪忍不住蹙眉,眼前三人頭發五顏六色,上輩子他覺得這叫有個性。
那時,他喜歡一個銀發動漫角色,也想去染發,染發劑藥水對身體不好,才保留原本的栗色頭發,就特別羨慕朋友自由。
現在怎麽看怎麽覺得非主流殺馬特。
潤雪一口拒絕,三人徹底傻住,李亞狐疑:“你最近怎麽奇奇怪怪的。”
潤雪:“有嗎?還病着,有點不舒服。”
快要上課了,那三人無奈,只好作罷回座位。
……
兩日後的周末,潤雪下午去了躺茶餐廳。
座位上,一位戴着黑色墨鏡的男人看上去等候已久。
潤雪走過去在他對面座下:“查到資料了?”
私家偵探驚訝地扒拉下墨鏡,公司裏接的調查大多數都是老公劈腿、出軌、包二奶之類。他還以為雇主查這名學生是懷疑私生子,現在看來不是。
“這個。”私家偵探東張西望,“小心別讓其他人看見。”
“做我們這行的不能沾光。”
潤雪:“…………”
“你沒發現你這樣更加引人注目嗎?服務員都在看你。”
私家偵探一愣,撓撓頭發尴尬道:“好像對哦。”
潤雪接過文件袋拆開,裏面有一張薄薄的紙,指尖抽出資料。
頭像正是嚴路,他穿着純白校服,身後綠蔭輕晃,面無表情地看向攝像頭,眸光淡然。
“這照片還是我從一女學生手裏買來的。”私家偵探小聲道,“整整五十。”
姓名、年齡、學校、聯系電話、地址一應俱全。
“他在燕城四中,還是個大學霸。”
“就是家裏有點複雜,他媽……”
偵探話都還沒說完,潤雪搖搖頭,支付完尾款把資料還回去:“我知道他學校就好。”
……
燕城四中。
回家中途坐在網約車裏,潤雪迫不及待地查這個學校。
老牌公立,師資力量雄厚,每年高三一個班考上燕大的學生數量比潤雪所在高中全部都還多。
潤雪一直知道嚴路聰明,最高學府燕大畢業,工作不久便取得斐然的成績。
也不知道高中的嚴路是什麽樣,耀眼奪目的天之驕子嗎?
潤雪微抿着唇,心裏開始擔心,要是轉學過去,嚴路會不會嫌他太笨。
偌大的別墅裏燈光輝煌,潤雪回家時,父親還沒回來,家裏只有兩位阿姨在。
吃完晚飯躺在床上,潤雪手心裏握着嚴路的照片。
和二十七歲的他相比,照片裏的少年眉目冷峻深隽,孤傲寡言。
“這麽帥的照片至少值一百。”
病情也好了,嚴路的學校也查到了,父親和阮阿姨估計也在順利地約會。
一空閑下來,無所事事的潤雪嘴巴也開始饞了。
下樓,打開冰櫃,翻出冷藏的雪媚娘和冷凍的冰淇淋,潤雪舔了下唇,把東西抱回卧室裏。
微涼的芒果味、榴蓮味奶油清甜軟綿。
冰淇淋口感醇厚綿密,入口即化,甜意在唇齒間流連。
潤雪唇角不自覺勾起笑,一口接着一口。
沒了嚴路管教,好幾天沒吃甜食,一時間潤雪沒剎住嘴。
冰淇淋桶直接少了一大半,胃裏一片冰涼,直到隐隐作疼,潤雪才反應過來,不能再吃了。
他把剩下的冰淇淋放回冰箱,再回到床上時,胃疼更明顯了。
潤雪有點後悔,反正重回高中,嚴路也管不到他,不缺那一兩口。
他躬身蜷着,纖細的脊背彎成一尾蝦,白皙的足尖抵在柔軟的床被裏。
枕着絲綢面料的枕頭,潤雪用力抱着白兔子抱枕,想讓自己好受一點兒。
太安靜了,屋子裏只有晚風吹拂輕紗的晃動聲。
潤雪已經很久沒處于這麽安靜的環境中,自從和嚴路在一起後,兩人幾乎形影不離。
每次夜晚,嚴路會很溫柔地抱着他,說一些動聽的情話。
要是他失眠,嚴路還會給他講故事。
潤雪眼眸裏流露落寞。
他想見嚴路了。
……
沒吃晚飯,輔導完學生,嚴路踏着月光走進老城區貧民窟。
一排排房子破舊,牆皮灰白剝落,到處都貼着代辦.證件、人流、男科的小廣告。
這裏的居民多數都還掙紮在溫飽線。
街道兩邊垃圾遍地,空氣彌散着腐敗、惡心的味道,夜晚偶爾幾聲狗叫。
嚴路走到家,這套平房還是母親的父母留給她的,之前他其實不住在這裏,小區的房子被父親輸光賣掉還貸款了。
“臭小子,你死去哪裏了,還不快做飯。”
嚴路一推開門,不知道是什麽東西朝他扔過來,他擡起書包一擋。
不是常見的酒水易拉罐,地面上躺着一塊破抹布。
中年男人面頰酡紅,渾身酒氣,喝醉了,說話聲斷斷續續。
嚴路沉默片刻,冷聲道:“家裏沒米了。”
“沒米你不去買。”
嚴路伸手:“錢。”
“錢錢錢,就知道錢,跟你媽一個樣,你自己不知道去找錢?”
嚴路冷冷看着他,黑眸透着寒意,眼神像是在看渣滓。
被這樣的眼神惹毛,嚴一平火冒三丈,仗着酒意就要發飙打人。
嚴路不再是無力還手的小孩,他一把鉗住嚴一平的手腕,嚴一平掙脫不掉,怒發沖冠。
“反了你,翅膀硬了是吧,快放開老子。”
嚴路用力地甩手,嚴一平被帶着摔倒地面,被酒精侵蝕,腐朽的身子趴在地上爬不起來。
嚴路拎包回到自己的房間,鎖門。
房門怦怦怦地響,好幾分鐘後,外面才安靜下來。
嚴路拿出理科試卷,黑夜裏亮着一盞燈,他低垂眼睫寫答案,字跡鋒利工整。
離高考還有兩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