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朝有光的地方一直跑

時隔一年,孟厭再次見到了孟昭獲,他叫了十多年父親的人。

前一次見面應該是孟昭獲拿着股權轉讓書喊他進三樓的書房簽字的時候吧。

一切恍如隔世,記憶已模糊不清,留給孟厭的只有那種手足無措的感覺。

孟厭又想起了更久遠的事,孟然被玩具劍把上的穗子甩到眼睛的那一天,他迷迷糊糊從睡夢中醒來,發覺孟昭獲站在床邊靜靜看着他。

他以為自己永遠都擺脫不了那種恐懼與惶惑。

一晃眼,曾經覺得高聳如山的肩塌了下去,疏于打理的胡子透着縷縷白,面色灰敗,形容憔悴。

原來就是個普通人。

證據按照時間順序一一陳列。

還未來得及銷毀或轉移的器械;名義上已進城務工卻查不到任何音信的五連山村民;語言不通、偷渡過來的鄰邦苦力;禁區內為了防止礦工逃跑放置的監控攝像頭裏的錄像;被炸沉的大船失事地打撈出來的大量钛合金;從蓮華路搜出來的各種數據文件……

如此種種,孟昭獲隐瞞礦場逃避高額資源稅,用免費分配安置房為誘餌、将附近村落的青壯年騙入禁區充作廉價勞動力,在保護區深處設立冶煉廠,将冶煉好的軍用标準钛礦石綁在船下,走水路走私給鄰邦黑幫謀取暴利,樁樁件件,事實清楚,證據确鑿。

審理到荒村滅門案時,公訴人提交了行車記錄儀的錄像備份,是當年調查組的一位老前輩偷偷拷貝下來的。

楊羽重新見到了他和善的父親和正直的母親,幾個模糊的身影幾乎要融進像素裏,眼淚瞬間模糊了視線,年輕的omega做證人陳述時數次哽咽。

經過比對,紀戎戰術巾布上的血跡确實屬于孟獻,雖沒被作為證據采信,也算對這麽多年的執着有個交代。

短暫的中場休息後,孟厭在證人席見到了從臺場監獄中調出來的薛景。

那個看起來溫和有禮的赤鷹alpha嘴角一直挂着禮貌的淺笑,很配合,對公訴人和法官的問題有問必答,毫無隐瞞,好像十年牢獄已經将他改造成了三好市民。

沉穩的、不緊不慢的音調聽得孟厭手心全是汗。或許在場的人裏只有他知道,薛景不是因為受了刑罰才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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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瘋子一直這樣。

比起赤鷹,更像一條美豔的毒蛇。

被獄警重新帶走前,薛景越過衆人遠遠看了孟厭一眼。一個對視,孟厭渾身發起抖,于是那個已經褪去了少年氣的alpha眯着眼睛滿意地笑了。

這才是真正愉悅的表情。

紀戎察覺到了孟厭的不對勁,以為他在為即将到來的發言緊張。

于是他将孟厭的小手展開,與他十指相扣,又攬過孟厭親了親他警覺豎起的狼耳安撫。

沒人注意到,正從側門出去的薛景表情瞬間陰冷如蛇。

顧不上害羞,孟厭主動伸手攬住紀戎的脖子,整個人緊緊貼過去。

是他最喜歡、最能感到安心的姿勢。

需要孟厭陳述的事不算多。

他是當年那個向橋洞下的蕭遠岱砸石頭示警的小孩,早在前期調查時孟厭就對上門了解情況的警察說起過,只是在見到薛景的這一刻,久遠的記憶瞬間都活了過來。

孟昭獲被楊羽父母車上的行車記錄儀拍下後,為了防止事情敗露,他按照姚青的指示,要求薛海明去荒村滅口。

這種事薛海明不知處理過多少,本打算讓養子趙峰跑一趟,誰知孟昭獲一再強調事情緊要,得他親自動手。

薛海明應承下來,前期摸情況的事就派了薛景和趙峰去。

那個時候,孟厭是薛景的寵物,正在興頭上的薛少爺把人看得很緊。為了防止孟厭逃跑,薛景蒙着他的眼睛順手将人帶到禁區。

孟厭在颠簸中聽薛景和趙峰說了一路血腥殘忍的行動計劃。

那天深夜,看守的人不知是因為孟厭太過瘦小而疏忽大意,還是對那個毛都沒長全、卻理所當然對他發號施令的薛景不滿,只松松綁了孟厭就照常去礦場巡邏。

十歲的孟厭看起來不過與六七歲孩童一樣大,等人走後,他掙脫松散的麻繩從破洞裏鑽出,沿着行車的隐蔽山路,朝有光的地方跌跌撞撞地跑。

心裏害怕得要命,喘不上來氣,卻一刻也不敢停。

腦子格外興奮,缺氧之下,眼前不停閃動的光亮好像成了幻覺。

“朝有光的地方一直跑。”左寒又低又急的聲音好像響在了耳邊。

“孟厭,你要找那種穿黑色制服,肩上有金色星星的。”

“他會救你。”

只要一直跑,他就會得救!

行車的山路突然消失,孟厭慌不擇路,腳一崴,滾下山頭。劇痛之下,混沌的腦神經忽然有了一絲清明。

他會救你。

那誰來救救荒村裏那些即将喪命的人?

可他真的太害怕了,他不想重新回到地獄,也不知道薛景口中的那個荒村到底在哪裏。

當繼續往東跑時,他忽然從悉悉索索的黑夜裏聽到了細碎的人聲和對講機傳來的滋滋電流聲。

不一會兒,近旁的橋洞下又傳來打火石的聲音,一點豆丁大的光随之亮起。

孟厭看清了,那人的肩上沒有星星。

被騙過很多次的孟厭站在黑夜裏,血液好像凝固住一般無法流動。

內心幾番掙紮,他不知哪裏來的勇氣,撕下被樹枝刮破的布條,指尖沾着傷口滲出的血歪歪扭扭寫下“救人”兩個字,又撿起一塊石頭包在布條裏,用盡全力往橋洞下的那人身上扔。

很快,被吸引了注意力的男人站了起來,露出了懷裏的槍。

理智瞬間回籠,什麽人會在深夜抱着槍呆在這荒郊野嶺!

孟厭以為招惹了薛海明的人,吓得丢了魂,一動也不敢動,直等那人放棄偵查回到橋洞,才敢繼續撒腿往遠離禁區的地方跑。

他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等到力竭重新摔在地上,天還是黑的。

他沒有跑出黑夜,卻幸運地昏死在軍校結業考核的東部區域,被巡邏的教官發現,聯系警方後送回了孟家。

最初,在葉怡的刻意引導下,孟厭沉浸在回家的喜悅裏,沒有主動向上門問詢的警方提及這些事。等他回過神來再想說的時候,又因為各種阻礙,沒人再聽了。

時隔多年,孟厭幾乎要忘記這些陳年舊事。當再次看到警官證的時候,他的心境已然大不相同。

紀戎和葉怡一樣陪在他身旁,不同的是前者給予他鼓勵;後者卻是以溫情為餌,騙他閉嘴。

配合着孟厭的陳述,姜願簽過字的體檢報告、孟厭與孟昭猷相匹配的親子證明也一一陳列出來,林林總總,準備了很久。

紀戎坐在臺下靜靜看着,寬大的紅木長桌襯得他的omega格外瘦小。

其實他并沒有孟厭勇敢。

盛懷松質疑他不再握槍是借口、是托詞,紀戎心裏清楚,并不是。

在很長一段時間裏,他是真的厭倦了。

在調查組給出考核不通過的決定後,紀戎回軍校宿舍收拾行李離開。

在同屆學員慶祝結業的歡天喜地中,他路過了軍校的榮譽牆,看到了自己。

被劃花的肖像下是他遠程射擊的記錄。

也曾熱血沸騰,欲為國捐軀,欲盡畢生所學報效聯盟。

可到頭來,他留下的只是一串數字,一個毫無用處的排名,和一個被擋住了臉的、恥辱的肖像。

槍可以殺人,可以誣陷人,曾經能讓他體會到成就感的槍變成了諷刺。

他認識到了自己的渺小與無能。

十年飲冰,熱血涼否?

可是沒有辦法,他有了想做的事,有了想保護的人。盛懷松說得沒錯,想做多大的事,就得有多大的權力。

不單單為孟厭,也為他自己。

聯盟裏A級alpha雖不多,但也不算稀有。盛懷松作為首都軍長,要用什麽樣的人沒有,不過是因為紀戎背景幹淨,是一個很明顯沒有被姚青策反的人。

許多事不方便親自動手,盛懷松需要一個沖鋒陷陣的人,拿了街角的監控,是保他,也是脅迫。

紀戎心知肚明。

如今這種形勢下,他進軍政處就是進了權力鬥争的漩渦,再也沒有多少閑散松快的時候。

紀戎同樣心知肚明。

“姚青不被釘死,你們永無寧日。”盛懷松的話猶在耳邊。

那就鬥吧,暗處的敵人到了明處,這是最好的時機。

紀戎看着孟厭跳下證人席,一路颠着狼耳小跑到他身邊。

他重新握住了孟厭的手,又擡頭看了看法官身後緊閉的偏門。

旁聽的人坐在門後。

逐項确認證據和犯罪事實需要不短的時間,涉案人員又多,天色漸晚,一天審理不完,法官決議休庭,明日再審。

法槌重重敲下,一直低頭沉默不認罪的孟昭獲忽然大聲喊冤。

“我要求重新查那張憑存單!”金屬手铐重重砸在欄杆上,孟昭獲直直指向那張埋在文件堆裏、嵌入了磁卡的硬紙。

一天審理下來,他再遲鈍也發現了,一切罪責都落在了他身上,與他合謀的姚青就像隐身了一般。

直到開庭的這一刻,他才知道,姚青的副官陶謙和他成了兩只替罪羊。

是姚青主動找上他,告知他在劃定的保護區裏有未開采的钛礦;是姚青打通了關系,讓沿途的官員給孟家的船放行。

将重型器械運進禁區,銷毀五連山村民的戶籍,與移民局裏的人合謀将偷渡進來的青壯年騙進五連山,指使薛海明殺害目擊證人,哪一樁哪一件裏沒有姚青的影子?

可孟昭獲沒有直接證據,所有的事都是陶謙經手與他聯系。

只除了一樣,暗網的憑存單——姚青以為他早已銷毀的東西。

那張圖案奇怪的憑存單和其他文件放在一起,并未得到充分的重視。孟昭獲之前一心只等轉機,自然也不會主動供出來。

想通一切的孟昭獲自然不會坐以待斃。

可惜法槌已經落下,今日的庭審結束,一切只等明天。

“我們厭厭馬上變成小富翁了。”走下法院長長的臺階,紀戎打趣起孟厭。

孟華的遺囑也公開了出來,孟厭能分到的財産遠不止之前預料的那麽多。除了錢財之外,孟家手裏合法的那一座钛礦經營權也理應歸孟厭所有。

也難怪孟昭獲一家對孟厭會那麽狠。

對小富翁沒有絲毫概念的孟厭只知道他的欠債終于有望還清了。

他還可以給紀戎買好多好多東西,大概也可以理直氣壯叫紀戎天天陪他吧。

想到這裏,孟厭忍不住雀躍起來,他牽着紀戎的手沿着臺階一階一階往下蹦,讓人錯覺他才是那只兔子。

宿城的大法院在經濟較為發達的城南,紀戎打算順路帶孟厭去蓮華路看看。

等人走後,街角那輛挂着熟悉車牌的林肯也從暗處開出。

“看到了吧,沒出什麽事,別生氣了。”車裏那個語氣讨好的男人還是姚琛澤。

“你背着我搞這些小動作,讓我一直以為紀戎只是個普通的拳擊教練。”左寒轉頭看向窗外。

他一直都不去看孟厭,說是覺得見面矯情。

“也不錯吧,比起躲起來,直接面對更好。”他補充道。

“為什麽要幫孟厭?”姚琛澤又問了這個問題。

或許是親眼看到孟厭變得自信又漂亮這件事叫左寒高興,這回他難得多說了幾句話。

“有一次我真的很想死,孟厭拉住我的衣角問我要去哪兒。我不想理他,他就一直在後面跟着我。”

“那天他陪我在河邊喂了半宿蚊子,不說話,也不走。”

“天快亮的時候,我們一起回去了。”

姚琛澤心裏疼,想抱一抱左寒,伸出的手不出所料被揮開,這次他垂下頭,沒有強求。

“其實他剛到斜府街的時候,我就注意到他了,當時我覺得他很蠢,長得又矮,話都說不利索。”

“有一天下大雨,他淋着雨蹲在地上,用樹葉給螞蟻當傘,護送一只螞蟻爬回樹根下,我更覺得他蠢了。”

“後來,他也把我當作了一只螞蟻。”左寒的聲音還是淡淡的。

這次車廂內靜了很久。

“我也想給你打傘,想陪你喂蚊子。”姚琛澤的聲音難得輕柔。

左寒慣常翻了個白眼。

不說孟厭,他沒什麽好和姚少爺說的。

“給你約個了腺體手術,适配的,我找了很多年。”

“要按時吃藥,要聽醫生的話。”姚琛澤一向沒什麽眼力見兒,自顧自叮囑着。

左寒并不想要做什麽腺體手術。

摘除腺體後他的身體一直不太好,吃藥都是姚少爺親自伺候。

這時他才有了一點奇怪的感覺。

面前的年輕軍官笑了笑,湊過去握住了他的手。

這就跟之前一樣了,總要對他動手動腳。

“我向那個兔子alpha取經,問他該怎麽讨omega歡心。紀戎說,我得學會尊重別人,把鴿子放飛,能飛回來的才是我的。”

“但我想,如果我不綁着你,你會跑的。”

左寒下意識回:“對,如果你不綁着我,我會跑得遠遠的,死在外面都不會叫你發現。”

一般情況下,姚琛澤該被他激怒了。可這次男人沒有動怒,只是湊過來很輕地親了親他的臉,“你總是,嘴巴太壞。”

“不要死,左寒,死了就什麽都沒了。”他的表情無端有些哀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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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務中,證人和鑒定人是不可以旁聽庭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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