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孟晏的麻雀
“我好像看到了左寒。”孟厭扯了扯安全帶,轉身扒着座椅不停往後看。
“左寒是誰?”紀戎問他。
孟厭想了想,自顧自決定道:“是我的朋友。”
他又有些怔怔。他一直想問,左寒,你叫我一直跑,那你跑出來了嗎?
可惜他已經很多年沒有收到對方的音訊了。
孟昭猷夫婦埋在了蓮華路偏角的家族墓地,位置雖然不錯,但因為常年沒有人祭拜,兩塊相鄰的墓地已經荒廢。前幾天,紀戎剛找人簡單修理了一下附近的雜草。
“厭厭,車禍發生時,你的爸爸媽媽将你護在懷裏。”紀戎揉了揉孟厭的腦袋。
他有心探查,拜托蕭遠岱找到了當年孟昭猷夫婦車禍後的出警記錄。
孟厭有些無措,對着長滿苔藓的石碑,眼淚吧噠吧噠往下掉。
距離明明這麽近,他一次都沒有來看過。
“爸爸。”
“媽媽。”
孟厭喃喃自語,無人回應,于是他蹲下輕輕摸了摸蔥綠的苔藓和大理石上被時間腐蝕出的灰白。
“謝謝你們愛我。”他說。
他終于能理解楊羽為什麽不害怕墓碑,因為這裏沉睡的是他的雙親。
“對不起,我把你們忘了,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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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對不起。”孟厭又忍着哭腔道歉。
他已經沒有了稚童時的記憶,他把那些幸福都忘了。
腿邊的狗尾巴草忽然撓了撓他的小拇指,孟厭再也忍不住,大哭出聲。
無數次絕望的深夜,他蜷縮起來的時候,都在奢望一個溫暖的、帶着丁香花味的懷抱。
他才知道,丁香花是江雪君信息素的味道,他得到過的。
紀戎放下懷裏的花,靜靜陪在一旁。
荒垅松柏稀,蒼野吞沒黃昏,夜色漸起,袅袅秋風悲傷也溫柔。
死去的人被重新記住,于是墓碑上的名字重新有了意義,漂泊無依的悲傷也有了承載的容器。
我會照顧好他的,請放心。紀戎對着墓碑無聲承諾。
昏黃的路燈一盞盞亮起,孟厭哭得眼睛紅彤彤,埋着頭将手放在紀戎手心裏。
遇到泥濘又是被高大的alpha一把提起來,雙腳一點泥也沒沾上。
他已經長高了很多,所以這次紀戎是将他打橫抱起的。
小皮鞋晃了晃,晚風吹過,好像有根睫毛戳進了眼睛裏,孟厭伸手不住揉着眼睛。
于是紀戎又在路燈下給孟厭找那根作亂的睫毛。
眼淚汪汪的小狼崽仰着頭,滿臉信任,站姿乖巧極了。紀戎忽然想起初見時那雙寡淡又滿是戒備的丹鳳眼。
短促的睫毛橫在眼眶下,他輕輕吹了吹,又笑道:“說不定再哭兩聲就出來了。”
這聲暗示他愛哭的調笑叫孟厭羞惱又無法反駁,于是他慣例逮住紀戎的手嗚嗚咬了一口,以示不滿。
別扭的孟厭和愛欺負他的紀戎一起去蓮華路東區看看孟昭猷夫婦以前住的院子。
孟昭獲一家住的西區主園已經封了,孟家旁支也幾乎都牽涉在案中,現下整個蓮華路多處是暗的,熟悉的精致富麗中透着股窮途末路的頹喪。
轉過一條寬闊的街便是東區,更是空蕩蕩的沒有人氣。
孟華還在世的時候讓人按照原樣重新修建了孟昭猷夫婦居住過的東區別墅。
但修建好後的別墅再也沒有迎接過新的主人,以前還一直有人定期打理,孟華去世後就沒人再管。
藤蔓爬上牆頭垂下,吱呀一聲,被推開的庭院大門簌簌掉落混着鏽味的泥。
院子裏的感應燈随之亮起。
雖然荒了段時間,但園林灌木還算規整,只除了偏角的一棵歪脖子桃樹,突兀又繁茂地孤芳自賞。無人修剪的枝幹上全是橫生的枝叉,樹幹不高,滿樹都是幹癟瘦小的桃子。
走進才看到樹上挂着一個手工痕跡很重的鳥窩,粗糙的木頭上寫着一行字——“孟晏的麻雀”。
模糊的、清秀的字跡,是江雪君的。
是愛子的乳牙啃過的蜜桃留下的桃核,是爸爸親手打造的鳥窩,是媽媽含着笑意寫下的字。
原來他的名字曾經是這個“晏”字。
東區失火後,孟昭獲将哥嫂留下的孩子記在自己名下養着,名字就一并改去了。而自诩愛子心切的孟華見長孫基因等級低劣,看着也覺得丢臉心煩。
“我是個奇怪的人,我從小就是個奇怪的人。”孟厭扁扁嘴,摸着那并沒有麻雀認領的名號。
是那時有人陪他奇怪。
“但你的爸爸媽媽愛你。”紀戎答他,又接道:“我也愛你。”
孟厭頓時漲紅了臉,踮起腳去捂紀戎的嘴。
“不許說嗎?”紀戎微微仰起脖子躲開孟厭的手,摟住投懷送抱的人,扶住他的腰一把舉起來。
星星綴滿頭頂,眼前的人有着骨相優越又柔和的眉眼,于是心裏沉甸甸的、昏暗的情緒都亮了起來。
“不許不說!”發號施令的人還挺兇,留下這句話就掙紮着跳下來,風風火火要往院子外跑。
“厭厭,你可以試着把故事都寫下來。”紀戎大跨幾步就追上了人。
“什麽故事?”
“唔,比如麻雀吃小米的故事。”
“我看你總在練習本上寫寫畫畫。”紀戎又說。
這叫孟厭緊張極了,“你看我的練習本了?”
“沒有。”紀戎搖頭,孟厭的态度叫他好奇,于是紀戎很自然地接着問:“寫什麽了?”
孟厭吓壞了,颠着耳朵跳了起來,“不許看!”
正笑鬧着,兜裏的電話響了,是一聯系他就沒好事的姚琛澤。
平靜戛然而止,挂了電話,紀戎皺起眉,有心事的樣子。
“怎麽了?”孟厭打量着紀戎的臉色,心裏惴惴不安。
“沒事,我先送你回去。”
“明天不要去聽庭審了,反正附帶的民事訴訟都全權委托給黃律師了。”紀戎調轉車頭往家趕。
“噢。”孟厭自然不會添亂,只是扁着嘴擔心極了。
他注意到紀戎最近總被奇怪的人找,那天等在城北警務局門外的幾個黑臉保镖格外吓人。
紀戎将孟厭送回家,把人看睡着,頂着黑夜出了門。
——
姚琛澤等得心煩不已,不住轉着圈,長靴的踢踏聲悶在羊毛地毯裏,“孟昭獲昨天說了什麽嗎?他是不是有什麽異常?”
他剛進京就得到消息,又連夜趕回了宿城。
姚青派了不少人來宿城,任務目标:孟昭獲。
原本淡定自若、穩操勝券的人突然有了大動作,好像不惜一切代價也要除掉這位原本毫無性命之憂的孟家掌權人。
一定有什麽重要信息是姚青剛剛得到的,一定是白天審理時提到了什麽。
紀戎一路上都在思考這個問題,他想起法槌敲下後,孟昭獲忽然情緒激動叫出的那一聲——“我要求重新查那張憑存單!”
“他好像說,憑存單?”
“他指過公訴人桌上的文件堆。”
憑存單是什麽,沒人知道,但可以肯定的是,它埋在那堆文件裏。
“文件堆裏有什麽?礦場賬目,孟家與宿城幾位高官的錢財往來記錄,這些沒什麽奇怪的,表格,數據,合同,還有什麽?你有印象嗎?”紀戎問滿臉困意的蕭遠岱。
蕭警官大半夜被暴躁又不熟的姚少爺一通電話喊起來,頭上還翹着兩撮毛。
他想了想,答:“那堆文件都是當時從孟昭獲的書房保險櫃裏搜出來的,經濟偵查科的同事簡單整理了一下,就交給了檢察院。”
蕭遠岱來得早,已經被轉來轉去的姚琛澤重新晃困了。打着哈欠,他很快聯想到那張嵌入磁卡的硬紙,于是那聲哈欠生生卡住了。
那張不大的紙上用金線繪制着奇怪又漂亮的異域圖騰,材質是一種石墨烯納米,比金屬還堅硬,嵌在上面的磁卡放在任何機器上都毫無反應,經偵科的警員只當是孟昭獲收藏用的。
應該就是那個東西。
已經核實過的證據保存在法院,未核實的證據會被公訴人帶走,目前還不清楚那張憑存單在哪兒。
“可以推遲庭審嗎?”紀戎問,時間太緊迫了,沒辦法全面布防。
姚琛澤搖頭,“來不及了,我都到了,姚青的人應該早就到宿城了。”
“我不知道來了幾個人,只聽內應說有人調走了一把WA2000 和一把M200。”
“不管開不開庭,孟昭獲都有危險。”
姚青被暫時停職、限制出行,還有能力調動這樣緊要的物資,可見之前的調查和處理都并沒有把他逼到絕境。
聽到這裏,紀戎皺起眉。
這意味着不但襲擊地點不明,且警戒半徑是兩千多米。
“而且越拖越危險。你知道盛懷松來了宿城吧?他不是個閑人,待不了太久。有他在安保嚴格些,孟昭獲的安全能多點保障,憑存單也能留這一夜。”
“盛懷松一走,誰知道什麽時候哪顆不長眼的槍子兒就嘣到孟昭獲的腦門上了,誰又知道那個什麽憑存單會不會突然人不知鬼不覺的沒了。”姚琛澤又言。
這倒是實話,下午從法院出來的時候紀戎就注意到整個宿城南區幾乎都戒嚴了,尤其是法院附近。他是因為提前上報過車牌號、得了特批才能出入自由。
蕭遠岱接話,“我已經緊急聯系了看守所要求加強安保,明天會讓孟昭獲穿上防彈衣,就是不知道射擊點在哪兒、射程多遠。”
“哎,死馬當活馬醫吧。”
他忍不住感慨道:“幸好沒調巴雷特。”
巨大的沖擊力可以讓人的骨骼和內髒碎裂,就算穿着防彈衣,要是被巴雷特擊中基本上是活不下來的。
姚琛澤不知想到什麽,沉默下來。
“我覺得吧,這事兒應該告知盛軍長。”蕭遠岱又提議。
事情太大,不是他們幾個人能應對的。
“不。”姚琛澤冷着臉拒絕,态度很堅決。
蕭遠岱不解,顧不上和姚琛澤還不熟,急得嚷嚷起來,“為什麽?這種大事,當然應該告知官最大的人。”
“現在告知盛懷松,他會連夜離開宿城。盡管那兩把槍沒有對着他,但只要危險在,他一定會馬上撤離,到時候孟昭獲活着開口說話的概率還有多大?保住憑存單的機會又有多大?”姚琛澤咬緊了後槽牙。
“我一定要知道他沒說出的話是什麽,一定要知道那個東西到底為什麽重要。”
“明天的審理一定要照常進行!”
他只聯系了紀戎和蕭遠岱,是因為這兩位想讓姚青徹底倒臺的意願和他一樣強烈,不是因為什麽正義,什麽職責,而是為了自保。
只要姚青喘過這口氣,楊羽、孟厭,所有牽涉其中的人,誰都別想安生。
姚琛澤比任何人都清楚,他這位生理上的父親是一個多麽傲慢又睚眦必報的人。
紀戎默然不語。
一夜無眠。
蕭遠岱冒着挨揍的風險敲響前輩的門,摸清了憑存單的保管地,又在檔案室裏守了一夜,撂倒了兩位潛進來試圖翻找證據的黑衣人,把人捆得嚴嚴實實塞在櫃子裏。
幸好他混得開,人緣不錯,大早上神采奕奕地站在檔案室門口,對着沒睡好的公訴人神色自若地打個招呼,再死皮賴臉要跟車一起走。
這邊看守所裏,一級少将姚琛澤露面,親自接孟昭獲一同前往法院。
一路無話,孟昭獲不明所以,但奸猾了半輩子的中年男人對危險的感知非常敏銳。臨下車時孟昭獲兩股戰戰,看着近旁滿臉戒備的姚琛澤冒出一身冷汗。
“下去。”姚琛澤脾氣不好,直接将孟昭獲踹下車,又立刻跳下來拎起孟昭獲的衣領将人罩住。
車一直行到了法院內部,他們還有段長長的臺階要爬。
紀戎所料不差,前面都平安無事,應該就在這裏了。
為了體現法律的莊嚴肅穆,整個宿城法院修得開闊,近旁只有個三層樓高的政務中心,沒有什麽過高的建築,隔着兩條街才零零散散豎着幾座高大的寫字樓。
昨夜姚琛澤已經派人逐層排查那幾座高樓,尤其是空着未出租的樓層和天臺,卻沒什麽收獲。
射擊點到底在哪兒?姚琛澤心裏突突直跳,忽然一個閃身将孟昭獲推開。
一發子彈劃破氣流擦邊釘進臺階,被擊碎的幾塊水泥脫離整體應聲彈起。
變故只在毫秒間,連夜從宿城軍校調出的那把M82反應極快,将東邊一處高聳的舊建築轟出一個洞。
是紀戎。
可一共兩把狙,沒等周圍拔槍警戒的警員聚攏過來,在孟昭獲刺耳的哭嚎聲中,另一顆裹挾着巨大沖擊力的子彈已到。
倒地的時候,姚琛澤想了很多,又什麽都沒想。
他一直都知道,他是以肉身在為孟昭獲争取生機,争取一個釘死姚青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