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阿木古郎——烏日格自此和趙無垠攀上了一些交情。趙無垠傷了骨頭,一時半會無法參與訓練,閑來無事除了在屋子裏翻翻兵書,聽袁址念叨念叨他的實戰經驗和上輩子的事兒,偶爾也會攜一壺老酒來到塔瓦裏看看風景和滿地的羊群。

阿木古郎一直在放羊,隔着老遠就看到了坐在山頭上的他。趙無垠看到一位穿着深藍色蒙古袍的女人端着一碗酒水從蒙古包裏走出來遞給烏日格,烏日格隔着老遠沖他一敬,趙無垠也笑着拿着酒葫蘆往前一敬,兩人就這麽隔空喝了一杯。

數年過去,在邊境接觸的普通百姓太多,加上年紀漸長,是非分辨能力增加,他已經不再像年少時那樣偏執的憤恨蒙古人了。何況這個蒙古人不久前還救了他的性命。

趙無垠仰躺在山坡之上,讓春日和煦的風劃過鼻翼,只覺天高氣爽,酒意微醺。然而即便是如此溫暖的太陽,也轟不走壓在他心裏的那座大山——閉上眼,腦海裏浮現的全都是戰争。

他正要起身回到兵營裏去,便聽見後邊男人和女人的喊叫聲:小狗會被踩死的,哎!回來!

趙無垠随聲望去,只見一只大狗奔跑在前面牧羊,後邊跟着一直剛剛會跑跳的小狗,那小狗頂多兩個巴掌大,隔這麽遠,不仔細看他都沒看清。

“回來,會被羊群踩死的!”女人大喊道。又見烏日格已經拿着羊鞭子闖進了羊群裏。趙無垠心下一轉,從山頂飛了下去。塔瓦裏的山坡非常緩,他在半山腰借了下力,三兩步沒入了羊群,再次出現的時候,懷裏就抱了一只只會嗚嗚叫的小狗。

那小狗通體灰黃,鼻子上沾了一些血跡,已經被踩傷了。趙無垠伸手捋了捋它的毛,問道:“它有名字嗎?”

烏日格說:“我朋友給它起的名字,叫小可愛。”

趙無垠愣了一愣,随後沒忍住笑出來,接着點頭道:“是挺可愛的。”

他并沒有打算和蒙古人打交道,也不擅長此道,如今見了這救命恩人竟不知道說些什麽客套話,只得直白的說:“還沒有多謝你救了我的命”。

“你已經謝過了”,烏日格說,“你手下人給了我錢。”

趙無垠頓時有點尴尬,深覺這個蒙古牧民也是個直白老實人。

相顧兩無言,趙無垠尋了個由頭回去,“這裏是蒙古邊境,我的身份本不便闖進來,更不适合久呆。有緣再來謝你。”他把小狗遞過去,指尖輕輕點了一下它的鼻子,雙臂一展,便飛上了塔瓦裏,随後身影消失在山坡後。

南迪看着阿木古郎癡呆的眼神怨道:“你怎麽不跟他一塊飛上去?”

阿木古郎收回視線,眼神極平淡的看向她,“這就是大梁的魏王爺哎,你信嗎?”

南迪一臉呆愣道:“梁人,不都長得這麽細胳膊細腿兒的嗎?”

阿木古郎覺得跟她無話可說,掃興的進了蒙古包。

南迪原地思索了一會,“喂,什麽意思啊?你是說他長得俊俏嗎?這中原的王公貴族從小養尊處優的,也醜不到哪裏去吧?”

阿木古郎放下酒杯說:“我不是說這個,但是他跟我想象中太不一樣了,我沒想到他這麽稚嫩。可是思勤三番兩次試探過他,從他戰場上老辣的手段來看,他不應該這麽稚嫩的。”

南迪嘀咕道:“說到底還不是因為長得好,要是長得絡腮胡子膀大腰圓的,你才不會覺得他稚嫩呢。”

阿木古郎沒再反駁他,只是一心揣摩着這個傳說中大梁的半個皇帝。

六月,蒙古進入了夏天,蒙古人要忙着牧羊,有了吃的也不再常去邊境打草谷了,加上身體已經痊愈,趙無垠則了這個時候回了金陵。數年以來,每次回朝,都是他和袁址輪換着在邊境坐鎮。

臨行前袁址吩咐,讓他回來的時候帶個廚子過來,要麽就自己學一身庖廚之技。自從軍營裏那個天天背大鍋的親兵戰死,這飯是一天比一天沒法吃。

趙無垠覺得有點無語,但袁址說的頭頭是道,他只能應下了。

趟過了長江,就是金陵城,濕熱的空氣堵得全身都像是泡在水裏似的。金陵城外,是王道在親自迎接他。趙無垠故作沒好氣道:“宰相大人,本王交給你的武官選士制度,你拖了大半年都沒有弄出來,今日親自來迎接,是來謝罪的嗎?”

王道恭恭敬敬給他作了個揖,“臣有罪,不瞞王爺說,條文早已經拟好,可……就是無法下放實行。”

“為何?”

王道說:“樞密院覺得不夠合理,每次下放實行,都被他們以各種理由攔截下來了,因此才拖到了現在。”

樞密院每次都把折子給他返回來,後來王道迫不得已告到了皇上那兒去,皇上招來魏琪詢問,魏琪反駁他的話只有一句:“臣在樞密院幹了二十年,兵部上的事兒,比誰都清楚——此條文絕對不能實行。”

文官賺錢靠張嘴,已經年逾古稀的王道犟不過魏琪,以及他背後的勢力李嘯傾,尤其現在還加上了容妃——俊容兒。作為百官之首,他不過是個被各種人針對的靶子罷了。

趙無垠實在不喜歡這些朝政裏的腌臜事,冷笑道:“他在樞密院幹了二十年?我倒要瞧瞧他有多懂。你只管呈給陛下,讓他把條文命令推行下去,若是樞密院再給反駁上來,就讓他來會會我,給我說個理由。”

王道得了命令,腰身都直了不少。

回到宮裏以後,先去向皇上彙報北境的情況,趙無坤看到他的時候眼都直了,“幾年不見,璟心竟出落的這麽玉樹臨風了。”

趙無垠正在專心彙報,不想被噎了這麽一句,只得謝恩道:“陛下謬贊了。”

“不,比我上次見到你,高了可不止一星半點”,趙無坤不顧座下百官,當衆就開始敘舊起來,“上次見到你,還沒到朕的肩膀高。你瞧,現在都趕上朕了”,趙無坤走下臺來,站在他身邊擡手比了比。

趙無垠心有所感,語氣都軟了不少,“是,錯過的這些年歲正是長個兒的時候。”

趙無坤拍了拍他的肩膀,“現在,北境還一直在打仗嗎?”

“小戰不斷”,趙無垠說,“但是算的上大規模作戰的,只有兩三次。”

“我聽聞去年靜安府被突襲了?”

“是,但好在有驚無險。”

兩人你一句我一句的敘着舊,最後趙無坤拍拍他的肩膀,“你在外面受苦了。”

王道聞言掃了一眼李嘯傾,李嘯傾臉色果然變了。王道就知道,他贏了——武官選士制度,這回終于可以實行下去了。

趙無垠認真的看着他的眼睛,顯得無比真誠,“不苦,陛下久居宮中,把持朝政才是辛苦。只是人的壽數有限,而國家亘久,人才進退國安危,天下多才,在所用之。臣這次回朝,就是為了擇一批棟梁之才,在東南中路軍設立總兵。訓練一支無所畏懼的水軍駐守江南,以防有兵臨皇城的事情再次發生。”

趙無坤聽不懂這些:“軍隊上的事情交給你處理就好,你現在好不容易回來了,讓那些人別再來煩朕。”

至少這一刻,趙無垠被深深地感動了,甚至有了一種“士為知己者死”的壯志。但他很快就使自己冷靜了下來——他這樣不忌憚自己,也許并不是因為信任,而是因為愚蠢,或者是無知。不過好在他的這種無知,不是先皇那種自以為聰明的無知。

趙無垠拱手道:“多謝陛下厚愛。”

退朝後,趙無坤把他拉到了自己的禦書房,讓他欣賞自己的畫作,和精藏的古玩玩意兒。在國家一級畫手皇帝陛下的帶領下,大梁大概每個人都能對書畫作品品評一番——除了一直駐守邊境的趙無垠,他看畫是只能憑感覺,感覺好看就是好看,感覺不好那就是不好。

趙無坤給他看了一幅《水中仙人》,他看了幾眼,品評道:“确實飄飄欲仙,寥寥幾筆卻真像那麽回事——好神奇。”

“好神奇”三個字徹底把趙無坤逗笑了。趙無垠只得開玩笑說:“陛下別怪臣弟是個粗人,臣弟年幼時學的那些書畫都還給夫子了,現在能看得懂這畫的是什麽,就已經很不容易了。”

趙無坤油然而生一股優越感,當下突發奇想道,“正好,朕今天無事做,這就給你畫一幅。”

“啊?”

“怎麽,不行啊?”

“豈敢,只是臣弟從未被人畫過,實在是不知道該怎麽……而且,陛下……”

“哪那麽多話”,當下命侍女擺下桌案,布好紙筆,“你只要站好就可以,左手放在胸前,右手背在身後——其實璟心既然是個将軍,理應提刀騎馬才像那麽回事兒,但是這宮中禁馬,你就暫且将就吧”。說着,想起了什麽,吩咐身邊人道,“把朕的尚方寶劍拿過來。”

趙無垠心裏咯噔一下,不知是喜還是憂,只見那侍女雙手已呈上尚方寶劍。趙無垠左手握起,提在身側。趙無坤便跟入了定似的,天地萬物都化為了虛無,眼裏只有要畫的人和手裏的筆。

直到天色漸暗,宮女已經點上燈籠,他還沒有要醒過來的跡象,趙無垠只感覺自己站成了一根人形的柱子,可皇帝看他的眼神,那就是看着一副死畫的眼神,畫是不會動的,趙無垠便也只好靜止不動,唯有晚風吹動的發絲,證明他還是個活人,不是一張死畫。

趙無坤終于撂下了筆,趙無垠見他的眼神變了,似乎回到了人間,便也活動活動了筋骨。趙無坤感嘆說:“璟心可真是我遇見過畫起來最不費力的人了。之前朕畫的人總是亂動,讓朕無法全神貫注。璟心往那兒一站,倒真像是一幅畫似的。”

還沒等趙無垠說什麽,就聽杜公公來報,“靜太妃已經在外面等候好久了。”

趙無坤一愣,臉有愧色笑道:“瞧朕疏忽的,只顧自己敘舊,忘了讓你們母子團聚。看把你母親急的,都找到朕的後花園來了——你快去吧。”

趙無垠喜上眉梢,謝恩後快步往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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