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袁靜在外已經等了兩個時辰,趙無垠一見她先是給他行了個禮。袁靜把他攙起來,責問道:“是杜公公通報的是不是?我都跟他說了,這大夏天外面還涼快些,我在這兒多等會兒也無妨。那個老匹夫……”
“是兒子考慮不周,忘了通報母妃一聲,害您等了那麽久。”
上次見他,袁靜還能平視,現在只能仰視了,她欣慰的拍拍他的肩,“快回去吧,盧貞還在王府裏等着你呢。他一個人在府裏無法無天,沒人敢管他,不知道要鬧騰成個什麽樣子。”
盧貞正在府門外望眼欲穿,望眼欲穿的次數多了,那股子激動勁兒也就淡下去了。他現在深深覺得自己就是一條看門狗,索性認認真真看起門來,澆澆花、打打水,還把院子裏中的茉莉花嚼沒了,一張嘴便有一股子茉莉花香。
就在這時,趙無垠和袁靜回來了。盧貞遏制住喜悅的眉梢,揶揄道:“喲,還知道回來啊,我以為你貴人多忘事,不記得家門了呢。”
趙無垠跑過去給了他個熊抱,還抱着他轉了個圈,盧貞驚得哎喲喲叫個不停。趙無垠說:“你現在怎麽這麽重?是不是在金陵整天吃香的喝辣的?”
“是呀”,盧貞說,“兄弟我今晚就帶你出去吃一頓怎麽樣,也跟着見見世面——就是不知道靜妃娘娘同不同意”,盧貞越過趙無垠笑眯眯的看向袁靜。
袁靜點頭默認了,“別帶着他學壞惹事兒就行。”
“那哪能帶壞”,盧貞說,“璟心是胸中有定海神針的人,帶壞誰也帶不壞他的。”
袁靜笑而不語,“早點回來。”
盧貞也不打個招呼,拉着趙無垠就跑出去了。
金陵城燈火輝煌,河面上飄滿了河燈,春江花月夜,不遠處飄了幾艘裝飾華美的畫舫,有女子在上面跳舞、彈琵琶,醉客川流不息——宵禁已經解除很久,處處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上次回來的時候還是寒冬,夜裏并沒有這麽熱鬧。
人人都道,這江山有他的一半,可他所熟悉的那一半似乎永遠都是戰争和荒草地,這一派歌舞升平,看着就很陌生,簡直就是另外一個世界。
“喝酒嗎?”盧貞問。
趙無垠道:“我不随便在外面吃東西,更不喜歡醉酒。”
“這是金陵城,沒事的,少喝一點——軍隊都這麽嚴格嗎?”
“比這還要嚴格”,趙無垠笑道。
盧貞熱情的給他介紹各個館子的妙處,以及近年來的趣聞,活脫脫個東道主模樣。行走在鬧市中時,樓上有女子向他們抛來繡球,盧貞娴熟的掏過趙無垠的頭頂,卻被趙無垠以更快的速度回擊,繡球又直愣愣的給扔了上去。
盧貞:……
趙無垠一臉茫然的看着他:“怎麽了?”
盧貞說:“沒什麽,就是沒見過這麽玩兒的”。自己說完以後才反應過來,然後捂着肚子笑了半天。
趙無垠好奇道:“如果接到了的話,會怎麽樣?”
盧貞繼續笑,“你會被他們賴上,然後被拖進去吃個精光。”
趙無垠:“……金陵城的民風都這麽開放了嗎?”
“是的”,盧貞說,順便回頭給樓上扔繡球的美女抛了個媚眼,“這裏有你想象不到的一切,你沒看到女子大半夜都不回家,和男人一起逛鬧市嗎?”随後他感嘆道:“江南本就富足,朝廷嘛,啧,好歹也還過得去。”
趙無垠故作随意的說:“我看這民風開放的速度,倒不是因為朝廷還過得去。”
“怎麽說?”
趙無垠沉思片刻搖搖頭,“瞎說的。”
還有可能是因為政治松動,無人管事,才有這般“百花齊放”的景象。否則大梁的戰亂才結束多久,發展豈會如此迅速?
盧貞帶着趙無垠在這金陵城最繁華的地段繞了大半圈,過夠了解說的瘾,最後實在累得不輕,找了一家酒樓落腳。一樓的說書人在氣勢磅礴的拍板講故事,周圍圍了一圈人叫好,趙無垠聽不懂這個,店小二把他們領到了二樓。
“這次回來呆多久”,盧貞一路上說的口幹舌燥,拿一杯酒潤了潤喉,終于開始關心正事。
“半年吧,再長就不合适了”,趙無垠也給自己倒了一杯。
随後只聽醒目響亮一拍,“要說這魏王爺呀,那可真是青年才俊……”
趙無垠驚道:“怎麽,這還有我的話本子?”
盧貞嗑着瓜子毫不以為意,“那是,你回朝能沒有人知道嗎?手握四境軍權的少年王爺”,他壓低聲音,“大梁的第二個皇帝,大家當然很感興趣了,何況你已經到了該納妃的年紀了吧,各個名門望族家的千金們都等着呢”,盧貞一挑眉。
“我看你們這是要致我于死地”,趙無垠眉頭緊蹙,“別說這話說不得,何況這還是天子腳下。”
“這麽些年陛下能不知道嗎”,盧貞說,“但他動不了你不是?況且陛下雖然心思單純,誰對他好他還是知道的,啧,就是有點太不愛管事了。我聽聞他要給設幾個副丞相輔佐王道,從此政事甩手都交給他,自己只負責檢閱和拍板就行——靜妃娘娘說此事無不可,只是朝政裏有李嘯傾一直和他作對,王大人七老八十的人了,還有幾年活頭……”
盧貞把近幾年朝政裏的事跟他說了一個遍,最後決斷道:“璟心,如果你是皇帝,這天下就不會有那麽多事兒了。”
趙無垠指尖彈出一顆花生,正正卡進了他嗓子眼裏,“不會說話就閉上你的嘴。”他是真的怒了,盧貞咳嗽了半天,本想回嘴一句,聽這語氣,瞬間焉了。
趙無垠簡直無語。随後反應了半天才道:“我說今天回來的時候怎麽那麽多人擋着路。”
盧貞嗤的一笑,“行了,反正你也呆不久,忍忍就過去了——這次回朝可是有事要忙?你沒事兒也不回來。”
趙無垠瞪他,“軍事機密。”
盧貞“切”了一聲,剜了他一眼。
樓下說書人拍着醒目道:“想那蒙古人在靜安府發了引戰書,派慕容千和沈鄂合圍夾擊,誰想那蒙古人奸詐至厮,竟事先下手藥暈了慕容千一方,再狡猾的僞裝成接應的梁軍,守株待兔……”
趙無垠垂頭看了那義憤填膺的說書人一眼,那人看着有三十多歲的年紀,臉黃脖子粗,看這敦實的身形,也不像是個說書的,倒像是個屠夫。只聽他又說道:
“眼看靜安府即将被攻陷,就在這時,魏王爺卻突然派兵攻打芮城,置靜安府于不顧,大有丢了芝麻要撿個西瓜的意思。但是大家夥都知道芝麻好丢,西瓜卻不好撿,眼看一場大戰即将在即……”
趙無垠沒了興趣,這人嘴上的功夫,比他手上的功夫還要強,一場普通的戰役,刀刃尚未開,被他說得天花亂墜。但他不知道,這樣的故事在民間流傳的版本并不少,這說書人至少說得是良心的實事,再遠些地方,他已經有了三頭六臂天神下凡等各種形象。
從回朝的第二天起,趙無垠就開始忙活武舉的事兒。政令很快推行下去,魏琪再也攔不住。率先聽到消息的,就是皇城底下的金陵人。
十天後,趙無垠剛打開府門,就見一人站在門口等他,那雄偉的身軀活像是看門的獅子,再配上厚實的胡子就更像了——趙無垠一眼便認出了這就是那晚的說書人。
“王爺”,馮铮說,“這人等了您一晚上了,怎麽勸都不走,說是有話要跟您說。”
趙無垠将他請了進去。
說書人自稱文安,“不瞞王爺,我是來毛遂自薦的。我想應征入伍胡刀鐵騎。”
趙無垠平靜的看着他:“胡刀鐵騎的應征十分高标準,你會武?”
文安說:“算不上會,我以前是土匪頭子,打架還是會一點的。北境沒丢失的時候,我時常在邊境幹些倒賣的生意,後來戰亂,不得不背井離鄉,流亡的歲月裏幹過土匪。我在邊境長大,從小看這些,喜歡研究戰争,還組織過民兵打仗。但是我沒念過書,識字不多,看了新出的政令,感覺考不上,所以才趕着來毛遂自薦的。”
“我要選的不是胡刀鐵騎”,趙無垠說,“我是要建立一只新的江南水軍,視死如歸、無往不利、無論何時都要戰鬥到最後一刻。武官選拔對文化的要求并不高,你何不如去試一試?——再者,我在酒樓裏聽過你說書,你為何會不識字呢?”
文安這才知道原來魏王爺已經聽過他說書了,那看起來有點兇悍的臉上竟然浮現出一股憨态,他揉揉脖子別扭道:“讓王爺見笑了,都是為了一口飯吃,我是世面見得多了,自然也就會說了。我特別喜歡說戰場上的故事,因此……經常說您。”
趙無垠心道:好家夥,合着名聲都是被你給敗壞的。
“你喜歡打仗,也有意于此,為何不入伍?”
文安道:“入過,入了五年,一直沒有升遷,被上級打壓,後來都指揮使做了逃兵,我們這些底下人自然也就散了,留在部隊裏也是被人看不起。而且他整天讓我背大鍋做飯,。”
趙無垠突然想起袁址曾經吩咐,讓他帶個廚子回去,于是問:“你會做飯?”
“是,我還幹過幾年廚子。”
趙無垠心道:你的業務還真挺廣。
“你先去參加武舉考試,我既然在金陵城,屆時我也會去參觀。先讓我看看你的水平。”
趙無垠雖然對那敗壞他名聲的說書人不滿,但是不得不承認那說書人說起戰争兵法來,确實有自己的一番見解。而且,他還會做飯。
文安激動不已,好像終于看見了人生的光一樣,千恩萬謝的告退了。臨走前,趙無垠告誡他:以後在金陵城裏別到處散播他的豐功偉績,“你可聽過一句話,叫槍打出頭鳥?”
文安可能真的沒讀過書,所以他無法猜測近在咫尺的皇宮裏面是怎樣一番腥風血雨,但這并不妨礙他瞬間理解了這句話的意思。于是恍然大悟的懊悔了一番,自我譴責了一番這才告退。
文安沒有說,他之所以說戰場上的故事,說北疆,說魏王爺,不僅僅是為了滿足自己的思鄉之情,還是因為聽客吃這一套——他得吃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