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辰時,趙無垠被家仆伺候着穿上王服,盧貞把着折扇啧啧稱奇,“這親王的待遇就是不一樣哈,你看看這衣服,這料子,這才回來幾天啊,就把這東西給趕出來了——內務府這幾天沒忙別的吧?”

盧貞好奇的圍着他團團轉,看看他頭上的發冠,又看看他腰上的玉佩,不由得感嘆道:“璟心,你腰可真細。”被老管家斥了一嘴:“多大的人了,渾身上下沒個正經。今天這是武舉第一場,有很多大人們在,當然得穿正式點。”

盧貞不以為意的撇撇嘴,又繼續看着趙無垠被仆人們一層一層又一層的打扮,比個姑娘出門還要麻煩,“真不知道以後便宜了誰去。”

趙無垠耳尖,回應道:“這就不勞您費心了。”盧貞沖他一吐舌頭。

他們騎馬過去,一路上吸引了不少女子圍觀,盧貞深深感覺自己“金陵第一風流才子”的名號要保不住了。好在趙無垠随身的侍衛都帶着佩刀,身上一看就有一股不屬于富麗堂皇金陵城的殺伐之氣,倒是沒有人真敢靠近他們的馬,自覺不自覺的保持了一定距離。

好容易到了會館,樓下早已有人在等候,引着他們去了樓上兩個侍衛訓練有素的自覺留下守門。門外無人不好奇,向內張望——這些看起來與衆不用的人是從哪兒來的。就像他們從沒有考慮過這些年中原的和平是從哪兒來的。

趙無垠和盧貞對坐在矮幾前,武試才正式開始。期間過來的各位朝廷命官聽到風聲都來拜會一下他,趙無垠認識的沒幾個,這幾年內朝廷的人換了不少,便只能由盧貞一一介紹。他聽過的便多說幾句,沒聽過的,就少說幾句,還好盧貞的嘴叭叭的話比較多,不至于冷場。

趙無垠一邊看着樓下的比試,一邊聽着他們探讨朝堂裏那點事兒,腦筋轉了幾轉,只感覺這朝堂上的事兒像一團麻繩一樣,又細密又亂,但解開這團麻繩,發現好像又沒什麽用處。趙無垠聽着聽着,不自覺眉頭皺起來——這大梁的朝廷,真是讓人……

他眉頭微皺,底下就沒有人敢說話了,盧貞來回在各位大人和趙無垠臉上看了看。他估計趙無垠自己都沒發覺這詭異的安靜,正要提醒他一聲,誰知趙無垠突然捏起果盤裏一枚核桃迅速彈出去,接着便聽到臺下的比武場“轟”的一聲,地震似的。盧貞往樓下一探,原來是掄大錘的那人把錘子掄地上了。而那個差點被錘子砸成肉醬的人,已經躺在了另一側,正在呼呼喘氣,似乎被吓得不輕。

只聽趙無垠吩咐道:“馮铮,派幾個高手在下面看着,別鬧出人命。”

馮铮一拱手,領了幾個人無聲無息從樓上跳了下去。

忙活完這些,趙無垠這才注意到周身安靜異常,回頭問道:“嗯?怎麽不說了?”

那幾位大人聞言更不敢說話了。

正當這時,一位身着墨綠色錦緞官服的人哈哈笑着走了過來,打破了安靜。座下各位不管品級大小,竟都站起來給他行禮讓座。趙無垠狐疑的來回瞅着這古怪的氛圍。未等盧貞介紹,就見那人對他拱手行禮,“臣,太傅李嘯傾,參見王爺。”

李嘯傾?久聞其名。這麽一來,那些大人們畢恭畢敬也就理所當然了。

“久仰大名”,趙無垠說。

“王爺還記得我?”李嘯傾嬉笑道,給人一種老辣油滑的感覺,只可惜有點過猶不及,過分顯示自己的聰明。

“自我記事起,大人就已經在朝廷裏了,怎麽可能不記得。”

李嘯傾哈哈笑,一點不見外的樣子,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們倆關系多好似的。

“是,小王爺臨走的時候,還沒有馬高,幾年不見,竟如此出類拔萃了,邊境能有王爺駐守,抵禦外侵,是我大梁子民的福分。”

趙無垠只感覺被膩的胃疼,強撐着臉皮敷衍了幾句,轉而看向樓下的戰況。不知為何,他總感覺李嘯傾時不時看向他,他若是一眼掃過去,李嘯傾就對他樂呵呵的笑。

李嘯傾揣摩着眼前這二十還不到的年輕人,趙無垠的穩重遠遠超過他的預判。十八歲的少年人,自幼遠赴邊疆,每天除了打仗也沒見過什麽世面,即便是成材,也該是個草莽土大亨,怎麽着也是那種易怒易沖動的人。可趙無垠的眼神裏平淡的看不到絲毫情緒,唯有和盧貞閑聊的時候,能看出點少年人的心性。

“漂亮,好功夫”,盧貞突然趴上欄杆,看了一會,又歡呼叫好,“好!”

“璟心,這絕對是今年的武狀元”,盧貞一臉興奮的扯他的袖子。趙無垠嘴角微微一翹,卻不露其他表情。

“郡王還是少年心性,這武舉可不只是拼功夫,讀書寫字也是要過關的。”

盧貞特別洩氣,“璟心,我跟你去北疆打仗吧,這樣就不用念書了”,他一掃那說話的老頭——那人是他的師傅。平時就沒少挨訓,今天這熱鬧日子還要吃一頓。盧貞剜了他一眼。

趙無垠揶揄道:“你要想去也可以,打贏他再說”,他一指樓下那個人。那人很瘦,但是一身的肌肉,而和他敵對的那人,卻很敦實。盧貞瞅了瞅那敦實的漢子,“我怎麽覺得那人有點眼熟?”

那敦實的漢子就是說書人文安。文安本已經取勝,卻不想在最後叫停的一刻,這個瘦子爬上來了。文安本來不把他放在眼裏,可眼見半個時辰過去了,自己卻沒有占到絲毫的便宜。

趙無垠本來是一直在看文安的,毛遂自薦的勇氣還是挺讓他印象深刻的。但是到此刻,雖然兩方焦灼不下,可是他更看好那瘦子,不為別的,因為聰明,且有風度。

欣賞比武,就像欣賞書畫、品茶一樣,不僅能品出畫和茶的好壞,還能品出作畫者和沏茶人的情緒、心性。比起死物本身,品味人顯然更有味道。

臺下繼續焦灼,兩個人最後脫了上衣,放下武器,開始肉搏。趙無垠估摸着最終打不出個什麽結果,但是那瘦子或許會以智力取勝——那人,骨子裏就透着股刁鑽勁兒。他擡手,讓他們停下,樓下的考官看明白他的意思,二人平局。

那兩個人本已經打的臉紅脖子粗,被考官叫停後竟雙雙作了個揖,顯然有點棋逢對手的意思。趙無垠笑着給自己倒了一杯酒,自作主張的碰了下盧貞的杯子,一飲而盡。盧貞不明所以,不知道他突然樂什麽。

武舉之制從此徹底拉開了序幕,全國上下一夜間開始實行。趙無垠抽空尋訪了一趟江南水軍,從中抽調了一批人。又加上武舉制的實行和應征入伍季,大批的兵力湧進軍營,這其中,又篩選出一批人,合計一共篩選出五萬五千餘人。這就是他要建立的第一支一往無前的江南水軍,視死如歸,就像北疆草原上策馬馳騁的胡刀鐵騎一樣,永遠戰鬥到最後一刻。

一年以後,這支水軍有了自己的名字——金甲水師。黑雲壓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鱗開。

歸期在即,趙無垠實在是很想把文安帶回北疆,文安為人豪爽,肚子裏又一堆故事,說話樂呵呵很有意思。最主要的是,他做飯的手藝真不錯。自從回朝便忙個不停,轉得像個陀螺,袁址囑咐的廚子他還沒有安排好,眼下可挑誰去?

文安武舉成績不錯,文化課方面趙無垠破例親自給他面試的,言談中驚覺此人之前所言不虛,他确實是在邊境長大的,而且很懂戰争,趙無垠越聊越賞識他,一心想把他帶回北疆。可惜有不懂事的領兵事先把他劃走了,趙無垠也沒跟他搶。

和文安打了半天那個瘦子,果然是武狀元,文化課方面也是狀元,名叫陳峰,早已被安排進了金甲水師。

趙無垠看着盧貞端上來的一盤盤菜,陷入了沉思,夾了一筷子嘗了嘗,心想,要麽把盧貞帶回去也不錯,反正燒火做飯也沒什麽危險,作為胡刀鐵騎的兵,最基本的底線就是忠誠——至少這點盧貞做到了。

盧貞坐下說:“兄弟我這幾年在金陵也沒閑着,快,嘗嘗我的手藝。”

趙無垠很給面子的吃了一筷子,做出一個好吃的表情,把盧貞給樂壞了。

盧貞嘆氣道:“這一去,又不知道要多少年咯”,給他斟了一杯酒,“下次什麽時候回來?”

趙無垠仰靠在椅背上,“不知道——這些年多謝你幫我照顧母妃。”

“幹兒子總歸不如真兒子,靜妃娘娘是識大體的人,又聰明絕頂,誰照顧誰還不一定呢。以你的身份還是多擔心擔心朝堂上的事兒吧。自古軍政不分家,現在你已經長大成材,又手握大權,一位王爺遠駐邊疆……啧,你還是自求多福吧。”

是啊,他出門的時候還是小孩兒,那些成天掐的死去活來的人尚且沒功夫把他放在眼裏,如今他回朝,又這麽大搞一出,可給足了那些人挑撥離間的把柄。

“朝廷裏的事,我以後會寫信通知你,你自己也注意點”,盧貞壓低聲音湊向他,“不要愚忠。”

趙無垠愣了一愣,才明白了他什麽意思,随即把眼神瞟向外面,就像從沒聽過這話一樣。這話若是換做另一個人說,殺頭都是輕的,他得當即砍了他。

袁靜從外面走了進來,“要帶走的東西我都給你收拾好了,你待會再去檢查下,別有什麽落下,這天高皇帝遠的實在不方便。那苦地方,買東西都沒地方。”

趙無垠扶着她坐下,又給她夾菜,“今天這頓送行宴,真是多謝兩位費心了。”

“不比吃宮裏那群人的官腔舒服?”盧貞說。

“有空你也該學學打官腔了,要不然我下次回來,誰來幫我敷衍着?”趙無垠回道。

盧貞瞪了他一眼。

臨走前,趙無垠實在沒挑出個人,就翻了一本菜譜帶回去。臨近過年,北疆只會更亂,他心裏放不下,但他不能不管和他奔波在外多年的兄弟們的感情,于是硬生生的挨到了年後十五祭祖之後才回去。

外面細雪紛紛,守衛國土的戰士們策馬前行,與這溫潤繁茂的江南格格不入的,是那身上蓋不住的殺伐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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